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为前一章极不礼貌地把一位太太抛在一边赔罪补过(1 / 1)

作为一个卑微的作家,笔者竟然让教区助理这样的大人物背朝壁炉,撩起大衣下摆夹在胳膊下等着,直到笔者乐意将他救出来为止,这实在是不妥。而把教区助理含情脉脉地注视过的一位太太也置之不顾,则与笔者的身份更不相称,更欠缺对女士的礼貌。教区助理凑在这位太太耳边,悄悄说了不少甜言蜜语,任何阶层的小姐或太太听了这位大人物的话,都会怦然心动!把这些话记录下来的传记作家尚存自知之明,对这世上位高权重的人物都抱有适当的尊重,所以急于向他们表达与其地位相称的敬意,向他们施以其高贵身份及(随之而来的)伟大美德要求人们必须尽到的礼节。为此,笔者确实打算在这里插入一段议论,论述教区助理的神圣权利,阐释教区助理绝不犯错的观点。公正的读者对此应该会感到心情愉悦,有所收获。不幸的是,因为时间和篇幅所限,笔者不得不将这件事暂时推迟,等待更方便、更合适的时机。到那时,笔者将准备告诉大家:一位经过正式任命的教区助理——在教区救济院里任职,以公职人员身份参与教区事务的教区助理——凭其职务拥有人类的一切美德和优点,而一般公司的助理、法院的助理,还有国教附属教堂的助理,都完全没有资格拥有其中任何一项美德或优点(只有国教附属教堂的助理还有一丁点起码的资格)。

邦布尔先生又点了点茶匙的数量,掂了掂方糖夹子的重量,更加仔细地检查了牛奶壶,并精确地掌握了家具的状况,甚至连椅子的马鬃坐垫都没放过,如此这般重复了足足六遍。后来他又想到科尼太太该回来了。他脑子里一个念头紧接着一个念头。因为总也听不到科尼太太回来的脚步声,于是邦布尔先生想,若是趁机匆匆翻看一下科尼太太的抽屉,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也不失为无伤大雅而又合乎道德的消遣。

邦布尔先生贴着锁眼听了片刻,确定没人靠近房间,便开始自下而上地查看三只长抽屉里的东西。那里塞满了式样时髦、料子上乘的各类衣物,用两层旧报纸小心翼翼地夹在中间,还点缀着干薰衣草。这让他格外满意。搜到右角上的抽屉时(钥匙还挂在上面呢),他发现里面有一个用挂锁锁上的小盒子,拿起来一摇,竟发出悦耳的钱币碰撞声。邦布尔先生威严地返回壁炉边,恢复了先前的姿势,神情严肃而坚定地说:“我就要这么干!”发布这一重大声明后,他滑稽地摇晃了十分钟脑袋,好像在劝自己要做一个讨人喜欢的男人一样,然后又高高兴兴、津津有味地欣赏起自己两条腿的侧面。

正当他平静地观察这双腿的时候,科尼太太匆匆走进屋子,娇喘吁吁地倒进炉边的椅子里,一手遮住眼睛,一手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科尼太太,”邦布尔先生俯下身,对女舍监说,“怎么啦,太太?出什么事了吗,太太?请回答我,我可是——可是——”慌乱之中,邦布尔先生竟然一时想不起“如坐针毡”这个词,于是说了句“就像坐在玻璃碴上啊”。

“噢,邦布尔先生,”那位太太叫了起来,“我都快被气死了!”

“气死了,太太?”邦布尔先生高声道,“哪个居然胆敢——我知道了!”邦布尔先生止住怒火,恢复了固有的威严,“一定是那帮可恶的穷鬼!”

“我想起来都害怕。”科尼太太浑身颤抖着说。

“那就不要去想,太太。”邦布尔先生应道。

“但我就是忍不住。”那位太太抽泣起来。

“那就喝点什么吧,太太,”邦布尔先生劝慰道,“来点葡萄酒怎么样?”

“万万不可!”科尼太太道,“我不能——噢!在顶层右边角落里——噢!”说着,这位善良的太太心烦意乱地指了指橱柜,因为身体内部的**而浑身发抖。邦布尔连忙冲向橱柜,从她胡乱指点的搁板上取出一个一品脱容量的绿色玻璃瓶,把里面的东西倒了一茶杯,递到科尼太太唇边。

“我现在好点了。”科尼太太喝下半杯后,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道。

邦布尔先生抬起眼睛朝天花板望去,虔诚地感谢上帝,随即收回目光,望着茶杯边缘,把杯子举到鼻前闻了闻。

“是胡椒薄荷油,”科尼太太用微弱的声音说,同时对教区助理微微一笑,“你尝尝!里边还加了一点——一点别的东西。”

邦布尔先生满脸疑惑地尝了尝这种药,咂了咂嘴,又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里面已经一干二净了。

“这东西很安神。”科尼太太说。

“的确十分管用,太太。”教区助理说,挪了把椅子到女舍监身边,柔声细语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令她烦心的事。

“没什么,”科尼太太答道,“我是个容易激动、心理脆弱的傻女人。”

“你不脆弱,太太。”邦布尔先生反驳道,把椅子挪得又近了些,“你是个脆弱的人吗,科尼太太?”

“我们都是脆弱的人。”科尼太太说,定下一条普遍的原则。

“对,我们都很脆弱。”教区助理说。

接下来的一两分钟里,双方都没有说话。然后,邦布尔先生便以行动证明了这一论点——他把原先放在科尼太太椅背上的左臂移到了她的围裙带子上,并慢慢搂住了她的腰。

“我们都是脆弱的人。”邦布尔先生说。

科尼太太叹了口气。

“别叹气,科尼太太。”邦布尔先生说。

“我实在忍不住。”科尼太太说,然后又叹了一声。

“这是个非常舒适的房间,太太。”邦布尔先生说,环顾了一下四周,“要是能再有一间,太太,那就完美了。”

“一个人住太大了。”那位太太嘟哝道。

“但两个人住可不大,太太。”邦布尔先生柔声应道,“你说呢,科尼太太?”

科尼太太一听教区助理这话便垂下了头。教区助理也垂下了头,好瞧见科尼太太的脸。科尼太太十分得体地把头扭到一边,腾出一只手去取手帕,却不知不觉把手放到了邦布尔先生的手里。

“你的煤是理事会发的,是不是,科尼太太?”教区助理深情地握住她的手问。

“还有蜡烛。”科尼太太答道,轻轻地回握着他的手。

“煤、蜡烛,还免收房租。”邦布尔先生说,“噢,科尼太太,你可真是一位天使!”

科尼太太无法抵御这汹涌的**,倒在了邦布尔先生的怀里。而那位先生激动不已地在她那贞洁的鼻子上印下了一个热情的吻。

“咱们是教区里多么完美的一对!”邦布尔先生兴高采烈地喊道,“你可知道,斯劳特先生的病情今晚又加重了,我迷人的天使?”

“知道。”科尼太太忸怩地答道。

“医生说,他活不过一个礼拜。”邦布尔先生接着说,“他是救济院院长,他一死,位子就空了出来,而这个缺必须有人补上。噢,科尼太太,这将带来多么美好的前景呀!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我们可以把两颗心连在一起,把两个家合成一个!”

科尼太太抽泣起来。

“能给我一个字的答复吗?”邦布尔先生俯身问那位羞答答的美人,“就说一个字,就一个字,一个字,我可爱的科尼太太!”

“好……好……好啊!”女舍监像是叹息似的吐出这个字。

“我想再问一句。”教区助理接着说,“请冷静下来,再回答一个问题吧:我们什么时候办事?”

科尼太太两次想要开口,但两次都没说出话来。终于,她鼓起勇气,搂住了邦布尔先生的脖子,说他想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还说“你的魅力简直叫人无法抵挡”。

事情就这样在和谐、圆满的氛围中安排妥当。他们又倒了一杯胡椒薄荷油,庄严地认可了这一婚约。鉴于科尼太太心脏狂跳,兴奋异常,喝上一杯便更是很有必要的。她一边将药喝下肚,一边将老婆子病死的事告诉了邦布尔先生。

“很好,”那位绅士呷了一口胡椒薄荷油说,“我回家的路上顺道去索尔伯里家走一趟,叫他明天早上把棺材送来。你就是被这件事吓着了吗,亲爱的?”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亲爱的。”科尼太太含含糊糊地说。

“肯定有什么事,亲爱的。”邦布尔先生不依不饶地说,“难道你不肯告诉你的阿邦吗?”

“现在还不成,”那位太太答道,“过些日子再说吧。等我们结婚之后,亲爱的。”

“等我们结婚之后!”邦布尔先生惊呼道,“莫非哪个穷鬼男人竟无耻地要——”

“不,不,亲爱的!”科尼太太连忙打断他的话。

“如果同我想的一样,”邦布尔先生接着说,“如果他们当中竟有人胆敢抬起下流的目光,偷看这张可爱的脸蛋……”

“他们不敢这样做,亲爱的。”那位太太忙答道。

“他们最好不敢!”邦布尔先生捏紧拳头说,“我倒要看看哪个男人敢。管他是不是本教区的,我都要好好教训他,让他不敢有下次!”

倘若没有伴随以激昂的手势,这番话似乎算不上对科尼太太魅力的大大恭维。但邦布尔先生在发出威胁的同时也做出了许多好战的动作,这一勇于献身的表现深深打动了科尼太太,她满心钦佩地宣称,他果然是个招人爱的宝贝。

然后,她的宝贝竖起大衣领子,戴上三角帽,在与他未来的伴侣长久而热烈地拥抱之后,再次英勇地顶着刺骨的夜风上路了,只是在男贫民的宿舍里逗留了几分钟,痛骂了他们两句,好让自己相信,他一定能填补救济院院长的缺,因为他具备必要的刻薄与严厉。怀着强烈的自信,邦布尔先生轻松愉快地离开了救济院。在前往殡葬承办人的棺材店的路上,他一直沉浸在对即将荣升院长的光明未来的憧憬之中。

这时,索尔伯里先生和太太出外吃茶点和晚饭去了。除了不得不为吃喝进行必要的动作,诺厄·克莱波尔是任何时候也不愿消耗更多的体力的,所以虽然早已过了平常的关门时间,但店面依然开着。邦布尔先生用手杖在柜台上敲了几下,却没有引起注意。他见店铺后面的小客厅的玻璃窗里透出了一丝亮光,便大起胆子窥探,想看看里面的人在干什么。这一看令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晚餐已经开始,铺着桌布的桌子上,摆放着面包、黄油、盘子、杯子、一壶黑啤酒和一瓶葡萄酒。餐桌上座坐着诺厄·克莱波尔先生,懒洋洋地靠在安乐椅里,两条腿漫不经心地搭在一侧扶手上,一手拿着一把打开的折刀,一手拿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夏洛特站在他近旁,正从桶里取出牡蛎[1]剥开。克莱波尔先生则赏脸将它们都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肚。这位小绅士的鼻子比平常更红,右眼一直眨个不停,看来已经有几分醉意了。他吃牡蛎时的强烈兴趣也佐证了这些身体表征,因为体内灼热的时候,牡蛎清凉降火的特性就会尤其受到重视,此外便没有更恰当的解释了。

“这只又鲜又肥,诺厄,亲爱的!”夏洛特说,“尝一尝,来,就这一只。”

“牡蛎可真是好吃呀!”克莱波尔先生吞下那只牡蛎后评论道,“可惜吃多了就会觉得不舒服。难道不是吗,夏洛特?”

“这太痛苦了。”夏洛特道。

“是呀,”克莱波尔先生表示同意,“你不喜欢吃牡蛎吗?”

“不太喜欢,”夏洛特答道,“我就喜欢看着你吃,亲爱的诺厄,比我自己吃还高兴。”

“天啊!”诺厄若有所思地说,“这多怪呀!”

“再吃一只,”夏洛特说,“这只的鳃多漂亮、多精致啊!”

“我再也吃不下啦。”诺厄说,“真对不起。到这儿来,夏洛特,我要亲亲你。”

“什么!”邦布尔先生闯入房间大吼道,“你再说一遍,先生!”

夏洛特尖叫一声,用围裙蒙住了脸。克莱波尔先生没改变原来的姿势,只是不辞辛劳地将两腿放到了地上,带着几分醉意,惊恐地盯着教区助理。

“再说一遍,你这个胆大妄为的浑蛋!”邦布尔先生说,“你怎么敢提这样的事,先生?而你竟敢怂恿他,你这个不要脸的小**!‘亲亲!’”邦布尔先生怒喝道,不禁怒火中烧。“呸!”

“我才不想那么干呢!”诺厄哭诉道,“她老是亲我的,不管我愿不愿意。”

“噢,诺厄。”夏洛特大声责备道。

“你就是这样,你自己知道!”诺厄反驳道,“她老是这么干,邦布尔先生。她老摸我下巴,请相信我,先生。她还做了许多下流动作!”

“住嘴!”邦布尔先生厉声喝道,“滚到楼下去,小姐。诺厄,去把铺子关了。要是在你主人回来之前多说一句话,我就让你好看!等你主人真回来了,告诉他,邦布尔先生让他明天早上吃过饭后送一口老婆子的棺材过去。听见没有,先生?‘亲亲!’”邦布尔先生高举双手嚷道,“这个教区的下等人的罪孽和邪恶真是可怕!要是议会对他们的可恶行为放任自流,这个国家就要完蛋啦,农民的本色也将永久沦丧啦!”说罢,教区助理带着高傲和忧郁的神情,大步走出殡葬承办人的店铺。

既然我们已经陪伴邦布尔先生踏上了回家之路,也为老婆子的葬礼做好了所有必要的准备,那接下来就去了解一下小奥利弗·特威斯特的情况吧,看看托比·克拉基特把他扔下之后,他是否还躺在沟里。

这一看令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1] 当时牡蛎丰富,各个阶层的人都吃,且被认为具有催情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