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本章包含邦布尔先生与一位太太之间的一场愉快谈话,表明即便是教区助理在某些方面也是多愁善感的

这一晚天寒地冻,地面的积雪已结成厚厚的硬冰壳。外面狂风呼啸,刮在脸上有如刀割,但只有飘进岔路和角落里的雪堆才会被风吹动。寒风找到这些牺牲品后,便将满腔怒火发泄在它们身上,将它们狠狠裹挟到云端,卷成千万道雪雾旋涡,飘散在空中。在这样萧瑟、黑暗、寒冷刺骨的夜晚,那些身居美宅、吃饱喝足的人围在熊熊炉火旁,为此刻身在家中而感激上帝,而那些无家可归、饥肠辘辘的可怜虫只能倒毙路边。这种时候,许多饥寒交迫的流浪者在空****的大街上闭上了眼睛,不管他们这辈子多么罪孽深重,都不会再睁眼看到比这更悲苦的世界了。

户外这般光景的时候,救济院(上文已向读者介绍过,奥利弗·特威斯特便出生于此)的女舍监科尼太太正满心欢喜地坐在自己小房间的炉火旁,得意扬扬地看了看一张小圆桌。桌上摆着一个同样大小的盘子,盘中的美食应有尽有,足以让她这样有身份地位的妇人大饱口福。事实上,科尼太太正打算喝杯茶解解乏。她将视线从小圆桌挪到了壁炉,一只再小不过的水壶正在那里轻声哼唱小曲,她心中显然更加满意,不由得笑逐颜开。

“哎!”女舍监把胳膊肘支在桌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炉火说,“我敢肯定,我们所有人都有许多事情应该感恩!太多了,只是我们没意识到。啊!”

科尼太太不无感伤地摇摇头,仿佛在哀叹那些贫民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拿了一把银匙(私人财产),伸进一个容量为两盎司[1]的锡质茶叶罐的最深处,准备沏茶。

我们的心灵是多么脆弱啊!哪怕是极小的事情,也可以打破内心的宁静!那把黑茶壶太小,倒一点水就满了。科尼太太正在思考道德问题的时候,水就溢了出来,稍稍烫了下科尼太太的手。

“该死的茶壶!”这位可敬的女舍监急忙把它挪到炉边的保温架上,“这小玩意儿真不中用,只能装两杯水!谁会要这没用的东西!除了,”科尼太太顿了顿,“除了我这样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儿。噢,天啊!”

说着,女舍监瘫倒在椅子里,又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想起自己孤独寂寞的命运。那把小茶壶,还有那只孤零零的茶杯,唤起了她对科尼先生的伤心回忆(他去世还不到二十五年),令她不禁悲从中来。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她气恼地说,“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这样的了!”

这话是指她丈夫还是指那茶壶,谁也说不准。也许是后者吧,因为科尼太太刚才说话时望着茶壶,随后又端起了茶壶。她刚品了第一杯,就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搅扰了兴致。

“噢,进来就是!”科尼太太厉声道,“我猜准是哪个老婆子要死了。她们总是在我用餐吃茶的时候断气。别站那儿把冷气放进来。别站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嗯?”

“没什么,太太,没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答道。

“天啊!”女舍监惊呼道,语调一下子柔和多了,“是邦布尔先生吧?”

“愿为您效劳,太太。”邦布尔先生说。他已经站在门外搓净了鞋底,抖掉了大衣上的雪花,此时他一手托着三角帽,一手拎着包,“要我把门关上吗,太太?”

那太太羞怯地犹豫起来,并未作答,唯恐关起门来同邦布尔先生会面有失体统。邦布尔先生冷得受不住,就趁她犹豫的当儿,未经允许把门关上了。

“天真冷啊,邦布尔先生。”女舍监说。

“真的很冷,太太。”教区助理附和道,“这天气简直在跟教区作对啊,太太。光是这个该死的下午,我们就已经发放了,科尼太太,我们就已经发放了大约二十条四磅重的面包和一块半干酪。但那些贫民还不知足。”

“那是当然的。他们什么时候满足过,邦布尔先生?”女舍监啜着茶说。

“确实如此,太太。”邦布尔先生附和道,“哎呀,有这么个人,我们考虑到他有妻子和一大堆孩子,就发给他一条四磅重的面包和整整一磅干酪,分量都足足的。可他感恩吗,太太?他感恩吗?一点都不!你猜他怎么着,太太?他要求给他一点煤,哪怕是手帕包得下的那么一点都可以。煤!他要煤干什么?去烤他的干酪,用完了又来要。这些家伙就是这种德行,太太。你今天给他们一围兜煤,他们后天就又会来要一兜,脸皮就跟雪花石膏板一样厚!”

对这一简单易懂的比喻,女舍监表示完全赞同,于是教区助理接着讲了下去。

“没想到,”邦布尔先生说,“我从来都没想到,他们会无耻到这种地步。前天,有个男人——你是结过婚的,太太,我可以跟你讲——这个人身上的破衣烂衫连背都遮不住(科尼太太闻言低头看着地板),他来到我们的教区救济委员的家门口,而委员当时正好在宴请客人。那人要求委员一定得救济他,科尼太太。他一直赖着不走,把客人都吓坏了。我们的教区救济委员就给了他一磅土豆和半品脱燕麦打发他走。‘我的天啊!’那个没良心的恶棍居然说,‘这点东西对我有啥用?跟给我一副铁边眼镜有啥区别?’‘很好,’我们的教区救济委员把土豆和燕麦收起来说,‘别的东西你也休想从这里得到。’‘那我就去死在大街上!’那个流浪汉说。‘噢,不,你死不了!’我们的教区救济委员说。”

“哈哈!说得太好了!这才是格兰尼特先生的风格,不是吗?”女舍监插话道,“后来呢,邦布尔先生?”

“后来,太太,”教区助理答道,“后来他走开了,果然死在了街头。你看,这个贫民有多么顽固!”

“我简直不敢相信。”女舍监一字一顿地说,“但是,邦布尔先生,您不觉得街头救济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非常糟糕的措施吗?您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绅士,应该明白。您来说说。”

“科尼太太,”教区助理说,脸上带着深谙内情的人才会露出的微笑,“街头救济只要管理得当,太太,对教区是一种保护措施。街头救济的重要原则就是,向贫民提供他们恰恰不需要的东西,这样的话,他们就懒得再来了。”

“天啊!”科尼太太惊呼道,“嗬,这真是个好主意!”

“是的。这话只是在你我之间说说,太太,”邦布尔先生应道,“这条原则相当重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给贫病交加的家庭发放的救济不过是几片干酪。你要是看看那些无耻报纸上的相关报道,肯定就会发现这一点。科尼太太,这是眼下全国通用的办法。不过,”教区助理打住话头,去解开他带来的包,“这可是公务机密,太太,不能讲出去。应该说,这些话只能在你我这样的教区职员之间聊聊。这是红葡萄酒,太太,理事会为救济院医务室订购的,真正的、新鲜的、地道的红葡萄酒,今天上午才出桶,清澈透明,没有一点沉渣!”

邦布尔先生把第一瓶酒对着光举起来,使劲摇了摇,鉴定它的优劣,然后把两瓶酒一起放到五斗柜顶上,叠好包酒瓶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拿起帽子,好像要告辞了。

“外面那么冷,您还要走回去,真是辛苦呀,邦布尔先生。”女舍监说。

“风确实很大,太太,”邦布尔先生应道,竖起了大衣领子,“都要把耳朵刮掉了。”

女舍监把目光从小茶壶挪到正朝门口走去的教区助理身上。教区助理咳了一声,准备向她道晚安时,科尼太太羞答答地问他:“要不要——要不要喝杯茶?”

邦布尔先生当即放下竖起的大衣领子,把帽子和手杖放在椅子上,又搬了把椅子来到桌前。他一边慢慢落座,一边望着那位太太。而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把小茶壶。邦布尔先生又咳了一声,微微一笑。

科尼太太起身从橱柜里又取出一副杯碟。她坐下时,目光又一次与教区助理那殷勤的目光相遇。她脸红了,只管专心为他沏茶。邦布尔先生又咳了一声,这回比先前还要响亮。

“爱喝甜的吗,邦布尔先生?”女舍监拿起糖罐问。

“爱喝非常甜的,太太。”邦布尔先生答道,边说边紧盯科尼太太。如果教区助理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那么此刻的邦布尔先生便是。

茶沏好了,科尼太太默默递过杯子。邦布尔先生把一张手帕铺在膝上,以防食物碎渣弄脏漂亮的马裤,然后开始用茶点,偶尔发出深沉的叹息,来调剂一下眼前的乐事,但这些叹息却没有影响他的胃口,似乎反倒加快了他喝吃的速度。

“我看你养了只猫,太太。”邦布尔先生看着一只被它一家子围在中央、躺在壁炉前烤火的猫说道,“哎呀,还有一窝小猫呢!”

“您想不到我有多喜欢它们,邦布尔先生。”女舍监答道,“它们那么快活,那么调皮,又那么讨人喜欢,是我的好伙伴哩。”

“它们是十分可爱的动物,太太,”邦布尔先生称赏道,“多么温驯听话啊。”

“是啊!”女舍监兴致勃勃地说,“它们也非常喜欢这个家,这对我来说真是一大乐趣。”

“科尼太太,”邦布尔先生用茶匙打着拍子,慢吞吞地说,“我想说的是,太太,任何一只猫,无论是大猫或是小猫,要是跟你住在一起却不喜欢这个家,那它肯是个蠢货,太太。”

“噢,邦布尔先生!”科尼太太嗔怪道。

“掩盖真相是没有用的,太太,”邦布尔先生缓缓地挥舞着茶匙说,神情里既有爱慕又有庄重,给人以加倍深刻的印象,“要是有那样的猫,我会很乐意亲手把它淹死。”

“那您就未免太残忍了,”女舍监轻松愉悦地说,伸手去拿教区助理的茶杯,“心肠也太硬了。”

“你说我心肠硬,太太?”邦布尔先生说,“心肠硬?”他没再说什么,把茶杯递给科尼太太,趁她接茶杯的时候捏了一把她的小指头,然后张开手,在他那饰着花边的背心上拍了两下,长叹一声,把椅子从壁炉前稍微挪开一点。

这是一张圆桌。科尼太太和邦布尔先生隔桌对坐,相距不远,而且都面朝壁炉。不难看出,邦布尔先生挨着桌子从壁炉前往后退的话,会拉开自己同科尼太太之间的距离。某些审慎的读者无疑会赞赏这一行为,将其视为邦布尔先生了不起的英雄壮举——要知道,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无一不在诱使他说出些温柔的废话。这些话从那些没头脑的轻浮之徒嘴里说出来倒无可厚非,但若出自我国的法官、议员、大臣、市长或其他高级官员之口,就将大失尊严,尤其会损害教区助理的威严和庄重。众所周知,教区助理应该是所有大人物中最严肃、最不苟言笑的。

无论邦布尔先生有何居心,无疑全都是好意。然而,正如前文两次指出的那样,他们不幸坐在一张圆桌旁,所以邦布尔先生一点点移动椅子时,自己同女舍监之间的距离便开始缩短了。邦布尔先生继续绕着桌子挪动,终于把椅子靠到女舍监坐的椅子旁边。实际上,这两把椅子都挨到一起了。直到这时,邦布尔先生才不再动了。

现在,如果女舍监把自己的椅子向右挪,就会被炉火燎伤;但如果往左移,就会倒入邦布尔先生怀中。(她是一位言行谨慎的女舍监,无疑一眼就看出了这两种后果。)因此,她仍坐在原位,又给邦布尔先生递上一杯茶。

“你说我是硬心肠,科尼太太?”邦布尔一边搅着茶,一边望着女舍监的脸说,“那你的心肠硬不硬呢,科尼太太?”

“天啊!”女舍监惊呼一声,“一个单身汉竟然提出这么古怪的问题!你问这个做什么,邦布尔先生?”

教区助理把茶喝得一滴没剩,又吃下一片烤面包,弹掉膝上的碎屑,抹了抹嘴唇,从容不迫地吻了一下女舍监。

“邦布尔先生!”那位端庄的女舍监惊呼道,但声音细微,因为她惊吓过度,几乎发不出声来,“邦布尔先生,我要喊了!”邦布尔先生没作答,只是缓缓地、庄严地搂住女舍监的腰。

那位太太既然表明自己会叫喊,在面对这种更加放肆的行为时,她当然会那样做。但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便不必再费这番工夫了。一听有人来,邦布尔先生便极其敏捷地蹿到酒瓶前,开始非常使劲地拂去上面的尘灰,而女舍监厉声斥问外面是谁。值得一提的是,女舍监的声音已完全恢复了平常粗暴的官腔。这一奇妙的、鲜活的例证说明,突然的惊吓足以抵消极度恐慌的影响。

“对不起,太太,”一个干瘪、丑陋的老贫妇探进头来说,“老萨莉已经快不行了。”

“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女舍监火冒三丈地质问道,“我也保不住她的命,不是吗?”

“没错,没错,太太,”老贫妇答道,“谁也保不住她的命,她早就没救了。我见过好多人死,从幼小的婴儿到高大的壮汉,我都见过。我知道死神什么时候来,非常清楚。但老萨莉心里有事放不下。喘得过气的时候——这很难得,因为她已经奄奄一息——她说她有话一定要对你说。你要不去,她是绝不会平静咽气的,太太。”

听完这番话,可敬的科尼太太嘟囔了一连串咒骂,说那些老婆子临死了也要故意给上司找麻烦。她匆匆拿起一条厚实的披肩将自己裹好,又简短地对邦布尔先生说了两句,请他留下等她回来,以防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她命令报信的老婆子走快点,别在楼梯上磨蹭一整夜,然后不情不愿地跟在老婆子后面离开了房间,一路上都骂骂咧咧的。

邦布尔先生被独自留在房里后,他的所作所为相当令人费解。他打开橱柜,数了数茶匙,掂了掂方糖夹子的重量,又仔细检查了一把银质牛奶壶,以确定它是不是真货。对这些东西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他将三角帽斜戴在头上,迈着庄重的舞步,绕了桌子整整四圈。完成这番不寻常的表演之后,他又摘下三角帽,来到壁炉前,背着炉火坐下,四肢摊开,陷入沉思,仿佛正在脑子里编制一张详细的家具清单。

科尼太太和邦布尔先生隔桌对坐

[1]重量单位和容量单位。1盎司约为28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