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法国人如何化解冲突(1 / 1)

主席和船长已经谈妥了决斗约定,在这场可怕又野蛮的对决中,双方都成了以人为猎物的猎人。当这两人谈判决斗条件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当正在休息,以便消解胜利游行带来的疲劳。“休息”显然不是一个恰当的词语,因为美国床铺的坚硬程度和大理石或花岗岩质的桌子比起来,简直不相上下。

所以,阿尔当躺在给他当床单和被单用的几条大毛巾之间,翻来覆去,睡得相当不安稳,他心里正考虑着在他的炮弹里安置一张较舒适的卧铺时,忽然一阵剧烈的声响把他从幻想里惊醒。紊乱的敲门声撼动他的房门,似乎有人用铁器敲打着门。在这一阵阵为时过早的晨间喧闹声里,还混杂着响亮的呼喊。

“开门!”有人叫道,“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开门啊!”

阿尔当没有任何理由要接受这么吵闹的请求。然而,他还是起床了,在房门就要被这名固执的访客用力撞倒时,他打开了门。大炮俱乐部的秘书一下子闯进房间里。就算扔进来一颗炸弹,也不会比他更吵,更没礼貌。

“昨天晚上,”马斯通一进门就不由分说地叫嚷道,“我们的主席在大集会上受到公开辱骂。他于是向他的仇敌挑战,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尼科尔船长。他们今天早上要在思凯尔斯诺树林决斗!这一切都是巴比·凯恩亲口告诉我的。假如他被杀,我们的计划就全毁了。所以一定要阻止这场决斗!可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影响巴比·凯恩并拦住他,这个人就是你,米歇尔·阿尔当!”

正当马斯通这般述说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当也没有打断他,他急忙穿上宽大的长裤。不到两分钟之后,两位朋友就飞速抵达坦帕城的郊区。

在这又快又急的路程中,马斯通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了阿尔当。他讲述了巴比·凯恩和尼科尔彼此敌对的真正原因,这股敌意如何由来已久,以及如何经由双方共同友人的暗中帮忙,主席和船长直到当日都不曾面对面相遇。他还补充说,这仅仅是钢板和炮弹的竞争,最终,大会的那一幕不过是尼科尔找了很久才得到的一次让他好好发泄旧仇宿怨的机会。

没有什么会比美国这种特有的决斗更可怕的了,决斗时,两个仇敌穿越灌木林互相搜索,在荆棘丛的角落彼此窥伺,在矮树丛中像野兽般相互射击。这时候,任何一方一定都会羡慕草原上的印第安人,能够拥有与生俱来的非凡本领,羡慕他们的快捷机智、巧计多端;对蛛丝马迹的高度敏感,以及能掌握敌人动向的嗅觉。只要一个错误、一点犹豫、一次失算就会导致死亡。在这类战斗中,美国人经常带着狗群做伴。敌我双方都既是猎人也是猎物,可以接连好几个小时展开追击。

“你们是何等要命的怪人啊!”在听完他的同伴口沫横飞地描述这种决斗场面之后,米歇尔·阿尔当高声说道。

“我们就是如此,”马斯通虚心地回答,“不过,我们还是快走吧!”

不过,虽然米歇尔·阿尔当他们一路跑过仍沾满露水的潮湿平原,穿越稻田和小溪,抄近路前进,仍旧无法在早上5点半以前赶到思凯尔斯诺树林。巴比·凯恩大概已经从树林边缘进入林区半小时了。

在树林边,有一个年老的樵夫正忙着把他用斧头砍倒的树,劈成一捆一捆的木柴。马斯通朝他奔去,一面大喊:“你可曾看见一个背着来复枪的男子走进森林?就是巴比·凯恩,我们的主席……我最要好的朋友……”

大炮俱乐部这位高贵的秘书天真地认为全世界的人都认识他的主席。可是,樵夫似乎不懂他的话。

“是一个猎人。”阿尔当这时开口说。

“一个猎人?有,我看见过。”樵夫回答。

“进去很久了吗?”

“大约一个钟头了。”

“太迟了!”马斯通大喊道。

“你听见枪声了吗?”米歇尔·阿尔当问。

“没有。”

“一声也没听到吗?”

“一声也没听到。看样子,那个猎人是没有什么斩获了!”

“怎么办?”马斯通说。

“进入树林里,就会有挨一颗不是针对我们而来的子弹的危险。”

“啊!”马斯通以谁都不会误解的语调,大声说,“我宁愿自己的脑袋吃进10颗子弹,也不愿意看一颗子弹射进巴比·凯恩的脑袋。”

“那么前进吧!”阿尔当握住他同伴的手,说道。

几秒钟之后,两个朋友就消失在灌木丛里。这片矮树林非常茂密,长着巨大的柏树、埃及无花果树、鹅掌楸、罗望子树、绿油油的橡树以及木兰树。不同林木的枝干相互交错,纠结缠绕,使视线望不见远方。米歇尔·阿尔当和马斯通紧靠在一起往前走,默默地穿过高草丛,在粗壮的藤蔓中开辟小路,带着探询的目光检视荆棘丛或是隐蔽在阴暗浓密树叶里的枝条,怀抱着每一步都可能听到可怕来复枪响的心情前进。至于巴比·凯恩在行经树林时可能留下的痕迹,他们根本辨认不出来。他们盲目地走在勉强辟出的小径上,只有印第安人才有办法在这种地方一步步追踪对手的足迹。

经过一小时毫无结果的搜寻,两个同伴停了下来。他们内心的忧虑更重了。

“这一切必定结束了,”马斯通沮丧地说,“像巴比·凯恩这样的人既不会对敌人耍花招、设圈套,也不会使心机!他太坦率、太勇敢了。他已经勇往直前,笔直朝危险走去了,而且事发地点无疑距离樵夫相当远,枪声无法顺着风传到他那儿。”

“可是我们!还有我们!”米歇尔·阿尔当回答,“自从进入树林以后,我们也总该会听见吧……”

“说不定是我们到得太迟了!”马斯通用绝望的声调大叫。

米歇尔·阿尔当找不出可以回答的话。马斯通和他又继续往前行。他们时而放声大叫,或是呼唤巴比·凯恩,或是呼喊尼科尔。可是,两个仇敌中没有一位响应。被他们的叫声惊醒的鸟群,快活地拍拍翅膀,消失在枝丫间,几头受惊吓的黄鹿匆忙逃进了灌木林。

他们又持续搜寻了一小时,大部分的林地都找遍了,一点也没有发现这两位决斗者经过的痕迹。樵夫的说辞实在值得怀疑,阿尔当就要放弃继续这种徒劳的侦察时,忽然,马斯通停下脚步。

“嘘!”他低声说,“那底下有人!”

“有人?”米歇尔·阿尔当回答。

“对,一个男人!他看上去动也不动。他手里也没有来复枪。他在做什么呢?”

“你认识他吗?”米歇尔·阿尔当问,他的重度近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什么用处。

“是!认识,他正在转身。”马斯通回答。

“是谁?”

“尼科尔船长!”

“尼科尔!”米歇尔·阿尔当大叫一声,他感到一颗心剧烈地缩紧了一下。

尼科尔没有带枪!这么说来,他再也用不着害怕他的敌人了吗?

“我们到他那儿去,”米歇尔·阿尔当说,“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可是,他的同伴和他还没走50步就停了下来,更加仔细地打量着船长。在他们的想象中,会找到一个凶残、一心只为复仇的人!怎知看见他时,他们都惊得愣住了。

在两棵高大的鹅掌楸之间,晾着一张织工紧密的网子,网中央有一只小鸟,翅膀被网线缠住了,一边挣扎,一边发出哀鸣。设下这张无法挣脱的大网的捕鸟人,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当地特有的毒蜘蛛,它的体形犹如鸽子蛋,身上长着大大的脚。这只丑恶的动物正要朝它的猎物扑过去时,竟又中途折回,转头爬向鹅掌楸的高树枝上寻求庇护,因为轮到另一个可怕的敌人来威胁它了。

原来,尼科尔船长把步枪放在地上,忘了他目前身处的危险,正全神贯注,尽可能灵巧地解救那陷在恐怖蜘蛛网里的受害者。事情完成之后,他放开手让小鸟飞走,只见鸟儿快活地拍打翅膀,随即就不见了踪影。

尼科尔神情充满怜悯地望着小鸟穿越树枝飞逃而去,这时候,他听见一个感动的声音说:“你呀,你可真是个善良的人!”

他转过身。米歇尔·阿尔当就站在他的面前,正以各种不同的语调反复地说:“多么值得敬爱的人呀!”

“米歇尔·阿尔当!”船长大叫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先生?”

“来和你握手,尼科尔,来阻止你杀死巴比·凯恩或者被巴比·凯恩所杀。”

“巴比·凯恩!”船长高声说,“我找了两个钟头都没有找到他!他躲到哪里去了?”

“尼科尔,”米歇尔·阿尔当说,“这样说是没礼貌的!应当要时时尊敬自己的对手。你请放心,如果巴比·凯恩活着,我们会找到他的。假如他没有像你一样忙里偷闲来拯救受难的小鸟,他一定也在找你,那么,要找到他就更容易了。不过,我们找到他以后,我米歇尔·阿尔当就会郑重地对你说,你们之间再也没有决斗了。”

“巴比·凯恩主席和我之间,”尼科尔严肃地回答,“有着很深的敌对关系,我们其中一人的死亡……”

“算了!算了!”米歇尔·阿尔当接着说,“像你们这样正直的人,过去竟然会互相憎恨,但是,现在该互相尊敬才对,你们就别决斗了。”

“我将决死一战,先生!”

“绝对不行。”

“船长,”这时马斯通非常诚恳地说,“我是主席的朋友,他的知交,可以说是第二个他。假如你一定要杀死某个人,就请你对我开枪,这完全是一样的。”

“先生,”尼科尔用抽搐发抖的手握紧他的来复枪说,“这些开玩笑的话……”

“马斯通友人不开玩笑,”米歇尔·阿尔当回答,“我了解他自愿替所爱的人受死的想法!但是,不管是他还是巴比·凯恩,都不会在尼科尔船长的枪弹下倒地,因为我要提出一个吸引人的建议,他们将会迫不及待地连忙接受。”

“什么建议?”尼科尔问,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别急,”阿尔当回答,“我只有当着巴比·凯恩的面才会告诉大家。”

“那就快去找他吧。”船长高声说。

三个人立即上路。船长卸下来复枪的子弹之后,把步枪往肩膀上一背,不说一句话,就带着一冲一颠的步伐前进了。

又过了半个钟头,他们的搜寻还是毫无结果。马斯通心头袭来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严厉地盯着尼科尔,思忖船长是否已经完成报仇,可怜的巴比·凯恩是否早已被子弹击中,躺在某一丛血迹斑斑的灌木林深处,没了生命。米歇尔·阿尔当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两个人已经带着讯问的眼光望向尼科尔船长。突然,马斯通停下脚步。

在距离他们20步的地方,出现一个男人,背部靠在一棵巨大的美国木豆树下,只能看见他那动也不动的上半身,下半截身体则隐没在草丛里。

“是他!”马斯通说。

巴比·凯恩没有移动。阿尔当的目光转而望进船长的眼睛深处,但他并没有动摇,阿尔当向前走了几步,一面喊着:“巴比·凯恩!巴比·凯恩!”

没有任何回答。阿尔当赶忙朝他的朋友冲过去。但是,正当他想抓住对方的手臂时,他突然停下来,惊奇地叫了一声。

巴比·凯恩手握铅笔,正在笔记本上写公式,画几何图形,而他那支还没装子弹的步枪则横躺在地上。

这位科学家正全神贯注地投入工作中,竟然也忘了决斗和复仇,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但是,当米歇尔·阿尔当把手放在他手上时,他抬起头,用惊讶的眼光打量对方。

“啊!”他终于发出叫声,“是你!在这里!我找到了,我的朋友!我找到了!”

“什么?”

“我的方法!”

“什么方法?”

“可以消除炮弹发射时反冲力影响的方法。”

“真的吗?”米歇尔说,同时偷偷瞟了船长一眼。

“真的!用水!用普通的水就能产生弹性……啊!马斯通!”巴比·凯恩大叫一声,“你也在这里!”

“还有他,”米歇尔·阿尔当回答,“允许我同时向你介绍高贵的尼科尔船长!”

“尼科尔!”巴比·凯恩霍地站起身,喊道,“抱歉,船长,”他说,“我忘了……现在我准备好了……”

米歇尔·阿尔当没让两个仇敌有时间互相质问,立刻就插嘴说:“当然啦!幸亏像你们这样正直的人没有早一些碰头!不然的话,我们现在要不是为这一位,就是为另一位哀悼了。不过,感谢上帝介入,现在,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当一个人忘了自身的仇恨,埋头研究机械难题,或者跟蜘蛛开玩笑,这就说明了这个仇恨对任何人都不具危险性。”

米歇尔·阿尔当向主席叙述了船长的故事。

“我要请问你们一下,”他在下结语时说,“像你们两位这样善良的人,难道生来就为了用卡宾枪彼此互轰脑袋的吗?”

在这个有点可笑的情境里,某些事情发生得如此出乎意料,使得巴比·凯恩和尼科尔都不太晓得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对方。米歇尔·阿尔当很能感觉到这一点,他决定加快脚步让双方和解。

“正直的朋友们,”他说,他的唇边不由得露出最和善的微笑,“你们之间一向就只有误会,没有别的。好!为了证明你们之间的一切仇恨都已经结束了,而且,既然你们都是那种愿意冒生命危险的人,就请坦诚地接受我要向你们提出的建议。”

“请讲。”尼科尔说。

“巴比·凯恩友人相信他的炮弹会直接射达月球。”

“没错,那是当然的。”主席迅速地回答道。

“尼科尔友人坚信炮弹会落回地球上。”

“我确信一定如此。”船长大声说。

“好!”米歇尔·阿尔当接着说,“我并不奢望使你们两人意见一致,但是我要直率地对你们说,请和我一起出发吧,一起看看我们是否会停在半路上。”

“嘿!”马斯通惊奇地发出声来。

一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两个竞争对手早已抬起眼相互对望。双方都在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巴比·凯恩等着船长的回答,尼科尔也在等候主席的发言。

“怎么样?”米歇尔用最吸引人的语调说着,“既然再也不用担心有反冲力了!”

“接受!”巴比·凯恩高声说。

不过,尽管他说这句话的速度很快,尼科尔却已经和他在同一时间说完了。

“乌拉!太棒了!太好了!嘿!嘿!嘿!”米歇尔·阿尔当呼喊着,并向两位仇敌伸出手来,“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的朋友们,请允许我以法国的方式对待你们。咱们去吃顿早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