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发射(1 / 1)

12月的第一天到来了,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日,因为,假如炮弹不在当天晚上10点46分40秒时发射,就必须再经过18年以上,月球才会在同时位于天顶和近地点的相同条件下再次出现。

天气非常好。尽管冬天快到了,依旧阳光普照。地球正沐浴在太阳散发的耀眼光芒中,即将有三位居民远离这里,奔向新世界。

在大家焦急渴望着的这一天来临前的那个夜晚,有多少人辗转难以入睡呀!多少胸膛被等待着的沉沉重负压得透不过气来啊!所有的心都因为担忧而突突直跳,只有米歇尔·阿尔当除外。这位沉着的人物和平常一样,忙碌地来来去去,看不出他有任何特别的挂虑。他睡得很安稳,是那种战斗之前躺在大炮座架上,依然能入睡的蒂雷纳[1]式睡眠。

自早上起,在石头岗周围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就挤满了数不清的人。坦帕的铁路每隔15分钟还会载来一批新到的好奇群众。这些从他处涌进来的“短期移民”很快就达到令人惊奇的庞大规模。根据《坦帕观察报》的统计,在这个值得纪念的一天里,共有5,000,000名观众踏上佛罗里达的土地。

一个月以来,其中绝大部分的人都在围栏的四周露营,奠定了从那时起就被称作阿尔当城的城市基础。原野上到处竖立着临时搭建的木板屋、简陋的窝棚、茅屋、帐篷,栖身在这短暂住所里的人口,为数众多,足以让那些欧洲最大的都市称羡不已。

这里有着地球上各个民族的代表,可以同时听见世界各地的不同方言。那种语言混杂的盛况,简直就像圣经时期的巴别塔[2]。美国社会的不同阶级在这里以绝对平等的方式混合共处。银行家、耕作者、水手、送货员、经纪人、种植棉花的地主、协商代表、船夫、行政官员,都带着毫不拘礼的原始本性相互交流着。来自路易斯安那的欧洲移民后代与印第安纳的农夫称兄道弟;肯塔基和田纳西的绅士,傲慢又风雅的维吉尼亚名流和大湖区的半开化猎人,以及辛辛那提的牛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他们戴着宽边白海狸毛皮帽,或者巴拿马的传统草帽,穿着奥珀卢萨斯[3]作坊的蓝棉布长裤,披着漂亮的本色布罩衫,脚上套着颜色鲜艳的高帮皮鞋,炫耀着他们那图样奇特的细麻布花边,卖弄着他们衬衣上、袖口处、领带处、手指上,甚至耳朵上,一整套的戒指、别针、钻石、链子、耳环、小饰物,这些闪闪发光的首饰,在昂贵与庸俗的程度方面简直不相上下。妇女、小孩、仆役的打扮也同样华丽,他们或前或后地伴随着,围绕着丈夫、父亲、主人,使他们像极了置身在众多家族成员中间的部落首领。

在吃饭时间,实在应该来瞧瞧所有人用餐的模样,他们朝着美国南方特有的菜肴扑过去,大口大口地吞嚼这些对欧洲人肠胃来说,可能难以下咽的食物,像是炖青蛙、焖猴肉、杂烩鱼羹[4]、烤美洲负鼠、带血的负鼠肉,或者烧烤浣熊肉排。这些人的胃口奇大,恐怕佛罗里达的食物就要不敷供应了。

不只如此,还有许多不同系列的酒品和饮料用来佐配这些难以消化的食物呢!酒吧间或小酒馆里摆满玻璃杯、大啤酒杯、小瓶子、长颈大肚瓶、奇形怪状的大瓶子、研磨糖粉的石臼,以及一包包的麦秆吸管,在那里头回**着的,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叫声与打动人心的喧闹呀!

“这一杯是薄荷朱利普[5]!”一位酒店老板用响亮的声音呼喊着。

“这是一杯加了波尔多葡萄酒的桑格莉亚[6]!”另一位卖酒的商人回报以刺耳的尖叫声。

“金司令[7]!”这一位重复吆喝着。

“鸡尾酒!撞击白兰地[8]!”另一位高声喊。

“谁来尝一尝时下最流行的真品薄荷朱利普?”几个机灵的商人呼喊着,只见他们像魔术师玩弄小软木球一般,把糖、柠檬、绿薄荷、碎冰、水、科涅克白兰地和新鲜的菠萝,快速调制成一杯又一杯清凉的饮料。

月亮一升上地平线,马斯通随即把炮弹框在望远镜的视域里,他的目光片刻也没有离开它,他毫不间歇地追随它穿越星空,他以恒常的耐心,观察炮弹行经银色的月轮。

平日,这些为了招揽受香料刺激而干渴的喉咙,此起彼落的呼喊声总在空气里穿越,不断重复,形成一片让耳朵吃不消的吵闹声。但是,12月1日那天,这类叫卖声稀疏零落,小贩就算叫哑了嗓子也引不起顾客的兴趣。没有人想吃,也没有人想喝。到了下午4点,有多少在人群中走动的观众还没有用过午餐啊!另一个更富意义的征兆是,此时的激动情绪战胜了美国人对各类游戏的强烈热情。滚木球游戏的小木柱侧躺在地上,克雷皮斯[9]的骰子在圆锥形皮杯子里睡着,赌博轮盘静止不动,克里巴奇牌戏[10]被弃置一旁,惠斯特牌、21点、红与黑、蒙特牌以及法侯牌,都原封不动地放在盒子里,当你看到这番景象,就会明白当天的大事正把其他需求都吸收掉了,使得任何娱乐都没有活动的余地。

直到晚上,焦虑的人群之间始终流窜着一股隐隐的**,就如同大灾难来临前夕一样,听不到喧哗声。有种无法形容的不安,盘踞在大家脑海中,那是一种令人难受的模糊感,一种让人痛苦,却又难以确定的情感,每个人都恨不能“赶快结束”。

然而,将近晚上7点的时候,这犹如重担一般的沉默突然消散了。月亮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好几百万声的乌拉声迎接她的出现。她是准时赴约了,欢呼声直上高空,鼓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金发的芙蓓在晴朗的夜空里安详地闪耀着,用她最深情的光辉,轻抚着这如痴如醉的群众。

这时候,三位勇敢的旅行者出现了。一看到他们,呼喊声更加响亮,美国国歌霎时从所有激动喘息的胸膛中传了出来,简直是一致同声,由500万人合唱的《洋基歌》[11]宛如一场音响风暴,扶摇直上,一路攀升到大气层的边际。

在这无法抗拒的兴奋过后,接着,歌声停止,最后的几个和弦声逐渐消熄,喧闹声也散了,一片轻细的低语,浮**在深深感动的群众上方。此时,法国人和两位美国人早已穿越围栏,进入保留区,围栏外挤满无数群众。陪同他们一起进来的,有大炮俱乐部的会员和欧洲各地天文台派遣的代表团。巴比·凯恩冷静沉着,平静地发布最后几道命令;尼科尔嘴唇紧闭,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步履坚定地走着;米歇尔·阿尔当和往常一样无拘无束,一身地道的旅行装,脚上套着皮质鞋罩,侧背着猎人用的皮腰包,宽大的栗色丝绒衣服松松地挂在身上,他嘴里叼着雪茄,沿路走来,频频热络地和群众握手,就像王子一样大方。他兴致无穷,有着源源不绝的欢乐,始终笑着,说玩笑话,像个孩子似的和高贵的马斯通开玩笑。总归一句,他直到最后一秒,都还是很“法国人”,更糟糕地说,都还是很“巴黎人”。

晚上10点的钟声响了,到了进入炮弹里就座的时刻。下降到井里,旋转关闭门板,撤离起重机和拆除靠在哥伦比亚炮口上的鹰架,这些必要的操作都需要一些时间。

巴比·凯恩已经将他那误差不超出1/10秒的马表,与工程师穆尔奇森的表对好了时。这位工程师负责用电火花点燃火药,这样一来,封闭在炮弹内的旅客就可以用眼睛注视这根不受情感左右的指针,看着它指出他们出发的确切时刻。

是该道别的时候了,那场面着实令人动容。米歇尔·阿尔当虽然处在兴奋的狂热中,仍不免受到感动。马斯通早已在他那干涸的眼皮下找到一滴老泪,这无疑是他为这个时机特地保留的。他把这泪水抛洒在那亲爱的、正直的主席的前额上。

“要是我也一起出发呢?”他说,“现在还来得及!”

“不可能的,我的马斯通老兄。”巴比·凯恩回答。

一会儿之后,三位旅伴已经在炮弹内安顿好了,他们从里面旋紧出口门板的螺丝,哥伦比亚大炮的炮口完全没有任何遮盖,自由自在地指向天空。

尼科尔、巴比·凯恩和米歇尔·阿尔当终于关在金属车厢里,与外界隔绝了。

全体群众都激动到了极点,当时的情感有谁能描绘得出呢?

月亮在纯净明朗的天空中缓缓前进,在她行经之处,闪烁的星群都失去了光辉。当时她正走过双子星座,来到接近地平线和天顶中间的位置。每个人应该很容易就能了解,我们要瞄准目标的前方,就像猎人瞄准他想射击的野兔的前方一般。

慑人的寂静笼罩着全场,大地上没有一丝风!胸膛里没有一点呼吸!那一颗颗心都不敢再跳动了。所有惊慌的目光紧盯着哥伦比亚大炮张开的炮口。

穆尔奇森的眼睛追随着他的马表指针,离出发时刻只差40秒了,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到第20秒的时候,所有人都微微战栗。这些群众忽然想到,关在炮弹里的英勇旅行家们也正在数着这可怕的几秒!人群中传来几声单独的呼喊:

“35!——36!——37!——38!——39!——40!发射!!!”

穆尔奇森立刻用手指按下机器开关,接通电流,把电火花传送到哥伦比亚大炮的深处。

一个从来不曾听过的、非比寻常的可怕爆炸声在一瞬间产生,不论是雷电的巨响,还是火山爆发的轰隆声,任何声音都无法给这声爆炸一个概念。一束巨大的烈火像火山喷发一样,从地下的深处喷射而出。大地仿佛一下子翻腾起来,只有少数几个人在一刹那间,得以勉强瞥见炮弹在火红的浓烟中胜利地划破长空。

[1]蒂雷纳(Turenne, 1611—1675),法国贵族、军事家,也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大元帅。

[2]《圣经·创世记》中记载的故事。人类原本只说一种语言,他们联合起来,企图建立一座塔顶通天的高塔。上帝为了避免人类变得无所不能,于是将语言打乱,使人类无法彼此沟通,建塔的计划因此失败。

[3]路易斯安那州的第三大古老城市。

[4]英文fish-chowder是用各种不同的鱼类熬煮成的浓汤。(原文注)

[5]薄荷、糖浆、威士忌加冰块搅拌成的鸡尾酒,是美国南方的代表文化之一。

[6]西班牙传统的酒精饮料,主要成分为红葡萄酒和水果片。

[7]用杜松子酒、汽水、糖浆、冰块调制而成。

[8]又称为白兰地薄荷捣酒。

[9]源自英国的骰子游戏。

[10]北美洲非常流行的纸牌游戏。

[11]《洋基歌》(Yankee Doodle),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流行的爱国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