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介绍几位读者已经认识的可敬人物,讲述蒙克斯和老犹太如何密谋策划(1 / 1)

就在前一章中提到的三位可敬人物做成那笔小买卖之后的第二天傍晚时分,威廉·赛克斯先生从小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低吼着问几点了。

赛克斯先生提出这个问题时所在的屋子,并不是彻特西之行前他住过的房间中的任何一处,但在同一个城区,离他过去的住所不太远。看上去,这里不像他的旧居那样令人满意,陈设简陋,面积极小,采光全靠倾斜在屋顶上的一个小窗,而且紧临一条狭窄而肮脏的小巷。此外,还有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好先生近来时运不济。家具少得可怜,而且一点都谈不上舒适,就连换洗的外衣和内衣这样起码的动产都没有,说明他已经一贫如洗。如果还需要其他证据的话,那赛克斯先生本人骨瘦如柴的身体便是最好的证据。

这盗贼躺在**,白色的大衣当作晨袍裹着身子。惨白的病容,油腻的睡帽,还有一个礼拜都没刮过的黑胡茬,这些当然没给他的尊荣增光添彩。那只狗蹲在床边,时而以渴求的目光望着他的主人,时而被街上或者楼下的响动吸引,竖起耳朵发出一阵低吼。一个女人坐在窗边,正忙着缝补一件盗贼平常会穿的旧背心。因为服侍病人,生活贫苦,她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如果没听到她回答赛克斯先生的问话,真的很难认出她就是这个故事中已经出现过的南希——

“七点刚过,”姑娘说,“你今晚感觉怎么样,比尔?”

“浑身软绵绵的。”赛克斯先生答道,咒骂了一声自己的眼睛和四肢,“来,扶我一把,帮我离开这该死的床。”

赛克斯先生并没因为生病而变得更随和。姑娘把他扶起来,搀着他朝椅子走去的时候,他嘟嘟囔囔地骂她笨手笨脚,还打了她一下。

“你在哭吗?”赛克斯说,“得啦!别站那儿抽抽搭搭的。要是你光会哭的话,干脆滚蛋算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姑娘答道,把脸转到一边,勉强笑出声来,“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噢!你决定不哭啦,对吧?”赛克斯低吼道,注意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这样做呀,对你大有好处。”

“哎呀,你不会告诉我,今晚要跟我过不去吧,比尔?”姑娘说,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不会?”赛克斯先生厉声道,“为什么不会?”

“有多少个夜晚,”姑娘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女性的温柔,竟然悦耳动听起来,“有多少个夜晚,我耐心地服侍你,照看你,关心你,就像你是个小孩一样。直到今天,我才头一次看到你有点像你本来的样子。你要是能想到这些,就不会像刚才那样对我了,对吧?说呀,说呀,说你不会。”

“好吧,”赛克斯先生应道,“我不那样对你了。哎呀,该死的,瞧,这娘儿们又哭啦!”

“没事,”姑娘说,跌坐进一把椅子里,“你别管我。过会儿就好。”

“什么过会儿就好?”赛克斯先生恶狠狠地问,“你又要干什么傻事?站起来,去忙自个儿的事,不要用你们女人那套无聊的东西来愚弄我。”

换作别的时候,这样的告诫以及发出告诫的语气,一定会收到预期的效果。可是这一次,姑娘实在太虚弱、太疲惫了,还没等赛克斯遵循类似场合下的惯例,在威胁的同时点缀几句得体的咒骂,她就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昏了过去。在这罕见的紧急情况下,赛克斯先生不大清楚如何是好——南希小姐的歇斯底里症发作起来,往往相当厉害,只能靠患者自己挣扎着硬扛过去,旁人帮不了多少忙——于是他试着骂了几句,结果发现这种治疗方法全无功效,只好叫人来帮忙。

“这儿出什么事啦,亲爱的?”老犹太探进头说。

“过来帮这娘儿们一下,行不?”赛克斯不耐烦地答道,“别站那儿龇牙咧嘴地说废话!”

费金惊呼一声,赶紧去帮那姑娘。约翰·道金斯先生(也就是机灵的逮不着)跟在他德高望重的老友身后走进房间,急忙把他带来的一包东西放在地板上,从紧跟其后的查尔斯·贝茨少爷手中夺过一只瓶子,一眨眼工夫便用牙咬掉塞子,自己先尝了尝味道,以免出错,然后往病人喉中灌了些瓶里的东西。

“查理,用风箱给她吹些新鲜空气。”道金斯先生说,“费金,你来拍她的手。比尔,你把她的衬裙解开。”

大伙劲头十足地实施这套急救措施——尤其是贝茨少爷,他似乎认为,分配给自己的工作是史无前例的乐事——不久就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姑娘渐渐恢复了知觉,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的椅子前坐下,把脸埋在枕头里,留下赛克斯先生略带诧异地面对这三位不速之客。

“哎呀,是什么妖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了?”赛克斯问费金。

“压根儿不是什么妖风,亲爱的,因为妖风不会给谁带来好处,可我给你带来了好东西,你见了准会高兴。逮不着,我的乖乖,打开那个包,把我们今早花光所有钱买来的那些小东西交给比尔。”

大伙劲头十足地实施这套急救措施

遵照费金先生的吩咐,逮不着解开用旧桌布打成的大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递给查理·贝茨。后者一边将它们放到桌上,一边大肆称赞它们如何珍贵,如何精美。

“多好的兔肉饼啊,比尔!”小绅士喊道,露出一块大馅饼,“多娇嫩的兔子,多柔嫩的兔腿呀,比尔。骨头进嘴就化,根本用不着剔出来。这是半磅绿茶,每磅七先令六便士,味道很猛,要是你用滚水泡,连茶壶盖子也会被冲开。这是一磅半糖,有些发潮,是黑鬼卖力干活儿生产出的极品——噢,还不止这些呢!这是两个两磅重的麸皮面包,一磅黄油,一块一级格洛斯特干酪[1],最后是你从未喝过的味道最醇正的酒!”

念到最后一句颂词的时候,贝茨少爷从他的一只硕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大瓶塞子塞得很严的酒来。道金斯先生当即从瓶中倒出满满一杯醇醇的烈酒,病人二话不说便灌下了肚。

“啊!”费金说,心满意足地搓着手,“你会好起来的,比尔,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赛克斯嚷道,“我就算有二十回快不行了,你也不会来帮我一把。我三个多礼拜里都是这副模样,你却对我不闻不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这虚情假意的流氓?”

“听听他在说什么话,孩子们!”费金耸耸肩说,“我们还给他带来了这么多好——东西。”

“东西当然不错,”赛克斯先生说,朝桌上扫了一眼,火气稍微消了些,“可是,你自己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些日子,我又沮丧,又生病,又没钱,一切都糟透了,你却把我扔在这个地方,从不过问我的死活,好像我还不如那条狗——把它赶开,查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趣的狗。”贝茨少爷嚷道,按吩咐把狗赶走,“它就像去菜市场的老太太,总能嗅到食物!让它登台表演的话,一定能赚大钱,还能振兴整个戏剧界呢。”

“闭嘴!”见狗退到床下后还汪汪乱叫,赛克斯呵斥道,“你自己有什么可说的,你这个满脸褶子、买赃卖赃的老家伙,嗯?”

“我有一个多礼拜不在伦敦,去办事了。”老犹太答道。

“那还有两个礼拜呢?”赛克斯问,“你让我躺在这儿,像害病的耗子窝在洞里一样。”

“我真是没办法,比尔。这么多人在场,我不便详细解释。可我真是没办法,我以名誉担保。”

“以什么担保?”赛克斯以极端厌恶的口气低吼道,“喂!你们两个,谁给我切一块兔肉饼来,驱驱我嘴里这味儿,不然我就要被他的话呛死了。”

“别发脾气嘛,亲爱的。”老犹太恭顺地说,“我从来没忘记你,比尔,一次也没有。”

“没有!我敢打赌你没有。”赛克斯苦笑道,“我躺在这里浑身发抖、高烧不退的时候,你却在打鬼主意:让比尔去干这个;让比尔去做那个;等比尔病一好,狠狠地压压价,什么都让他去做,反正他穷,只能给你卖命。要不是这姑娘,我早就死了。”

“你瞧,比尔,”老犹太连忙抓住最后一句话辩解道,“你都说了,‘要不是这姑娘’!除了可怜的老费金,谁能帮你弄到这么好使的姑娘?”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南希急忙走上前说,“算了吧,算了吧。”

南希一出现,话题便被引开了。两个孩子见谨慎的老犹太朝他们狡猾地挤了挤眼,便开始一个劲儿劝她喝酒,她却喝得相当节制。与此同时,费金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让赛克斯先生的情绪渐渐好转起来:赛克斯满口威胁时,费金就当作是令人愉快的小玩笑。不仅如此,当赛克斯喝了不少酒,屈尊讲了一两个粗俗笑话时,费金还故意开怀大笑。

“一切都很好,”赛克斯先生说,“不过,你今晚得给我一点钱。”

“我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老犹太应道。

“但你家里有的是钱,”赛克斯反驳道,“必须拿一点来给我。”

“有的是钱!”老犹太举起双手叫道,“我的钱还没多到——”

“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钱。我敢说,连你自己也不清楚,因为得花很长时间才数得清。”赛克斯说,“反正我今晚就要拿到钱,这是肯定的。”

“好吧,好吧,”老犹太叹了口气说,“我马上就让逮不着给你取过来。”

“你不能这么干。”赛克斯先生应道,“逮不着太机灵了,会忘了送来,或者走错路,或者被条子跟踪,总之,只要有你的吩咐,他什么借口都找得到。稳妥起见,还是让南希去你的巢穴拿过来吧。趁她不在的工夫,我要躺下来打个盹儿。”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费金把款项从对方提出的五英镑预付款压到三英镑四先令六便士,还赌咒发誓说,这样他就只剩下十八个便士来维持家用了。赛克斯先生闷闷不乐地表示,如果不能再多的话,他就只好先将就了。于是,南希准备陪费金回家,逮不着和贝茨少爷则把食物放进橱柜。老犹太辞别他的亲密朋友,在南希和两个少年的陪同下往家走去。与此同时,赛克斯先生一头倒在**,放松心情,准备睡到那位小姐回来。

一行人终于回到老犹太的住所,发现托比·克拉基特和奇特林先生正专心致志地玩着第十五局克里比奇牌戏[2]。不用说,后者又失利了,输掉了第十五个,也是最后一个六便士银币,惹得他的两个年轻朋友心花怒放。竟然被人发现在跟一个地位和智力远逊于自己的人玩牌,克拉基特先生显然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打了个哈欠,问了下赛克斯的情况,便拿起帽子要走。

“没人来过吗,托比?”费金问。

“一个人都没来过,”克拉基特先生答道,竖起了衣领,“像劣质啤酒一样没劲。我给你看了这么久的家,费金,你应该犒劳我才是。该死,我像个陪审员一样老实,要不是我脾气好,愿意跟这小子玩玩,我早就睡着了,睡得死沉死沉的。简直无聊透顶,我要是撒谎,就叫我不得好死!”

托比·克拉基特先生一边发着这般感叹,一边傲慢地把赢的钱扫成一堆,塞进背心口袋,仿佛这些小小的银币根本就进不了他这种大人物的法眼。然后,他昂首阔步地走出屋子,气度优雅高贵,惹得奇特林先生频频向他的双腿和靴子投以羡慕的目光,直到它们从视野中消失。奇特林还信誓旦旦地对大家说,花十五个六便士银币结识克拉基特先生挺便宜,他根本不在乎这点损失。

“你真是个怪人,汤姆!”贝茨少爷说,他被这句话逗得开心极了。

“一点也不怪,”奇特林先生答道,“你说是吗,费金?”

“你是个聪明人,亲爱的。”费金说,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朝另外两个徒弟眨眨眼睛。

“克拉基特先生真是个大人物,你说是不是,费金?”汤姆问。

“毫无疑问是的,亲爱的。”

“跟他结交真是件光荣的事,你说是不是,费金?”汤姆又问。

“非常光荣,真的,亲爱的。他们只是眼红罢了,汤姆,因为托比不跟他们结交。”

“啊!”汤姆得意地叫起来,“原来如此!他让我输了个精光,但只要我乐意,就可以去赚更多的钱,你说是不是,费金?”

“当然可以。”老犹太答道,“你去赚吧,越快越好,汤姆。马上去把你输掉的赚回来,别耽误时间了。逮不着!查理!你们也该去干活儿啦。走吧!都快十点啦,还什么都没干呢。”

遵照这一指示,两个少年朝南希点点头,拿起各自的帽子,离开了房间。一路上,逮不着和他的快活朋友都在拿奇特林先生寻开心,说了好多俏皮话。不过,公正地说,汤姆的行为其实谈不上多么出格或者过分。伦敦城里,为了加入上流社会,许多意气风发、时髦却无能的青年人付出了比奇特林先生高得多的代价。还有许多组成所谓“上流社会”的优雅绅士,他们的声名也建立在几乎相同的基础上,同潇洒公子托比·克拉基特别无二致。

“听着,”徒弟们一离开房间,老犹太就说,“我这就去给你拿钱,南希。这把钥匙只是用来开小橱柜的,我把孩子们带回来的零碎东西放在里面保管,亲爱的。我的钱是向来不上锁的,因为我没有钱要锁起来,亲爱的——哈哈哈!——没有钱要锁起来。这是一门赔本买卖,南希,而且没人感谢你。不过,我喜欢看到年轻人在我身边,所以我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忍。嘘!”他急忙把钥匙藏在怀里说,“是谁,听!”

姑娘双臂抱胸,坐在桌边,看上去根本不关心什么人到了或是走了,不管那人是谁。可是,一个男人的嘟哝声刚传进耳朵,她就以闪电般的速度摘下软帽和披肩,塞到桌子底下。老犹太立刻转过头来,她嘟哝着抱怨空气闷热,那有气无力的声调,同刚才极其迅猛的动作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不过,费金那会儿背对着南希,并未看到。

“呸!”老犹太悄声道,似乎对此人的打扰感到很气恼,“是我先前等的那个人。他下楼来了。在他面前,钱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要提,南丝。他不会待多久的,顶多十分钟,亲爱的。”

门外楼梯响起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老犹太把皮包骨头的食指贴在嘴唇上,拿起蜡烛朝门口走去。费金与来者同时到达门口。那人匆匆进屋,走到南希跟前才看到她。

来者是蒙克斯。

“她只是我的一个徒弟。”见蒙克斯发现陌生人后身子往后一缩,费金便说,“别走,南希。”

姑娘往桌边挪了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蒙克斯,然后收回视线。但是,当蒙克斯转头去看老犹太时,她又偷偷瞟了他一眼,目光敏锐、犀利,而且异常坚定。如果有人从旁注意到她眼神的变化,或许很难相信,同一个人竟然能投出如此迥异的两种目光。

“有什么消息吗?”费金问。

“有重大消息。”

“是——是——是好消息吗?”费金犹犹豫豫地问,唯恐太乐观而惹恼了对方。

“反正不是坏消息。”蒙克斯微笑着答道,“这次我干得很利索。我得跟你单独谈谈。”

姑娘往桌边靠得更近了,丝毫没有离开房间的意思,尽管她已看到蒙克斯正朝她指指点点。老犹太也许担心,如果硬要将南希赶走,她或许会大声说出钱的事来,于是,他指了指上面,带蒙克斯离开了房间。

“别又去上次那个鬼地方。”南希听见他们上楼时那个男人这样说。费金哈哈大笑,回答了一句什么话,但她没听清。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老犹太似乎把来者带到了三楼。

他们的脚步声在房子里的回响还没平息下去,姑娘就已经脱去鞋子,拉起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头上,罩住两条胳膊,然后站在门口,屏息聆听。房子里刚一静下来,她就迈开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柔脚步,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登上楼梯,消失在楼上的黑暗之中。

有一刻钟或稍多一点的时间,房间里空无一人。随后,姑娘又迈着幽灵般的脚步溜了回来,紧接着便听见两个男人下楼的声音。蒙克斯径直走到街上,老犹太则再次爬上楼取钱。他回到房间时,姑娘正在整理披巾和软帽,像是准备要走。

“哎呀,南希,”老犹太放下蜡烛,身子突然往后一缩,嚷道,“你的脸色好苍白呀!”

“脸色苍白!”姑娘重复道,双手搭在额上遮光,似乎想要仔细看看他。

“可怕极了。你刚才一个人在干什么?”

“我记得自己没干什么呀,只是坐在这个闷死人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姑娘漫不经心地答道,“得啦!行行好,让我回去吧。”

费金一边点数,一边把钱放到她手里,点一枚叹一声。他们没再多说话,互道“晚安”之后便分手了。

姑娘来到空旷的街上,在一道门阶上坐下。有好一阵子,她彻底陷入了迷茫之中,甚至不知道该往哪儿去。突然,她站起身,不顾赛克斯正在等她,朝着相反的方向匆匆走去,步子越来越快,渐渐变成了狂奔。跑到筋疲力尽之后,她才停下来喘气,似乎突然清醒过来,痛感自己做不到下决心想做的事,只好拧着双手,泪如雨下。

也许是因为哭过之后心里释然了,也许是因为认识到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反正她转过身,又用几乎相同的速度朝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一方面是要弥补耽搁的时间;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脚步赶上汹涌奔腾的思潮——不一会儿,她就到了先前丢下那个盗贼留守的住所。

即使她在面对赛克斯先生时不慎流露出不安,他也没有注意到。他只是问钱是否拿来了,听到肯定的回答,便满意地低吼了一声,重新躺到枕头上,继续做那被她归来打断的好梦。

她很走运。赛克斯有了钱,第二天一门心思吃吃喝喝,暴戾的脾气也平和不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意愿指责她的举止态度。她神情恍惚,紧张不安,似乎即将迈出大胆而危险的一步,必须经过非比寻常的挣扎才能痛下决心。如果换作目光锐利的费金,一眼就看得出她不对劲,很可能立刻就警觉起来。但是,赛克斯先生缺乏细致入微的洞察力,从来不会为微妙的疑心所苦恼,即便起了疑,也只会转化为固执己见,粗暴地对待所有人。何况,前面已经说过,他如今心情非常好,所以没有觉察到南希的举止有何异常。事实上,赛克斯压根儿没把她放在心上,就算南希的不安更加显而易见,也不大可能引起他的怀疑。

白昼渐渐逝去,姑娘越来越激动。夜色降临后,她坐在一旁,等着那个盗贼喝醉睡着。她双颊分外苍白,眼中仿佛燃烧着一团火,这回就连赛克斯也觉察到了,不由得大吃一惊。

因为热病初愈,赛克斯先生还很虚弱,正躺在**,喝着为了减轻刺激而掺了热水的杜松子酒。他喝完就将酒杯推给南希斟满,如此已有三四次。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南希的这些反常迹象。

“哎呀,天打雷劈的!”他说,紧盯着姑娘的脸,双手撑着身子坐起来,“你就像一具还魂的僵尸。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姑娘答道,“没什么。你干吗这么死盯着我?”

“你又在犯哪门子傻?”赛克斯追问道,抓起她的一只胳膊狠命摇晃,“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怎么啦?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好多事情,比尔,”姑娘哆嗦着答道,双手捂住眼睛,“可是上帝啊!这有什么要紧的?”

她先前狂野呆板的神色本就令赛克斯心头一惊,而她最后一句话中强作欢笑的口吻更是让赛克斯诧异。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赛克斯说,“要么是你得了热病,要么就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而且很危险。你是想——不,该死!你不会干那种事!”

“干哪种事?”姑娘问。

“不,”赛克斯盯着她嘀咕道,“没人比这小娘儿们更忠实可靠的了,否则我早在三个月前就割断了她的喉咙。她一定是得了热病,没别的。”

赛克斯就这样自说自话着坚定对南希的信心,把杯中酒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嘟嘟囔囔地咒骂着,说要喝药。姑娘一个激灵跳起来,背对着他,把药快速倒入杯中,举到他唇边,端着杯子直到他喝完。

“好了,”那盗贼说,“过来坐在我边上,拿出你平常的样子来。不然小心我叫你面目全非,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来。”

姑娘乖乖照做。赛克斯紧握住她的一只手,倒回枕头上,眼睛盯着她的脸。他的眼睛不断地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他不安地变换着姿势,两三分钟内,他打了好几次瞌睡,但每次都满脸惊恐地跳起来,茫然四顾。终于有一次,就在他正要起来的时候,忽然身子一沉,死死地睡了过去。他松开紧握着她的手,举起的胳膊有气无力地垂在身旁,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深度昏迷。

“现在也许已经太迟了。”

她慌忙戴好软帽,围上披肩,不时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似乎赛克斯那沉重的手随时都会按住她的肩——尽管他已经被灌下了安眠药。然后,她在床边轻轻地俯下身,吻了吻盗贼的嘴唇,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又关好,匆匆离开了那座房子。

她不得不穿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才能走上大街。这时,她听见更夫吆喝说已经九点半了。

“九点半过了很久吗?”姑娘问。

“再有一刻钟就十点了。”更夫说,举起提灯照亮了她的脸。

“我到那儿起码得花一个小时,或许更多。”南希嘀咕道,从他身旁一闪而过,快步沿街走开。

她从斯皮塔尔菲尔兹直奔伦敦西区,一路经过的偏僻街巷上,许多店铺都已在关门了。钟敲十点时,她变得越发焦急,在狭窄的人行道上狂奔起来,用胳膊肘将行人都推到一边。穿越拥挤的马路时,她几乎是从马头底下冲过去的,而一群群行人正在街边心急火燎地等机会过马路。

“这女人疯了!”人们说,转头望着她飞奔而去的背影。

来到伦敦城比较繁华的地区之后,街上相对冷清了不少。见她这样横冲直撞,三三两两的行人都很奇怪。有人快步跟上,似乎想看看她跑这么快,到底是要去哪儿。少数人竟然赶到她前面,回头一望,对她毫不懈怠的速度深感诧异。但他们被纷纷抛在了身后。当接近目的地时,她已经只剩她自己了。

那是一座家庭旅馆,位于海德公园附近一条幽静而美丽的街上。旅馆门前明亮的灯火引她来到这里时,钟正敲十一点。她在门口徘徊了几步,似乎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是否要进去。但钟声催她下定决心,迈进门厅。门房的座位上没人,她忐忑不安地东张西望,朝楼梯走去。

“喂,姑娘!”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从她背后的门里探出头来说,“你到这儿找谁?”

“找住在这座旅馆的一位小姐。”姑娘答道。

“一位小姐!”对方答道,轻蔑地瞟了她一眼,“哪位小姐?”

“梅利小姐。”南希说。

年轻女人这时已经注意到南希的模样,于是露出极其鄙夷的神色,算是回答,然后叫了一个男服务员来招呼她。南希又重复了一遍来意。

“我通报时说你叫什么?”男服务员问。

“什么名字也不用说。”南希答道。

“也不用说什么事吗?”男服务员说。

“对,也不用说。”姑娘答道,“我必须见那位小姐。”

“得了!”男服务员说,把她往门外推,“少来这套。出去。”

“要我走,除非你们把我抬出去!”姑娘激动不已地说,“但我会叫你们吃不消的。这儿就没人了吗?”她环顾四周道,“就没人愿意替我这个可怜人儿捎个信了吗?”

这番呼叫打动了一个面善的男厨师,他正和另外几个雇工在一旁观望,这时走上前来调解。

“就给她通报一下吧,乔,行不?”厨师说。

“那有什么用呢?”叫乔的服务员答道,“你不会以为小姐愿意见她这种人吧?”

这句话暗示南希身份可疑,引得四个女服务员胸中生出无比贞洁的怒火,她们热情高涨地表示,这娘儿们给所有女人丢了脸,强烈要求将她无情地扔到阴沟里去。

“你们爱把我怎样就怎样吧。”姑娘再次转头对那些男人说,“不过,要先答应我一个请求——求你们看在万能的上帝的分上,替我捎个信。”

仁慈的厨师再次代她求情,结果,最先出现的那个男服务员答应为她通报。

“我该说什么呢?”他一脚踏上楼梯问。

“你就说,有个姑娘诚恳地请求同梅利小姐单独谈谈。”南希说,“你就说,只要梅利小姐听她说一句话,就知道是要接着听下去,还是把我当成骗子撵出去。”

“我说,”男服务员道,“你的口气真大!”

“你去捎个信,”姑娘坚定地说,“我等着听回音。”

男服务员跑上楼去。南希留在原地,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听着那些贞洁的女服务员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她被气得嘴唇直打战。当男服务员下来叫她上去时,她们的嘲骂变得更加厉害了。

“这世道,规规矩矩做人真没好处啊。”一个女服务员说。

“废铜比火炼的真金还值钱。”另一个女服务员接着说。

第三个女服务员只顾着感慨:“贵妇都是些什么人啊?”最后一个女服务员骂了句:“真不要脸!”引得其他三个狄安娜[3]也连声附和,以同样的咒骂收了场。

南希心中还有更紧要的事,对这番冷嘲热讽自然置若罔闻。她手脚哆嗦着跟在男服务员后面,进入一间被天花板上悬挂的吊灯照亮的小候见室。男服务员把她留在这里,退了下去。

[1] 格洛斯特是英国西南部城市,以出产干酪闻名。一级干酪是用全脂乳制成的。

[2] 由二至四人玩的纸牌游戏,每人发牌6张,以先凑足121分或61分者为赢家。

[3] 罗马神话中的处女守护神、狩猎女神和月亮女神。她的名字在西方成为志行高洁的淑女的同义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