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本章回过头去讲述费金先生和他的同伴(1 / 1)

当镇上的救济院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费金先生正坐在他的老巢中——奥利弗就是从那里被南希姑娘带走的——对着光线微弱、冒着青烟的炉火出神。他膝上放着一只风箱,显然曾想用它来把炉火吹旺。可他却陷入了沉思,抱着胳膊,搁在风箱上,两个大拇指托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锈迹斑斑的炉栅。

他身后的一张桌子旁,机灵的逮不着、查尔斯·贝茨少爷和奇特林先生正全神贯注地玩着惠斯特牌戏[1],逮不着同明手对贝茨少爷和奇特林先生。我们首先提到的那位小绅士的表情向来异常机敏,这会儿他又仔细观察着牌戏,紧盯着奇特林先生的手,于是表情越发魅力十足了。他不时逮住机会,严肃地扫两眼奇特林先生的牌,并根据对邻座的观察结果,明智地调整自己的打法。这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夜晚,逮不着依然戴着帽子。事实上,他在室内一直有这种习惯。他嘴里还衔着陶质烟斗,只有在他认为有必要拿起桌上的酒壶喝两口提神的时候,他才会把烟斗取下来一会儿。酒壶里盛满了一夸脱[2]掺水杜松子酒,供这伙人享用。

贝茨少爷打牌也很专心,但同他那位多才多艺的朋友相比,他天生容易激动,因此可以看到,他喝掺水杜松子酒的次数更加频繁,还一个劲儿地开玩笑,东拉西扯了许多闲话,跟这场严肃的三局两胜制比赛极不相称。事实上,鉴于他们之间关系亲密,逮不着曾不止一次向他的朋友严正指出,后者的表现有失体统。对这些劝告,贝茨少爷全当作好意接受,只是请他的朋友去“见鬼”,或者把脑袋套进麻袋里,或者用其他类似的精彩俏皮话加以回敬。这番连珠妙语令奇特林先生大为佩服。值得注意的是,后面这位绅士同他的搭档总是在输牌,可这非但没让贝茨少爷生气,似乎反倒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每次发完牌,他总要捧腹大笑,声称自己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牌戏。

“才打了两圈你就赢了。”奇特林先生拉长脸说,同时从背心口袋里掏出半个克朗[3],“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家伙,杰克,每次都是你赢。查理和我就算拿到一手好牌也不管用。”

不知是这句话本身,还是奇特林说话时无比沮丧的口气,总之查理·贝茨被逗得哈哈大笑,惊得沉思中的老犹太忙问出了什么事。

“你问什么事,费金?!”查理高声说,“可惜你没看我们打牌。汤米[4] ·奇特林一分也没捞着。我和他搭档对逮不着和明手。”

“是吗,是吗?”老犹太咧嘴一笑,这充分说明他对个中缘由再清楚不过,“再试试,汤姆,再试试。”

“我再也不来了,谢谢你,费金,”奇特林先生答道,“我已经玩够了。这个逮不着不知交了什么好运,谁也赢不了他。”

“哈哈!亲爱的,”老犹太笑了几声道,“你要想赢逮不着,必须大清早起来才行。”

“大清早!”查理·贝茨说,“你得头天晚上就穿好靴子,每只眼睛配上一台望远镜,脖子上再挂一副观剧望远镜,这样才赢得了他。”

道金斯先生非常冷静地接受了这番恭维,又提出与在场的任何一位绅士赌牌,看谁先摸到人头牌[5],一次赌一先令。没有人应战,而他烟斗里的烟这时也抽完了,于是他开始自娱自乐——用先前玩牌时充当筹码的一支粉笔在桌上画起了新门监狱的平面图,同时吹起特别刺耳的口哨。

“你这人太没劲了,汤米!”大伙沉默半晌后,逮不着突然停下来,对奇特林先生说,“你猜他在想什么,费金?”

“我怎么知道,我的乖乖?”老犹太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回过头来答道,“或许在想他输的钱,或许在想他刚离开的那个乡下小安乐窝,嗯?哈哈!是不是啊,亲爱的?”

“大错特错。”见奇特林先生正要答话,逮不着抢在前面插话道,“你说是咋回事呢,查理?”

“我说呀,”贝茨少爷咧嘴一笑,“他是迷贝齐迷得不行啦。瞧,他脸红成啥样啦!噢,我的天!噢,这下有好戏看啦!汤姆·奇特林在恋爱!噢,费金,费金!这太好玩了!”

一想到奇特林先生成了爱情的俘虏,贝茨少爷就乐不可支,猛地往椅背上一靠,结果失去平衡,一头倒在地板上。但这一意外根本没有扫他的兴,他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直到好不容易笑完了才爬起来坐好,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别理他,我的乖乖。”老犹太说,朝道金斯先生眨了眨眼,用风箱喷嘴敲了敲贝茨少爷以示惩戒,“贝齐是个好姑娘。粘住她,汤姆,粘住她。”

“我要说的是,费金,”奇特林满脸通红地答道,“这事同这儿的任何人都不相干。”

“当然是这样,”老犹太应道,“查理就喜欢多嘴。别理他,亲爱的,别理他。贝齐是个好姑娘。她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汤姆,那样你准会发财的。”

“我就是照她说的去干的。”奇特林先生应道,“要是不听她的话,我也不会进监狱踩踏车了。但结果还是让你得了好处,不是吗,费金?再说,六个礼拜算什么?反正早晚都要进去的,干吗不冬天进去?反正你也不大想在外面晃**,嗯,费金?”

“啊,当然,亲爱的。”老犹太答道。

“你再进去待六个礼拜也不在乎,对不对,汤姆?”逮不着一边问,一边给查理和老犹太使了个眼色,“只要贝特同意?”

“是的,我就是想说我不在乎。”汤姆怒冲冲地答道,“怎么样?啊!我倒想知道,谁敢说同样的话,嗯,费金?”

“谁也不敢,亲爱的,”老犹太答道,“没有一个人敢,汤姆。除了你,我真不知还有谁会这样做。一个也没有,亲爱的。”

“我当时完全可以把她供出来自个儿脱身的,对不对,费金?”这个可怜的傻瓜还在气呼呼地往下说,“我只要泄露一个字就可以了,对不对,费金?”

“当然没错,亲爱的。”老犹太答道。

“可我没有泄密,对不对,费金?”汤姆连珠炮似的不停发问。

“是的,是的,当然没有。”老犹太答道,“你的意志太坚定了,非常坚定,亲爱的!”

“或许是的。”汤姆扫视了一圈,应道,“既然如此,那有什么好笑的,嗯,费金?”

见奇特林先生怒火中烧,老犹太急忙向他保证没人取笑他。为证明大家都很严肃,老犹太让罪魁祸首贝茨少爷出来承认这点。但不幸的是,查理刚要说自己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严肃,却忍不住狂笑起来,备受伤害的奇特林先生二话没说,冲到房间另一头,对准那挑衅者就是一拳。但贝茨少爷的闪避功夫十分娴熟,他身子一低,躲了过去,而且时机选择得恰到好处,那一拳刚好落在快乐的老绅士的胸口,打得后者踉踉跄跄地撞到墙上,站在那儿喘个不停。奇特林先生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一幕。

“听!”就在这时,逮不着大叫起来,“我听到铃响了。”说着,他拿起蜡烛,轻手轻脚地爬上楼梯。

铃又响了,而且响得很急促,这伙人都躲在黑暗里倾听。不一会儿,逮不着回来了,在费金耳边神秘兮兮地低语了几句。

“什么!”老犹太惊呼道,“就他一个?”

逮不着肯定地点点头,一手护住蜡烛的火苗,向查理·贝茨默默打了个手势,提醒他现在最好别开玩笑。尽到朋友之谊后,他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犹太,等候他的指示。

老犹太咬着发黄的手指,默想了片刻,脸上的肌肉不安地**着,好像在担心什么,害怕听到最坏的结果。最后,他抬起了头。

“他在哪儿?”费金问。

逮不着指了指楼上,又打了个手势,似乎要离开房间。

“好吧,”老犹太回答了逮不着无言的请示,“把他带下来。嘘!别出声,查理!轻点,汤姆!悄悄走,悄悄走!”

查理·贝茨和他刚才的对头马上乖乖服从了这一简短的指示。当逮不着手举蜡烛,领着一个穿粗布长罩衫的汉子走下楼梯的时候,他们已经销声匿迹了。那汉子扫了眼房间,扯下那块遮住他下半张脸的大披肩,露出一张形容枯槁、多日不洗不刮的脸——来者竟是潇洒公子托比·克拉基特。

“你好吗,费金?”这位可敬的人物朝老犹太点头道,“把披肩塞进我的帽子里,逮不着,免得我开溜时找不着它。就这样没错!你肯定会成为一流的小窃贼,超越这只狡猾的老狐狸。”

说着,他把长罩衫的下摆撩起来,缠在腰间,拖了把椅子在壁炉旁坐下,两脚放在炉边的保温架上。

“瞧,费金,”他悲伤地指着自己的高筒靴说,“你知道,自打那时候以来,我这靴子还没擦过一滴‘戴和马丁’[6]呢,完全没上过鞋油,天啊!喂,别那样盯着我,伙计。我早晚会说的。我要吃饱喝足了才能谈正事。先拿点食物上来吧,三天了,我还没有安安静静吃过一顿饭!”

老犹太示意逮不着把那里能吃的东西都放到桌上,自己则坐在盗贼的对面,等着对方开口。

从表面迹象判断,托比根本就不急于说话。起初,老犹太还耐着性子观察他的面孔,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他带来的消息的线索,但一无所获。托比看上去精疲力竭,但脸上依旧带着往日那副自鸣得意、沉着冷静的样子。潇洒公子托比·克拉基特那沾沾自喜的傻笑,是尘垢和大络腮胡都掩藏不住的。老犹太极不耐烦地盯着托比将食物一口口送入嘴中,怀着难以抑制的焦虑不安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但这样做毫无用处。托比继续漫不经心地吃着,直到再也吃不下去,才命令逮不着出去,关上门,自己调好一杯掺水的酒,定下神来准备谈话。

“第一件事,费金——”托比说。

“快说,快说!”老犹太插话道,把椅子挪近了些。

克拉基特先生停下来,喝了一口掺水杜松子酒,大为赞赏。他又把脚搁到低矮的壁炉架上,靴子与眼睛大致齐平,然后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

“第一件事,费金,”这个盗贼说,“比尔怎么样了?”

“什么!”老犹太尖叫道,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哎呀,难道你是说——”托比开口道,脸色顿时煞白。

“你还问我!”老犹太暴跳如雷,嚷嚷起来,“他们在哪儿?赛克斯和那个孩子!他们在哪儿?他们上哪儿去了?他们躲在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没到这儿来?”

“这趟买卖黄了。”托比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老犹太应道,从口袋里扯出一张报纸,指着它问,“还有呢?”

“他们开枪打中了那个孩子。我们俩架着他穿过屋后的田地——像笔直飞行的乌鸦一样,径直越过树篱,跳过水沟。他们紧追不舍。该死!那一带的人都惊动了,还放了狗。”

“那孩子呢?”

“起初比尔背着他一阵风似的猛跑,后来我们停下来,把他架着走。他耷拉着脑袋,浑身冰凉。眼看着他们就要追上我们了,这时候每个人都得顾自己,毕竟谁都不想上绞架嘛!于是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把那孩子放在沟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他的事我就知道这么多。”

老犹太没有再听下去。他大吼一声,双手揪住头发冲出房间,跑出了房子。

[1] 一种类似桥牌的纸牌游戏,通常由两对游戏者参加。三人玩时,由一人与摊在桌上的明牌(明手)组成一方,对另外两人组成的一方。

[2] **容量单位。1夸脱≈1.136升。

[3] 面值为5先令的银币。

[4] 汤姆的昵称。

[5] 有人头的牌,即J、Q、K。

[6] 当时的一种知名鞋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