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本章中,读者可以看到婚前婚后并不罕见的反差(1 / 1)

邦布尔先生坐在救济院的客厅里,闷闷不乐地盯着死气沉沉的壁炉。现在已是夏季,壁炉中早就看不见熊熊火光,只有冰冷、闪亮的表面反射着几道微弱的阳光。天花板下吊着纸糊的捕蝇笼,他偶尔从忧郁的沉思中抬起头,望一眼笼子。看到愚蠢的苍蝇在花哨的网笼周围乱飞,邦布尔先生不由得长叹一声,脸上笼罩的阴影越发浓重。邦布尔先生陷入沉思,或许,这些苍蝇勾起了他对自己过往生活的某些痛苦回忆。

令旁观者心中伤感但又窃喜的,远不止邦布尔先生愁眉苦脸的模样,还有别的许多迹象。与他本人身份密切关联的迹象表明,他的境况发生了巨变。那件镶边大衣和那顶三角帽哪里去了?他下身仍然穿着及膝马裤和深色长筒棉纱袜,可紧身裤已不是原来那条。大衣下摆依然宽大,这点倒与原来那件很像。但是,噢,二者又是那么不同!那顶神气的三角帽换成了普通的圆顶帽,邦布尔先生不再是教区助理了。

生活中的某些升迁,除了会带来更实际的好处,还会通过与其相关的大衣和背心,体现出特别的价值和威严。陆军元帅有元帅制服,主教有丝质法衣,律师有绸子长袍,教区助理有三角帽。如果扒去主教的法衣,拿走教区助理的三角帽和镶边大衣,他们还算什么呢?人。普普通通的人。许多人想象不到,一个人够不够威严,甚至够不够神圣,其实就是取决于大衣和背心。

邦布尔先生已经同科尼太太结婚,还当上了救济院院长。另一位教区助理已经上任。三角帽、镶金边的大衣和手杖,这三件宝贝全都移交了下去。

“到明天才两个月!”邦布尔先生叹息道,“好像过了一辈子。”

邦布尔先生的意思或许是,他毕生的幸福都浓缩到那短短八个礼拜了。可是,那声叹息——那声叹息里却饱含深意啊。

“我把自己给卖了,”邦布尔先生说,沿着原来的思路往下想,“只换来六柄茶匙、一把糖夹子、一个牛奶罐,外加几件旧家具和二十英镑现金。我卖得太贱了。便宜,像垃圾一样便宜!”

“便宜!”一个尖厉的声音钻入邦布尔先生的耳朵,“什么价买你都太贵了。我为你可是付了大价钱的,上帝可以为证!”

邦布尔先生转过头,看到他那位有趣的配偶的脸。她无意间听到邦布尔先生的抱怨,也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贸然发表了上面那句评论。

“邦布尔太太,太太!”邦布尔先生说,伤感中带着严厉。

“怎么啦?”那太太嚷道。

“劳驾,请看着我的脸。”邦布尔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说。她要是受得了这样的眼神,邦布尔先生暗想,那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据他所知,没有一个穷鬼受得了这样的眼神。要是对她不起作用,那他的权威就**然无存了。

对那些饥肠辘辘、身体欠佳的贫民,是否只消稍稍瞪大一点眼睛便能镇住;已故的科尼先生的遗孀,是否特别扛得住那鹰隼般犀利的目光——这些都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反正女舍监根本没有被邦布尔先生的怒容吓倒,反而表现出极大的轻蔑,甚至大笑出来,听上去毫不做作。

听到这大出意料的笑声,邦布尔先生先是半信半疑,接着惊愕不已。他重新陷入沉思,直到他的伴侣再次将他惊醒。

“你是不是要整天坐在这里打呼噜?”邦布尔太太问。

“我想在这里坐多久就坐多久,太太。”邦布尔先生答道,“我没有打呼噜,但只要我乐意,就可以打呼噜,打哈欠,打喷嚏,可以笑,可以哭,这是我的特权。”

“你的特权?”邦布尔太太冷笑一声,不屑之情无以言表。

“没错,太太,”邦布尔先生说,“男人的特权就是发号施令。”

“那女人的特权是什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告诉我!”科尼先生的遗孀嚷道。

“是服从,太太!”邦布尔先生咆哮道,“你那倒霉的死鬼前夫本该教你明白这个道理。那样的话,他说不定能活到今天。我真希望他还活着,可怜的家伙!”

邦布尔太太一眼便看出,决定性的时刻到了。为了确定这个家的主导权,夫妻双方必须进行最后一场一锤定音的斗争。所以,一听到邦布尔先生提起她已经亡故的丈夫,她便立刻倒在椅子里,泪如雨下,尖声叫骂邦布尔先生是个铁石心肠的畜生。

然而,眼泪这东西是无法渗入邦布尔先生的灵魂的。他的心是不透水的。经过眼泪的冲洗,他的神经会变得更强健,更有力,就像是可水洗的海狸皮帽子,淋了雨质量反倒更好。眼泪既是软弱的标志,也一直是对他权威的默认,能令他感到愉快而兴奋。他极其满意地望着他的好太太,以鼓励的口吻恳求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因为医生普遍认为,这对健康大有好处。

“哭能够增加肺活量,洗净面容,锻炼眼睛,还能平息火气。”邦布尔先生说,“所以,尽管哭吧。”

说完这句俏皮话,邦布尔先生从木钉上取下帽子,潇洒地歪戴在头上,仿佛认为自己已用合适的手段维护了自己的权威。他双手往兜里一插,朝门口漫步而去,整个人显得既轻松又滑稽。

然而,曾经的科尼太太之所以尝试“哭”这招,是因为落泪没有动手那样麻烦。但是,她对另一种方法也做了充足的准备,这一点,邦布尔先生很快便认识到了。

随着一记空洞的敲击声,他的帽子突然飞到房间另一头。这便是邦布尔太太给他的第一下教训。他的脑袋光了顶,但这只是开胃菜。然后,这位久经战阵的太太一手死死掐住他的喉咙,一手挥舞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头上(其动作出奇地猛烈而熟练)。接着,她稍微改变战术,开始抓他的脸,扯他的头发。到这时,她认为自己对冒犯者已经施加了必要的惩罚,便一把将他推倒在椅子上——幸亏那地方有把椅子。她还激他,问他有没有胆子再谈谈他的特权。

“起来!”邦布尔太太命令道,“从这里滚出去,不然我就让你看看,我啥都干得出来。”

邦布尔先生一脸沮丧地站起身,真不知道她究竟能干出啥来。他捡起帽子,望向门口。

“你滚不滚?”邦布尔太太问。

“当然滚,亲爱的,当然滚。”邦布尔先生答道,快步朝门口走去,“我不是要——我这就走,亲爱的!你这么凶,我真的——”

这时,邦布尔太太匆匆走过去,把扭打中踢皱的地毯重新铺平。邦布尔先生顾不得再想那句没说出的话,便立刻蹿出门,将整个战场留给了曾经的科尼太太。

邦布尔先生被吓坏了,也被揍惨了。他素来爱好恃强凌弱,并从这卑鄙而残忍的行为中获得了不少乐趣,所以(不用说也知道),他是个胆小鬼。这绝不是对他性格的诽谤,因为许多深受尊敬和仰慕的官员都有类似的弱点。其实,笔者的这句评论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目的是让读者对他的办事能力有正确的认识。

不过,他的脸还没有丢够。他在救济院巡游了一圈,竟然破天荒头一次觉得《济贫法》对穷人确实过于苛刻了。按理说,那些从老婆身边跑掉,把她们扔给教区的男人,非但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还应该作为功勋卓著的受难者获得奖励。随后,邦布尔先生来到一个房间,那里通常有几个贫妇在搓洗教区发放的衣物,此时谈话声正好传了出来。

“哼!”邦布尔先生抖起他天生的全部威风,“至少这些娘儿们依然尊重我的特权吧。喂!喂喂!嚷嚷什么呢,你们这些贱货?”

说着,邦布尔先生便气势汹汹、火冒三丈地推门进去。但他万万没料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太太,于是马上换成了最谦卑、最怯懦的嘴脸。

“亲爱的,”邦布尔先生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不知道我在这里!”邦布尔太太重复道,“你上这儿干什么?”

“我觉得她们聊太多了,没好好干活儿,亲爱的。”邦布尔先生答道,慌乱中瞥见洗衣盆边有两个老婆子。她们见救济院院长如此低声下气,不由得你一句我一句地称赞起来。

“你认为她们聊得太多了?”邦布尔太太说,“这关你什么事?”

“哎呀,亲爱的……”邦布尔先生柔顺地恳求道。

“这关你什么事?”邦布尔太太追问道。

“没错,你是这里的女舍监,亲爱的。”邦布尔先生屈服了,“不过,我以为你这会儿或许不在这里。”

“告诉你吧,邦布尔先生。”他的太太应道,“我们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你太爱多管闲事了,弄得自己从早到晚都像个白痴,全院的人都在背地里笑你。你滚,快滚!”

邦布尔先生见两个贫妇在一旁乐呵呵地窃笑,简直心如刀割,于是犹豫了片刻。邦布尔太太的耐心容不得半点拖延,她舀起一勺肥皂水,指着门,勒令他赶紧出去,否则就要把那玩意儿泼到他肥滚滚的身子上。

邦布尔先生还能怎么办呢?他沮丧地四下望了望,悄悄溜走了。刚走到门口,他就听到那两个贫妇的窃笑爆发成乐不可支的尖声大笑。这下全完了。他在她们眼前出了丑,当着穷鬼的面权威扫地。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从教区助理的显赫高位,跌入最为人不齿的“妻管严”的深渊。

“总共才两个月!”邦布尔不胜凄凉地说,“才两个月!仅仅两个月前,我不光是自己的主人,还是教区救济院里所有人的主人,可是现在!——”

这太过分了。邦布尔先生神情恍惚地走到大门口,给为他开门的孩子一记耳光,然后心烦意乱地走到街上。

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直至第一波悲伤的洪流开始退去。心情的剧烈改变令他感到干渴。他路过许多酒馆,最后在一条岔路的一家酒馆前停下,从窗帘上方匆匆朝里瞥了一眼,发现大厅里空空****,只有孤零零的一名顾客,这时天又下起大雨,于是他拿定了主意。邦布尔先生跨进门,经过柜台时叫了饮料,然后走进他从街上看到的那个小隔间。

坐在那里的男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披了件大斗篷。他不像是本地人,看上去有点憔悴,衣服上沾满尘土,似乎远道而来。邦布尔走进小隔间,那人斜眼看了看他,屈尊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招呼。

“妻管严”的深渊

即使那个陌生人显得更友好,高贵的邦布尔先生也不会丢掉体面。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喝着掺水杜松子酒,威风八面地看着报。

然而,邦布尔先生会不时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强烈愿望,想偷看一下那个陌生人——处在这种状况下的两人往往都会如此。可是,每当他偷看陌生人时,都会慌忙收回视线,因为他发现陌生人这时也在偷偷看他。令邦布尔先生更加窘迫的是此人非同一般的眼睛——目光犀利而明亮,却又透露出一丝戒备和怀疑。邦布尔先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看上去令人厌恶。

他们这样目光交错几次之后,陌生人用刺耳而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刚才你在窗外张望的时候,”他问,“是不是想找我?”

“我没这个意思,除非你这位先生叫——”邦布尔先生突然打住。他很想知道陌生人的姓名,于是焦急地期待对方填补空白。

“我知道你不是在找我,”陌生人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否则你应当知道我的姓名。但你并不知道。我劝你最好别打听。”

“我并不想冒犯你的,年轻人。”邦布尔先生威严地说。

“你没有冒犯我。”陌生人说。

简短的对话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后来又是那个陌生人打破了沉默。

“我觉得我见过你。”他说,“当时你的着装跟现在不一样,我只是在街上同你擦肩而过,但再见面的话,我应该认得出你。你曾是这里的教区助理,对不对?”

“正是。”邦布尔先生有点惊讶地说,“我是当过教区助理。”

“那就对了。”对方点头应道,“我当时看见你的时候,你正担任那样的职务。你现在干什么呢?”

“救济院院长,”邦布尔先生一字一顿地答道,好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免陌生人表现得过度亲密,“救济院院长,年轻人!”

“我毫不怀疑,你对自己的利益还是像当年一样看重吧?”陌生人接着说,并用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邦布尔先生。后者听到这个问题,惊愕地抬头望着对方。“想到什么就答什么,别有顾虑,朋友。你瞧,我对你相当了解。”

“我想啊,”邦布尔答道,一手搭在额上遮光,把陌生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显然不知如何作答,“有家室的人跟单身汉一样,不会反对在有机会的时候赚点老实钱。教区官员的收入不高,没本事拒绝任何一笔小外快,只要来路体面、妥当就行。”

陌生人微笑着又点了点头,似乎在说他没看错人。然后,他拉了一下铃。

“再来一杯,”他说,把邦布尔先生的空酒杯递给店主,“要烈酒,热的。你喜欢这样的,对吧?”

“不要太烈的。”邦布尔先生答道,轻轻咳了一声。

“你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老板!”陌生人干巴巴地说。

店主微微一笑,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一大杯热腾腾的酒回来。邦布尔先生刚喝一口便辣出了眼泪。

“现在,你听我说,”陌生人把门窗都关好后说,“我今天来这个地方就是为了找你。真是鬼使神差,我满脑子都在想你的时候,你竟然自己走到我坐的屋子里来了。我需要从你那里打听一件事。尽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也不会让你白说。这点小意思请先收下。”

说着,他把两块金币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推到对方面前,好像不愿让钱币的叮当声被外面的人听见。邦布尔先生一丝不苟地检验了两块金币,确认不是假货,于是心满意足地放进了背心口袋。陌生人接着说:“请回忆一下——让我想想——回忆一下十二年前的冬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邦布尔先生说,“很好。我想起来了。”

“场景是救济院。”

“好!”

“时间是夜里。”

“是。”

“地点是在某个破烂的小屋子,管它具体在哪儿,反正在那个地方,一些无耻贱货明明就要失去生命和健康,却把哭哭啼啼的孩子生下来交给教区抚养,然后自己带着耻辱躲进了坟墓。这些臭婊子!”

“我想,你说的是产房吧?”邦布尔先生问,不大理解陌生人的这番激愤描述。

“是的,”陌生人说,“一个男孩就生在那里。”

“那里出生的男孩多着呢。”邦布尔先生说,沮丧地摇了摇头。

“那些遭瘟的小魔鬼!”陌生人嚷道,“我只讲一个,一个胆小温顺、脸色苍白的男孩,他给这里的棺材店老板当过学徒——可惜老板没给他做口棺材,把他塞进去,再拧上螺钉——后来,据说他逃到伦敦去了。”

“哎呀,你说的是奥利弗!小特威斯特!”邦布尔先生说,“我当然记得他,没有比他更顽固的小恶棍了——”

“我不是想打听他的情况,他的情况我听得够多的了。”邦布尔先生刚要长篇大论地抨击可怜的奥利弗的罪行,陌生人就急忙止住了他,“我要打听一个女人——当年看护过他母亲的那个丑老婆子,她现在在哪儿?”

“她在哪儿?”邦布尔先生说。掺水杜松子酒一下肚,他就变得诙谐起来:“这就不好说了。反正她去的地方是不需要接生婆的,所以我想她肯定失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陌生人严厉质问道。

“她去年冬天死了。”邦布尔先生答道。

听到这个消息,陌生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邦布尔先生。尽管陌生人许久都没挪开视线,但目光却渐渐地空虚、迷茫起来,仿佛陷入了沉思。有好大一会儿,他愣在那里,不知是该感到宽慰还是失望。最后,他舒了口气,收回目光,说这并不要紧,然后站起身,似乎要走了。

但邦布尔先生毕竟狡猾,他立刻看出机会来了,可以出卖他的好太太掌握的某些秘密,捞上一把。老萨莉死的那晚他记忆犹新。他正是在那天向科尼太太求婚的,所以有充分的理由记得当天发生的事。虽然那位太太从未向他透露那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秘密,但他听说,那个老婆子曾是救济院的护士,看护过奥利弗·特威斯特的年轻母亲,而那个秘密就与这件事有关。他迅速回想起这一情况,于是神秘兮兮地告诉陌生人,那个丑老婆子临死前不久同一个女人密谈过;他有理由相信,那个女人能为陌生人打听的事提供一些线索。

“我怎样才能找到她?”陌生人问,一时间放松了警惕。显然,得知这一情况,他所有的恐惧(不管他在恐惧什么)都重新涌上心头。

“只有通过我。”邦布尔答道。

“什么时候?”陌生人急忙喊道。

“明天。”邦布尔答道。

“晚上九点,”陌生人说,取出一张纸片,写下一个靠近河边的偏僻地址,从字迹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激动不安,“晚上九点,你带她到这个地方去。我用不着叮嘱你保守秘密。这关系到你自己的利益。”

说罢,他带头朝门口走去,中间停下来付了酒钱。他简单说了句他们不同路,并再次强调第二天晚上约定的时间,便没有别的客套,径直离开了。

那位教区官员扫了眼地址,发现上面没有姓名。陌生人还未走远,于是他追上去询问。

“你想干什么?”被邦布尔碰到胳膊时,那人迅速转过身问,“跟踪我吗?”

“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邦布尔指着纸条说,“我到那里找谁啊?”

“蒙克斯!”那人答道,然后匆匆大步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