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回到奥利弗,继续讲述他的奇遇(1 / 1)

“让狼咬断你们的喉咙就好了!”赛克斯咬牙切齿地咕哝道,“但愿你们落在我手里,我会让你们叫得更嘶哑。”

赛克斯穷凶极恶地低吼出这一句咒骂,把受伤的孩子放在弯曲着的一条腿的膝上,回头向后面追赶的人看了一眼。

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但追赶者的叫嚷在空中回**,附近的狗被警钟惊醒,吠声四起。

“站住,胆小鬼!”这个盗贼对托比·克拉基特喊道。后者利用自己腿长的优势,已经跑到了前头。“站住!”

听到第二次喝令,托比当即一动不动地站住了。他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还处在手枪的射程之内,而眼下赛克斯也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

“来搭把手,一起抬这孩子。”赛克斯喊道,拼命向他的同伙招手,“回来!”

托比做出往回走的样子,但走得很慢,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嘟哝着,大胆流露出很不情愿回来的意思。

“快点!”赛克斯吼道,把孩子放到自己脚下一条干涸的水沟里,同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别跟我玩花样。”

这时喊声更响了。赛克斯又一次回头看去,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田野里,追赶者已经爬过田边的篱笆门,两条狗跑在追赶者前头几步。

“这下完蛋了,比尔!”托比叫道,“把孩子扔掉,赶紧逃命吧。”说完这句临别建言,克拉基特先生便一个转身,飞也似的逃走了。他宁肯冒险被朋友开枪打死,也不愿稳稳当当地被敌人抓住。赛克斯咬紧牙关,回过头去,把先前匆匆裹住奥利弗的短斗篷扔在俯卧在沟里的孩子身上,自己沿着树篱跑去,仿佛想把后面追赶者的注意力从孩子躺着的地方引开。他跑到与他的行进方向垂直的另一道树篱前,停留了片刻,高举手枪挥舞了几下,然后纵身越过树篱,消失不见了。

“嗬,嗬,停下!”一个颤抖的声音在后面喊道,“平彻!内普丘恩!过来,过来!”

那两条狗同它们的主人一样,似乎对正在进行的运动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自然乐得从命。这时,已经深入田野好一段路的三个男人停下来,聚在一起商议。

“我建议,或者不妨说,我命令,”三人中体态最胖的那个说,“我们马上回家。”

“贾尔斯先生喜欢怎样做,我就赞成怎样做。”身材稍矮但绝算不上瘦弱的那个人说道。他面色惨白,说话彬彬有礼,受惊的人往往都是这样。

“我不想表现得太失礼,先生们。”第三个人说,狗正是他叫回来的,“贾尔斯先生应该什么事都懂。”

“当然,”矮个子应道,“无论贾尔斯先生说什么,我们都没有资格反对。不,不,我知道自己的处境!谢天谢地,我还是清楚自己的处境的。”说句实话,这个小个子看上去确实清楚他的处境,十分清楚那绝不是理想的处境,因为他说话的时候,牙齿一直在不停地打架。

“你害怕了,布里特尔斯。”贾尔斯先生说。

“我不怕。”布里特尔斯说。

“你就是怕了。”贾尔斯说。

“你胡说,贾尔斯先生。”布里特尔斯说。

“你撒谎,布里特尔斯。”贾尔斯先生说。

瞧,这针锋相对的四句话是贾尔斯先生嘲弄他人造成的,而贾尔斯先生之所以嘲弄他人,是因为他很生气——别人假装恭维,实际上把回去的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第三个人以极富哲理的一句话结束了这场争论。

“我来说说是怎么回事吧,先生们。”他说,“我们都害怕了。”

“你只说你自己就行了,先生。”贾尔斯先生说,他是三人中脸色最苍白的。

“我就是在说我自己,”那人应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感到害怕是自然的,合乎常理的。我确实害怕。”

“我也害怕,”布里特尔斯说,“但没有必要傲慢地指出别人也害怕。”

贾尔斯先生听到同伴坦率承认害怕后,态度软化了,当即承认自己也心惊肉跳。于是三人一同转身,步调高度一致地往回跑,直到贾尔斯先生(三人中他气最短,还碍手碍脚地拖了把干草叉)慷慨地要求停下来,为刚才气头上说的话道歉。

“不过,想起来真是令人惊叹,”一番解释后,贾尔斯先生说,“一个人一旦怒火攻心,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些恶棍要是被我们抓住一个,我一定会宰了他的——我知道我会的。”

另两位也有类似的预感,而他们的火气也跟他一样平息了下去,于是三人便开始探讨情绪为何会有此突变。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贾尔斯先生说,“是因为那道篱笆门。”

“如果真是那样,我一点也不会奇怪。”布里特尔斯大喊道,立刻接受了这个观点。

“相信我,”贾尔斯道,“那道门遏制了我们的激昂情绪。我翻过篱笆门的时候,觉得火气一下子就消失了。”

十分巧合的是,另外两人在同一刻也产生了同样不愉快的感受。所以,问题的症结显然就在于那道门,尤其在发生转变的时间上是确定无疑的,因为他们三人都记得,转变发生的一瞬,他们刚好看到了那些盗贼。

谈话的三个人中,两个是起先吓跑盗贼的,第三个是走街串巷的补锅匠,他原本在外屋睡觉,却同他的两条杂种狗一起被惊醒了,加入了追赶盗贼的队伍。贾尔斯先生是那座宅邸里老夫人的仆役长兼管家。布里特尔斯是打杂的伙计,从小就服侍老夫人,尽管已经三十好几了,但仍然被老夫人视为有前途的孩子。

三人就这样一路谈着话,相互壮胆,但他们始终紧挨在一起。每当夜风吹过,树枝嘎吱作响,他们就会胆战心惊地四下张望。先前他们怕灯光引来盗贼的子弹,把提灯留在一棵树后。现在他们匆匆回到树下,拎起提灯,拔腿就朝家中飞奔。他们昏暗的背影消失后很久,依然看得见提灯在远方忽明忽暗,摇曳不定,仿佛一团磷火正在飞快地穿过潮湿阴森的空气。

黎明渐渐来临,空气愈来愈冷,晨雾像浓烟一样在地面翻滚。草湿漉漉的,小路和洼地里都是泥浆和积水。一阵可恶的湿风懒洋洋地吹过,发出空洞的呻吟。奥利弗依然躺在赛克斯扔下他的地方,一动不动,不省人事。

天很快亮了。当天空露出第一缕微弱的曙光时——那与其说是白日的诞生,不如说是黑夜的死亡——空气却越发冷冽刺骨了。黑暗中模糊难辨、阴森可怖的物体越来越清晰,渐渐恢复了熟悉的形状。突然天降暴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光秃秃的灌木。但奥利弗没有感到拍在身上的雨滴,因为他依然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孤立无援,昏迷不醒。

终于,一声低沉的痛苦呻吟打破了四下的沉寂。发出呻吟的同时,这孩子也醒了。他的左臂沉甸甸地垂在身侧,丝毫不能动弹,上面用披肩胡乱包扎着,披肩已经浸透了鲜血。他虚弱得几乎坐不起来。好不容易坐起来之后,他有气无力地举目四望,寻求救援,痛得直哼哼。他又冷又累,每个关节都在发抖。他努力站起来,可从头到脚哆嗦个不停,又面朝下倒在地上。

奥利弗先前昏迷了很久,这次又短暂丧失了意识,然后苏醒过来,感觉就像有虫子在心头爬一样恶心。但这似乎也在警告他,倘若继续躺在这里,那就死定了。于是他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他头晕眼花,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但没有跌倒。他脑袋软绵绵地耷拉在胸口,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

这时,一大堆纷乱无序、令人迷惑的念头涌入他的脑中。他仿佛仍然夹在赛克斯和克拉基特中间走着,两个盗贼正在愤怒地争吵——每一个字似乎都在他耳边回响。他奋力挣扎,以免摔倒。这时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在跟他们谈话。接着,仿佛只剩下赛克斯和他两个人,像昨天一样步履沉重地走着。当幻影般的行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感觉那个盗贼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突然一声枪响,惊得他向后一缩,然后震天叫喊声传来,眼前灯火闪烁。一片嘈杂混乱之中,一只无形的手牵着他匆匆离去。这些幻象飞速掠过脑海时,一种难以描述、令人不安的疼痛感一直在骚扰他,折磨他。

他就这样步履蹒跚地走着。遇到门栅和树篱时,他几乎下意识地爬过门栅空当,钻过树篱缝隙,直到走上一条大路。这时突然大雨倾盆,将奥利弗淋醒了。

他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房子,他或许可以走到那里。人们见他这副狼狈样,说不定会可怜他。即便无人理睬,奥利弗想,死在靠近人烟的地方也总比死在荒野好。于是,他使出全身力气做最后一次尝试,摇摇晃晃地朝那座房子走去。

他离房子越来越近,忽然觉得这里似曾相识。虽然记不起具体情况,但这座房子的形状和外观他觉得很眼熟。

那堵花园围墙!昨晚他就是跪在里面的草地上,向那两个汉子求饶的。这正是他们要盗窃的那户人家。

奥利弗一认出这个地方,就被恐惧牢牢攫住——他立刻忘记了伤口的疼痛,一心只想逃跑。逃跑!可他连站都站不稳。即使他那年幼体弱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可他又能逃到哪儿去呢?他推了推花园门,门没上锁,顺着铰链打开了。他跌跌撞撞地穿过草地,爬上台阶,有气无力地敲门。他已经耗尽了所有气力,身子一软,倒了下去,靠在小门廊的一根柱子上。

经过昨晚的劳累和惊吓之后,贾尔斯先生、布里特尔斯和补锅匠这时正在厨房吃茶点,补充体力。贾尔斯先生通常不会同地位更低的仆人过于亲近,而是习惯保持一种既不失温柔又足够威严的态度,这样能让他们既高兴又不忘记他的社会地位更高。然而,在死亡、枪击和盗窃面前,人人都会变得平等。于是,贾尔斯先生伸出双腿坐在厨房壁炉围栏前,左臂放在桌上,右手比画着,叙述这次遭遇盗贼的详细情况。在场的人(尤其是厨娘和女仆)都津津有味地聆听着,大气也不敢出。

“大约两点半,”贾尔斯先生说,“要不就是快三点,我不敢肯定,反正那时我醒了,在**翻了个身,就像这样(说着,贾尔斯先生在椅子里翻了个身,拽住桌布的一角,当作被子盖在身上),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响声。”

听到这里,厨娘吓得脸色发白,叫女仆去把门关上,女仆则叫布里特尔斯去,布里特尔斯又叫补锅匠去,补锅匠却假装自己没听见。

“听到了响声,”贾尔斯先生接着讲道,“一开始我对自己说:‘这是幻听。’于是安下心来,打算重新睡觉。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响声,而且非常清楚。”

“什么样的响声?”厨娘问。

“某种敲打声。”贾尔斯先生答道,将周围扫视了一圈。

“更像是用铁棍摩擦肉豆蔻磨碎机的声音。”布里特尔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听到的时候是那样,先生。”贾尔斯应道,“可我听到的时候,是东西裂开的响声。我掀开被子,”贾尔斯将桌布卷起来,接着说,“在**坐起来,仔细倾听。”

厨娘和女仆异口同声地叫道:“天啊!”然后挪动椅子,彼此靠得更近了。

“这一次我听得相当清楚了。”贾尔斯先生继续道,“我心想:有人在撬门或者窗户,怎么办?我得把布里特尔斯这可怜的孩子叫起来,免得他被杀死在**。不然,他的喉管被人从右耳朵割到左耳朵,他都不知道哩。”

听到这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向布里特尔斯。布里特尔斯自己则目不转睛地望着说话的人,嘴张得老大,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

“我掀掉被子,”贾尔斯说,一把扔开桌布,直勾勾地瞪着厨娘和女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上——”

“有女士在场哟,贾尔斯先生。”补锅匠低声提醒道。

“一双鞋子,先生。”贾尔斯先生朝补锅匠转过脸,特别强调了“鞋子”二字,“我拿起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我总是把枪同餐具篮一起带上楼——踮着脚朝他的房间走去。‘布里特尔斯,’我把他叫醒后说,‘别怕!’”

“你是这样说的。”布里特尔斯低声道。

“‘我们恐怕都活不成了,布里特尔斯,’我说,‘但你不要惊慌。’”贾尔斯继续道。

“那他有没有惊慌呢?”厨娘问。

“一点也没有,”贾尔斯先生答道,“他很冷静——啊!差不多跟我一样冷静。”

“要是换作我,肯定当场就吓死了。”女仆说。

“你是女人嘛。”布里特尔斯应道,勇气略有提升。

“布里特尔斯说得不错。”贾尔斯先生点头赞同道,“不能指望女人还有别的什么反应。我们俩可是男子汉,于是我们拿起布里特尔斯的炉边保温架上的一盏遮光灯,在一团漆黑中摸下楼——就像这样。”

说着,贾尔斯先生从座位上站起来,闭着眼睛走了两步,给自己的描述配以相应的表演。就在这时,他惊跳起来,然后急忙坐回椅子里。在场的其他人也都大大惊失色,厨娘和女仆甚至尖叫起来。

“有人敲门。”贾尔斯先生说,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谁去开下门。”

谁也没动。

“这么一大早就来敲门,似乎有点蹊跷。”贾尔斯说,将周围一张张惨白的脸打量了一圈,他自己也是面如死灰,“可门总得要开呀。你们听见没有?谁去开门?”

说着,贾尔斯先生便望向布里特尔斯。但这个年轻人天性谦逊,也许觉得自己微不足道,所以认为这句询问跟自己毫无关系。总之,他没有作答。贾尔斯先生又将请求的目光投向补锅匠,但后者突然睡着了。剩下的两个女人则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布里特尔斯非得有人从旁见证才去开门的话,”贾尔斯先生沉默片刻后说,“我愿意做个证人。”

“我也算一个。”补锅匠说。他刚才突然睡着,现在又突然醒了。

在这样的条件下,布里特尔斯终于屈服了。他们三人打开窗板,见天已大亮,总算放下了心,于是让狗走在前头,自己也上了楼。两个女人不敢待在下面,就跟在他们后头。根据贾尔斯先生的建议,他们全都在高声说话,好警告门外不怀好意的家伙,他们人多势众着呢。这位天才的绅士还想出一条绝妙好计,在门厅里使劲揪了一把那两条狗的尾巴,让它们疼得狂吠起来。

采取这些防范措施之后,贾尔斯先生紧紧握住补锅匠的胳膊(他不无幽默地说,这是为了防止后者逃跑),下令开门。布里特尔斯遵命行事。他们畏畏缩缩地躲在彼此身后,越过前面人的肩头向门外窥探,但并未发现任何可怕的东西,除了可怜的小奥利弗·特威斯特。那孩子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默默祈求他们的同情。

“是个孩子!”贾尔斯先生叫道,英勇地将补锅匠推到身后,“这是怎么——嗯?——哎呀——布里特尔斯——瞧这儿,你还不明白?”

躲在门后将门打开的布里特尔斯一见奥利弗,立刻低声惊呼起来。贾尔斯先生抓起孩子的一条腿和一只手臂(幸好不是受伤的那一只),径直拖进门厅,放在地板上,让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逮住了!”贾尔斯欣喜若狂地朝楼上大喊起来,“逮住了一个贼,太太!逮住了一个贼,小姐!贼受了伤,小姐!是我开的枪,小姐,布里特尔斯给我照的亮。”

“——我提了一盏灯,小姐。”布里特尔斯喊道,一只手拢在嘴边,好让声音传得更远更清晰。

两个女人跑上楼,去报告贾尔斯先生逮住了一个盗贼的消息。补锅匠忙着让奥利弗恢复知觉,以免他在上绞架前就死掉。在这一片喧嚷和混乱当中,传来一个女人甜美的声音,大家顿时安静下来。

“贾尔斯!”那个女人在楼梯顶上轻轻地说。

“我在这儿,小姐。”贾尔斯先生应道,“您不要害怕,小姐,我没怎么受伤。他没有死命抵抗,小姐!我很快就把他制住了。”

“嘘!”那位小姐应道,“我姑妈本来就被盗贼吓坏了,现在你们又把她吓得不轻。那可怜的人伤得重不重?”

“伤得很重,小姐。”贾尔斯答道,得意之情难以言表。

“看样子快咽气了,小姐。”布里特尔斯还像刚才那样嚷嚷道,“您要不要下来看看,小姐?趁他还没死。”

“请小点声。这才像个男子汉!”小姐说,“你们安静等会儿,我去告诉姑妈。”

说话的人走开了,步子同她的声音一样轻柔。她不久便带回了老夫人的指示:把伤者小心抬到楼上贾尔斯先生的房间去,布里特尔斯则要立刻给小马套上马鞍,前往彻特西,请治安官[1]和医生火速过来。

“您不想先来看看他吗,小姐?”贾尔斯先生无比自豪地问,就像奥利弗是他施展熟练枪法打下的一只珍禽似的,“一眼都不看吗,小姐?”

“现在说什么也不想。”那位小姐答道,“多可怜啊!噢!看在我的分上,贾尔斯,好好待他!”

老仆人抬头看着说话的人转身离去,目光中饱含骄傲和赞赏,仿佛这位小姐就是他自己的孩子。随后,他朝奥利弗俯下身,像女人一般细心体贴地帮着把那孩子抬上了楼。

可怜的小奥利弗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1] 指负责维持教区或者乡镇秩序的教区治安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