第四十章 承接前一章的一次奇怪会面(1 / 1)

这姑娘已经将自己的青春浪费在伦敦的街头,糟蹋在最令人作呕的窑子和贼窝里,但她依然保留着一丝女人的天性。她听到,在她进来的那扇门对面的另一扇门外,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想到一幅对比强烈的画面即将出现在这个小房间里,她不由得深感羞耻,缩成一团,似乎不敢面对她想要会见的那位小姐。

然而,与这些良知做斗争的却是自尊——这种毛病在最卑微、最低贱的人身上也有,而且丝毫不逊于高贵自信的人。她是与盗贼、恶棍为伍的可怜人儿,是沦落风尘的浪女,是监狱和囚船[1]中的人渣的同伙,生活在绞架的阴影之下——即便这样一个堕落的女子也有自尊,不愿流露出一星半点女人的柔情。在她看来,这是女人软弱的表现。从孩提时代起,**的生活便磨灭了她人性中的许多印记,而这点柔情其实是她与人性之间仅存的纽带。

她把视线抬到足以看到来者的高度,只见面前站着一位苗条美丽的姑娘。然后,她把视线落回地面,头一扬,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见到您真不容易呀,小姐。换作别人早就被气跑了。我如果也这样,那有朝一日您会后悔的,而且不是平白无故地后悔。”

“如果有人对你态度粗暴,我深表歉意。”罗丝答道,“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我。我正是你要找的人。”

罗丝语调亲切,声音柔美,态度温和,不带半点傲慢或不悦,这完全出乎南希意料,令她顿时泪如雨下。

“噢,小姐,小姐!”她双手紧握在面前,激动地说,“世上要是多一些您这样的人,就会少一些我这样的人——肯定会的——肯定会的!”

“坐吧。”罗丝诚心诚意地说,“你让我感到不安。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或者心中有什么苦恼,我很愿意尽我所能帮助你。我真的愿意。坐吧。”

“就让我站着吧,小姐。”南希说话时仍在流泪,“对我讲话别这样客气,您还不怎么了解我呢。时间不早了。那门——那门——是不是关好了?”

“关好了,”罗丝说,后退了几步,似乎是为了在万一需要救援时,离援兵更近些,“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南希说,“我打算把自己和别人的性命都交到您手中。我就是把奥利弗拽回老费金巢穴去的姑娘,就是奥利弗从彭顿维尔的那座房子里出来那晚。”

“是你!”罗丝·梅利说。

“是我,小姐,”南希答道,“我就是您听说过的那个与盗贼为伍的无耻女人。在我的记忆中,自从混迹伦敦街头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来没过一天好日子,没听一句好心话,只能同他们那样过活,听他们那样说话。上帝啊,帮帮我吧!您大可以离我远些,小姐,我不会见怪。我其实比您看到的样子更年轻些,可我早就对自己的模样习以为常了。我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时,就连最穷的女人也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多么可怕的事情呀!”罗丝说,不禁从这位陌生来客身边退开。

“您应该跪下来感谢上帝,亲爱的小姐。”南希大声道,“您从小就有亲友关心您,照顾您。您从未受冻、挨饿,从未见过骚乱斗殴,醉酒闹事,以及——以及——更可怕的场面,而这些却是我从摇篮时代起就见惯不惊的了。之所以用‘摇篮’这个词,是因为小巷和阴沟就是我的摇篮,将来也会是我的灵床。”

“我很同情你!”罗丝抽噎着说,“听你这番话,我简直心如刀割。”

“上帝会赐福给您这样的好心人!”南希应道,“如果您知道我有时是什么模样,肯定会同情我的。不过,我是从他们那里偷偷溜出来的。要是他们知道我到这儿把我偷听到的话告诉了您,肯定会杀了我的。您认识一个叫蒙克斯的人吗?”

“不认识。”罗丝道。

“他可认识您,”南希应道,“也知道您在这里。我就是听他说出这个地点才找到您的。”

“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罗丝说。

“那么,这一定是他跟我们打交道时用的化名。”南希接着说,“我之前就这么想过。一段时间前,就是奥利弗被塞进您府上行窃那晚之后不久,我对他起了疑,就偷听了他跟费金在黑暗中进行的一次谈话。我发现,那个蒙克斯——就是我刚才问您认不认识的那个人,您知道——”

“是的,”罗丝说,“我明白。”

“那个蒙克斯,”南希继续说,“偶然看见了奥利弗和我们的另外两个孩子在一起,就是我们第一次丢了奥利弗那回。蒙克斯一下子认出奥利弗正是他在寻找的那个孩子,但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找奥利弗。他跟费金达成了一笔买卖:要是费金能把奥利弗找回来,就可以得到一笔钱;要是费金能把奥利弗变成一个贼,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钱。这个蒙克斯之所以如此,是出于自己的某种目的。”

“什么目的?”罗丝问。

“我正要听他往下说,希望能明白其中的原因时,他看见了我在墙上的影子。”南希说,“当时换了别人,恐怕很难及时逃脱,不让他们发觉。可是我逃走了。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再次看见他。”

“昨天晚上出了什么事?”

“我这就告诉您,小姐。他昨晚又来了,他们又上了楼。我用衣裳罩在头上,免得影子暴露我的身形,然后又在门口偷听。蒙克斯的开头几句话是这样的:‘现在,能确定那孩子身份的唯一证据已经沉入河底,从他母亲那里得到这东西的丑老婆子也正在棺材里腐烂。’他们哈哈大笑,说他这事干得挺顺利。提到那孩子时,蒙克斯火冒三丈地说,虽然他已经将那小鬼的钱稳稳地攥在手里,但他更希望通过另一种方式达成心愿。倘若让那小鬼到伦敦的监狱挨个蹲一遍,等费金从他身上发了大财之后,再略施小计,让他因为某项重罪被送上绞架,把他老爹在遗嘱中吹的牛皮完全戳穿,那才有意思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丝问。

“这都是事实呀,小姐,虽说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南希答道,“接着,他又大骂了一通,那些脏话我觉得稀松平常,但您肯定闻所未闻。他说,要是没有上绞架的风险,他肯定会要了那小鬼的命,以消他心头之恨。可他办不到,所以只能密切关注奥利弗生活中的每一个转折。如果能利用那小鬼的身世和经历,还是可以加害到他的。‘总之,费金,’蒙克斯说,‘尽管你是个犹太人,但我对我弟弟奥利弗布下的重重罗网,你是绝对设计不出来的。’”

“他的弟弟?”罗丝惊呼道。

“他是这么说的。”南希一边说,一边不安地东张西望。她从开始讲话起就一直这样,似乎赛克斯正如影随形地跟着她。“还有呢。他提到您和另一位女士的时候,说上帝或魔鬼好像存心与他作对,竟让奥利弗落到了你们手里。他又哈哈大笑,说这样也好,因为你们为了知道那只两条腿的哈巴狗到底是谁,几千几万英镑都愿意给,只要你们有。”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罗丝面色煞白地说,“他讲这番话是认真的?”

“这番话他讲得斩钉截铁,咬牙切齿,再认真不过了。”南希点头答道,“他这个人一旦萌生恨意,就绝不会跟你开玩笑。我认识许多人,他们干的事情更坏,可我宁愿听他们说十回,也不愿听这个蒙克斯说一回。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去,以免他们怀疑我出来做了这种事。我必须马上赶回去。”

“可我能做些什么呢?”罗丝说,“你走之后,我该如何利用你提供的消息呢?回来!你既然把你的同伴描绘得那么可怕,为什么还要回去呢?我可以马上到隔壁房间请位先生来,你把这些情况跟他重复一遍,他半小时之内就能把你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要回去,”南希说,“我必须回去,因为——这种事我怎么跟您这么纯洁的小姐开口呢?——因为在我向您提到的那些人中间,有一个最凶残的亡命徒,我离不开他——就算您能帮我摆脱现在这种生活,我也不能离开他。”

“你曾为保护那个可爱的孩子挺身而出。”罗丝说,“现在又冒这么大的危险来这儿,把你听到的话告诉我,你的所作所为让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你明显流露出的悔恨和羞愧,又让我相信你可以改过自新。噢!”罗丝双手交握,泪水顺着脸颊滚下,真诚地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女人,也是第一个——我相信,我是第一个以同情和怜悯的语气向你发出恳求的人。请不要拒绝我的请求。就听我的吧,让我救你出来,你一定会更加幸福的。”

“小姐,”南希双膝跪地,哭道,“亲爱的、善良的、天使一样的小姐,您确实是第一个这样同我说话的人。我要是几年前听到这些话,或许还可以摆脱罪恶而痛苦的生活,可现在已经太迟了,太迟了!”

“悔过自新永不嫌晚。”罗丝说。

“来不及了!”南希痛苦地扭动着身子,高喊道,“我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了!我不能害死他。”

“你怎么会害死他呢?”罗丝问。

“他没的救了。”南希嚷道,“如果我把对你说的话告诉别人,那伙人就会被抓起来,他也就死定了。他是那伙人当中最胆大包天的,而且心狠手辣!”

“为了这样一个人,”罗丝大声说,“你怎么能放弃未来的一切希望,放弃立刻得救的机会?你简直是疯了。”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南希答道,“我只知道事实就是这样。不光我自己,其他几百个同我一样堕落可悲的人也是这样。我必须回去。这是不是上帝在惩罚我犯下的过错,我不知道。但是,不管会遭受怎样的痛苦和虐待,我都想回到他身边去。我相信,就算我知道自己最终会死在他手里,也不会改变主意。”

“那我该怎么办呢?”罗丝说,“我不应该就这样让你离开。”

“您应该让我离开,小姐,我知道您会的。”南希边说边站起身,“您不会阻拦我,因为我相信您是个好人,也没要您做出什么承诺,尽管我可以那样做。”

“那么,你带来的消息有什么用呢?”罗丝说,“这个谜团必须调查清楚,否则,你向我透露的事怎么能给你急于搭救的奥利弗带来好处呢?”

“您的身边总会有一位好心的绅士,听了这件事能保守秘密,还会给您出主意。”南希答道。

“可必要的时候我上哪儿去找你呢?”罗丝问,“我不想打听那些可怕的人住在哪儿,你能不能从现在起,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去某个地方散步,或是从哪儿经过呢?”

“您能不能保证严守秘密,独自一个人来,或是同我俩之外唯一知道这事的那个人来?保证我不被监视或跟踪?”南希问。

“我向你郑重保证。”罗丝答道。

“每个礼拜天,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南希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我不死,就一定会到伦敦桥上散步。”

“再等一下,”见南希匆匆向门口走去,罗丝连忙说道,“再考虑一下你当前的处境,你明明有机会摆脱它的。你有资格向我提出要求,不仅因为你主动来通报了这些消息,还因为你是个迷失了方向的女人,几乎无法救赎。只消一句话,你就能得救,为何还要回到那帮盗贼中去,回到那个人身边去?究竟是什么迷住了你的心窍,让你非要重返罪恶和苦难的深渊?噢!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根我能拨动的弦吗?你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我能唤醒的理智,去破除可怕的痴迷吗?”

“就算是您这样年轻、善良、美丽的小姐,”南希不紧不慢地答道,“一旦把心交给男人,也会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尽管您拥有家庭、亲友、其他爱慕者,拥有一切,心灵永远都不会空虚。而我这样的人,除了棺材,没有别的可靠的栖身之所;生病或者临终的时候,身边只有医院的护士,没有一个亲友。一旦我这样的人把腐烂的心交给一个男人,让他占据我们苦难一生中始终空白的位置,谁还能指望我们改邪归正呢?可怜可怜我们吧,小姐——可怜我们身上只剩下这点女人的感情了,而这本可以令我们欣慰、骄傲的东西,又被上帝变成了沉重的惩罚,让我们承受新的暴虐和苦难。”

“你愿不愿收下我的一些钱?”罗丝沉默片刻后问,“这样一来,至少在咱们再次见面之前,你可以正正当当地过几天生活。”

“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南希摆手答道。

“请不要关闭你的心扉,拒绝我对你的帮助。”罗丝说,温柔地走上前去,“我是真心想为你做点事。”

“如果您能立刻结束我的生命,小姐,”南希拧着双手答道,“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因为今天晚上,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痛切地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人。我一直生活在地狱之中,死后若能不下地狱,便是我莫大的福气。愿上帝保佑您,好心的小姐,我身上有多少耻辱,就愿上帝赐给您多少幸福!”

这个不幸的女人一边这样说,一边大声抽泣着转身离去。这次不同寻常的会面更像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罗丝·梅利筋疲力尽,瘫倒在椅子里,努力整理着杂乱的思绪。

[1] 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后,英国有大量罪犯无处流放,于是政府决定将旧军舰改成囚船,作为过渡时期关押犯人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