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夜盗(1 / 1)

“嘿!”他们刚一踏入过道,就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喊道。

“别大声嚷嚷,”赛克斯边说边插上门闩,“给照个亮,托比。”

“啊哈!我的伙计!”同一个声音喊道,“给照个亮,巴尼!照个亮!把那位先生请进来,巴尼。方便的话,你先醒醒吧。”

说话的人似乎把脱靴器之类的东西扔到了那个叫巴尼的人身上,好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只听某种木制物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一个半梦半醒的人模模糊糊地嘟囔起来。

“你听见没有?”还是那个声音大叫道,“比尔·赛克斯在过道里没人接待,你却在那里挺尸,就像吃饭时喝了效力最强的鸦片酊似的。你清醒点没有?要不要尝尝铁烛台的滋味,好彻底清醒过来?”

这一问,立刻传来了有人趿着拖鞋匆匆穿过光地板的声音。右边的门中先是透出一缕微弱的烛光,然后出现一个人影。此人正是前文描述过的那个红花山酒馆里说话鼻音很重的服务员。

“赛克斯先生!”巴尼欢呼道,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请进,先生。请进,先生。”

“来!你走前头。”赛克斯说,把奥利弗推到前面,“快点!不然我就要踩你脚后跟啦。”

见奥利弗磨磨蹭蹭的样子,赛克斯咒骂了一声,推着他往前走。他们进入一个低矮、昏暗的房间,里面有一个正冒烟的壁炉、两三把破椅子、一张桌子和一把旧睡椅。睡椅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男子,正抽着陶质长烟斗,两条腿跷得比头还高。他上身穿着款式时髦、饰有大铜纽扣的黄褐色大衣,系着橘黄色围巾,配以织着佩斯利涡纹、颜色刺眼的粗布背心,下身则穿着土黄色马裤。这就是克拉基特先生。他的头发所剩无几,胡须也稀稀拉拉,但仅存的几根发须都被染成了淡红色,而且被卷成了长长的、状如拔塞钻的螺旋。他那肮脏至极的手指上戴着几枚廉价的大戒指,不时伸到头脸上去摸摸卷曲的发须。他个子中等略偏上,两条腿明显相当柔弱,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欣赏自己的高筒靴。他心满意足地注视着高高跷起的靴子。

“比尔,我的伙计!”那人朝门口转过头来说,“见到你我真高兴,我几乎怀疑你要不干了。那样的话,我就得独自冒险了。嘿!”

托比·克拉基特先生的视线落在奥利弗身上,大感意外地惊呼一声,从睡椅上坐起来,问这是谁。

“一个孩子,只是一个孩子!”赛克斯答道,把椅子拖到壁炉跟前。

“是费金先生的一个徒弟。”巴尼咧嘴嚷道。

“费金的徒弟,嗯!”托比打量着奥利弗,叫道,“让这孩子去教堂掏老太太的口袋可是妙极了。他的脸蛋就是摇钱树呀。”

“够了——别扯远了。”赛克斯不耐烦地打断了托比的话,朝又躺回睡椅的朋友俯下身耳语了几句,听得克拉基特先生哈哈大笑,惊讶地注视了奥利弗半天。

“好啦,”赛克斯说,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趁我们等的工夫,你要是弄点吃的喝的来,肯定能给我们提提神,至少让我打起精神。坐到炉边来,小东西,今晚你还得跟我们一起出去呢,虽说路不太远。”

奥利弗没有答话,只是带着一脸的迷惑怯生生地看着赛克斯先生。他把一个凳子搬到炉旁坐下,双手托着隐隐作痛的脑袋,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

“来吧,”那个年轻犹太人把一些零碎食物和一瓶酒放到桌上时,托比说道,“祝这趟买卖马到成功!”他站起身来祝酒,小心翼翼地把空烟斗放在角落里,走到桌前,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赛克斯先生也干了一杯。

“让这孩子也来一口。”托比边说边倒了半杯酒,“喝下去,小天真。”

“真的,”奥利弗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那人说,“我真的——”

“喝下去!”托比重复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什么对你有好处吗?叫他喝下去,比尔。”

“你还是喝下去的好!”赛克斯说,拍了拍口袋,“天打雷劈的!这小子比一大群逮不着还难对付。喝下去,你这个死犟的小鬼头!喝下去!”

见这两个汉子气势汹汹的样子,奥利弗十分害怕,连忙把杯中酒一口灌下,当即狂咳起来,这可把托比·克拉基特和巴尼逗乐了,就连绷着脸的赛克斯先生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随后,赛克斯狂吃海塞了一顿(奥利弗什么也吃不下,只是在他们的逼迫下咽了一小块干面包),两个大汉便倒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奥利弗仍坐在炉旁的凳子上。巴尼裹着毯子,直挺挺地躺在紧靠壁炉围栏的地板上。

他们就这样睡着了,起码看上去是睡着了,谁也没动弹,除了巴尼起来一两次给炉子添了些煤。奥利弗陷入沉沉的梦乡,觉得自己仿佛流浪在幽暗的小巷,或者徘徊在漆黑的墓地,或者在重历这样或那样的往事。这时,托比·克拉基特突然跳起来,宣布已经一点半了,奥利弗也被吵醒了。

转眼间,另外两人也爬了起来,大家都开始忙着做准备。赛克斯和他的同伙用黑色大披肩裹好脖子和下巴,披上大衣。巴尼打开橱柜,取出几样东西,匆匆塞进口袋。

“把大嗓门儿给我,巴尼。”托比·克拉基特说。

“拿着,”巴尼答道,递出两把手枪,“弹药你自己装上了。”

“没错!”托比答道,把枪藏好,又问赛克斯,“你的家伙呢?”

“带好了。”赛克斯答道。

“黑纱、钥匙、钻子、遮光灯——没落下什么吧?”托比问,把一根小撬棍拴在大衣下摆内侧的扣环上。

“都带上了。”他的同伙答道,“拿几根木棒来,巴尼。这下全妥了。”

说着,他接过巴尼递来的一根粗木棒。巴尼把另一根木棒递给了托比,然后又忙着给奥利弗系上短斗篷。

“走吧!”赛克斯伸出一只手说。

奥利弗被这次不同寻常的行动、周围的空气,还有那被迫灌下的酒完全弄糊涂了,呆呆地伸出一只手给赛克斯抓住。

“抓住他的另一只手,托比。”赛克斯说,“你到外面瞅瞅动静,巴尼。”

巴尼走到门口,回来报告说外面一切平静。于是,两个盗贼夹着奥利弗,一起出发了。巴尼把门关好,闩牢,像先前一样裹上毯子,不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

此时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雾比上半夜浓得多,空气也相当潮湿。虽然还没有下雨,但奥利弗刚从屋里出来几分钟,头发和眉毛就被悬浮在空中几乎结霜的水汽打湿,变得硬挺挺的。他们过了桥,朝奥利弗先前见过的灯火走去。路并不远,他们又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彻特西。

“从镇上穿过去,”赛克斯低声说,“今晚不会有人在路上撞见我们的。”

托比表示同意,于是他们便在这个小镇的主街上匆匆穿行。夜很深了,街上的行人早已绝迹,只能不时看到某家卧室里透出的微弱光亮,或是听见嘶哑的犬吠打破夜晚的宁静。但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教堂钟敲两点时,他们走出了镇子。

他们加快步子,朝左拐入一条大路。走了大概四分之一英里时,他们停在一座四周有围墙的孤零零的房子前。托比·克拉基特几乎没有停下来喘口气,一眨眼便爬上了墙头。

“让那孩子先上来,”托比说,“把他举起来,我来抓住他。”

奥利弗还没来得及四下张望,赛克斯就把他夹到了胳膊下面。三四秒之后,他就和托比躺在围墙另一侧的草地上了。紧接着,赛克斯也翻过围墙。一行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朝房子走去。

直到这时奥利弗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次“远征”的目的就算不是去杀人,也是要入室行窃。他因此又哀伤又害怕,几乎快疯了。他双手交握,情不自禁地低声惊呼起来,视野一团模糊,苍白的脸上冷汗淋淋,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起来!”赛克斯嘟哝道,气得浑身发抖,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枪,“起来,要不我让你的脑浆洒在这草地上。”

“噢!看在上帝分上,让我走吧!”奥利弗哀求道,“让我跑开,死在野地里。我再也不到伦敦这边来了,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噢!请可怜可怜我吧,别让我去偷。看在天国那些所有的光明天使的分上,可怜可怜我吧!”

听到奥利弗的乞怜,赛克斯狠狠咒骂了一句,扳起手枪的击铁。托比见状,一把打落了他手里的枪,捂住奥利弗的嘴,把那孩子朝房子拖过去。

“嘘!”托比呵斥道,“你那套在这儿可没用。他要是再吱一声,我会替你叫他脑袋开花,不会发出声响,同样万无一失,而且更斯文。好了,比尔,把这扇窗板撬开。他现在精神多了,我敢保证。我见过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孩子,虽然比他更老练,但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也有一两分钟是这种德行。”

赛克斯一边痛骂费金不该派奥利弗来干这趟差事,一边用撬棍使劲撬窗板,几乎没有弄出任何声响。过了一会儿,在托比的帮助下,那块窗板终于顺着铰链打开了。

这是一扇小格子窗,离地面五英尺半左右,位于房屋后部的走廊尽头,里面大概是洗碗间,或者小酿造坊。住这儿的人或许认为窗洞很小,不值得采取更严密的防范措施。可是,像奥利弗这种个头的孩子还是钻得进去的。赛克斯先生只是略动手脚,便取下了格子窗的钩子,窗户立刻大敞开了。

“听着,你这个小淘气,”赛克斯低声说,从口袋里取出一盏有遮光罩的提灯,凑到奥利弗面前,照亮了那孩子的整张脸,“我要把你从这儿塞进去。这盏灯你带上,轻轻登上正前方的梯子,穿过小门厅前去临街的大门,打开它,放我们进去。”

“门顶有一根门闩,你够不着,”托比插话道,“你可以把门厅里的椅子搬过去站在上面。那儿有三把椅子,比尔,上面雕有一只很大的蓝色独角兽和一把金草叉,是这家老太太的纹章。”

“少说废话,行不?”赛克斯应道,恶狠狠地瞪着他,“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吗?”

“大开着呢。”托比朝窗里窥视了一下,确认道,“有趣的是,他们总是把门开着,还用门钩钩住,因为狗在房里有个铺位,这样它睡不着的时候就可以在走廊里来回溜达啦。哈哈!巴尼今晚把狗引开了。干得真利索!”

虽然克拉基特先生的说话声几不可闻,笑时也没出声,但赛克斯还是专横地命令他闭嘴,开始干正事。托比乖乖照办,先取出一盏灯放在地上,然后头顶住窗下的墙壁,手撑膝盖,牢牢站稳,好让他的脊背充当台阶。他刚摆好姿势,赛克斯就爬到他背上,把奥利弗脚朝前轻轻送进窗洞,同时紧抓住奥利弗的衣领,让他安全着地。

“把灯拿去,”赛克斯朝房里看了看说,“看见你面前的梯子没?”

吓得半死的奥利弗气喘吁吁地说:“看见了。”

赛克斯用枪管指了指临街大门,稍稍提醒奥利弗注意:他一路都在手枪射程之内,要是他畏缩不前,就会立刻被击毙。

“一分钟内把门打开。”赛克斯依然压低嗓门说,“我一松手,你就去干你的活儿。听,有动静!”

“怎么回事?”他的同伙低声问。

他们凝神倾听。

“没什么,”赛克斯说,松开了奥利弗,“去吧!”

在平复情绪的短暂时间内,奥利弗下定决心,要孤注一掷,从门厅跑上楼,把这家人惊醒,不管这样做会不会害死自己。抱着这样的信念,他立刻轻手轻脚地向前走去。

“回来!”赛克斯突然大叫道,“回来!回来!”

这里的死寂被突然打破,随即房里有人也高喊了一声,奥利弗吓得手里的遮光灯都掉到了地上,不知是该前进还是逃跑。

喊声迭起——出现了一盏灯——两个惊慌失措、衣衫不整的男人在奥利弗眼前的楼梯顶上晃动——一道闪光——一声巨响——一团烟雾——不知哪里的什么东西碎了,但他不知道究竟在哪儿——他踉踉跄跄地直往后退。

赛克斯消失了片刻,可又出现在窗洞里,在烟雾散去之前,一把揪住了奥利弗的衣领,用自己的手枪朝那两个正在后撤的男人开火,然后把奥利弗提了起来。

“握紧你的胳膊。”赛克斯边说边把奥利弗从窗洞里拽出来,“给我条披肩。他们打中了他。快!该死,这孩子流了好多血!”

接着传来了响亮的铃声,夹杂着枪声和喊声。奥利弗感觉有人背着他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疾走。然后,噪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一阵冰凉的死亡般的感觉爬上那孩子的心头,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一阵冰凉的死亡般的感觉爬上那奥利弗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