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抨击与反驳(1 / 1)

马斯通的提议是一则小插曲,似乎应该结束讨论会了。我们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闭幕词”。然而,会场中的**才刚平静,就听见一个洪亮严肃的声音说出下面这段话:

“现在,演说家已经尽兴发挥了想象力,他是不是愿意进入论述的主题,少说理论,多谈他这次远征的实际部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说话者的身上。这个人瘦削、干瘪,却有一张活力充沛的脸,下巴蓄着浓密的美式胡子。他利用先前会场里发生的几次不同混乱,早已慢慢移到前排观众之列。在那里,他双臂交叉,目光明亮而大胆,以不可动摇的坚定姿态,紧盯着这场大会的英雄。他提出要求以后便沉默不语,对于汇聚在他身上的成千道目光,以及他的发言所激起的低声指责,他似乎都不为所动。见问题没有很快得到答复,他又用同样清晰明确的语调重新询问了一次,随后又加上一句:“我们在这里要讨论的是月球,而不是地球。”

“你说得没错,先生,”米歇尔·阿尔当回答,“刚才的讨论已经离题了,让我们再回来谈月球。”

“先生,”陌生人接着说,“你声称我们的卫星上有人住。好!但是,假如真有月球人,这些人肯定不必呼吸就能活,因为,月球表面一点空气分子也没有,我是为你好,才这样预先提醒你。”

听到这个断言,阿尔当挺直他那头发像野兽鬃毛似的脑袋,他明白自己和这个人将要针对问题的核心展开唇枪舌剑。轮到他紧紧盯着对方,他说:“啊!月球上没有空气!请问,是谁这么认定的?”

“科学家。”

“真的吗?”

“真的。”

“先生,”米歇尔又说,“我们不说玩笑话,我对有学问的科学家有无上的敬重。但对于那些没有学问的科学家,我是非常瞧不起的。”

“你可认识属于后面这一类的科学家?”

“知道几位。在法国,就有一位主张‘严格来说,鸟不会飞’,另外一位用几个理论证明鱼天生不适合活在水中。”

“我所说的科学家不是这类型的人物,先生,有关支持我的想法的科学家,我可以举几个你无法否认的名字。”

“那么,先生,你可就让一个无知者感到万分为难了,再说,这个无知的人只求能增长见闻呢!”

“假如你没有研究过这些科学问题,为什么你还要谈它们呢?”陌生人相当粗暴地质问。

“为什么?”阿尔当回答,“原因就在于不知道危险的人永远是勇敢的!我什么也不知道,这是实情,不过,正是我的弱点使我充满力量。”

“你的弱点直达疯狂的地步!”陌生人怒气冲冲地叫道。

“哈!最好是如此,”法国人反驳,“假如我的疯狂能把我带到月球上,那就太好了!”

巴比·凯恩和他的同事都狠狠地瞪着这个大胆前来阻碍他们计划的不速之客,仿佛想用眼睛吞下他似的。没有人认识这个人,开场就如此坦白的辩论将会如何接续,主席对此感到相当不放心,他神色忧虑地望着他的新朋友。在场人士都十分专注,而且极度不安,因为目前的争辩使他们留意到执行远征的可能性受到威胁,甚至真的无法实现了。

“先生,”米歇尔·阿尔当的对手接着说,“能证明月球周围绝对没有大气的理由很多,每个都不容置疑。我甚至可以在一开始就说,即使这个大气曾经存在过,也早就被地球吸光了。不过,我更希望用无法否认的事实来反驳你。”

“请说,先生,”米歇尔·阿尔当礼貌周到地回答,“请尽情地反驳我吧!”

“你知道,”陌生人说,“当光线穿越像空气这样的介质时,会偏离原来的直线,换句话说,它们受到折射作用。但是,当发亮的恒星被月球遮蔽,它们射出的光线擦过月盘边缘的时候,从来没有偏离直线,也没有发生过半点折射的细微痕迹。由此可以得出明显的结论,月球的周围没有覆盖大气。”

大家都注视着法国人,因为一旦承认这个观点,就会有严重的后果。

“老实说,”米歇尔·阿尔当回答,“就算这不是你唯一的论据,也确实是你的最佳论据了。一个科学家或许会难以答复,我呢,我要单单对你说这个论据没有绝对性,因为它假定月球的角直径已经完整确立,而事实上并没有。不过,我们暂时不去谈它,请告诉我,亲爱的先生,你是否承认月球表面有火山?”

“有死火山,但没有活火山。”

“然而,请允许我,在不超出逻辑界限的范围内,允许我相信,这些火山在某段时期曾经相当活跃。”

“这是肯定的,但是它们能够自己供给燃烧时必要的氧气,火山爆发的事实完全无法证明月球大气层的存在。”

“那好,咱们先别谈这个,”米歇尔·阿尔当回答,“就先把这一类的论据摆一边,来谈谈直接的观察。不过,我先告知你,我会提出几个名字为例。”

“你请提吧。”

“我这就开始。1715年,天文学家鲁维勒和哈雷观测5月3日的日全食,注意到月球表面有某些奇怪的闪光,这种一闪即逝的火花,经常重复出现,他们认为这是月球大气层里发生的暴风雨。”

“在1715年,”陌生人驳斥道,“天文学家鲁维勒和哈雷把一些纯粹是地球上的现象,看成是月球上的现象,例如火流星之类的就是在我们的大气层里发生的。在他们发表这个所谓事实的时候,当时的科学家就这样回答他们,我的回答也和那些科学家一样。”

“我们也不多谈这个,”阿尔当回答,他并没有因对方的反驳而神色激动,“赫雪尔在1787年时,不是曾经观察到月球表面有很多发亮点吗?”

“一点也没错,但是他并没有解释这些发亮点的原因,赫雪尔本人也不曾因为这些光点的出现,就下结论说月球大气层必然存在。”

“你回答得很好,”米歇尔·阿尔当夸赞他的对手,“看得出来,你对月球学很有研究。”

“是很有研究,先生,我还要再补充一点,最有才干的观测家,比尔和蒙德雷尔,也对这个黑夜星体做过极深入的研究,他们两人一致认为月球表面根本没有空气。”

听众之间有一阵**,他们似乎被这个奇特人物的诸多论据打动了。

“且不谈这些,”米歇尔·阿尔当极为镇静地回答,“现在,让我们来听一个重要的事实。才华卓越的法国天文学家罗塞达,于1860年7月18日观测日食,他指出新月形太阳的两个角被截去尖端,变成圆的,然而,这个现象只有在太阳光穿越月球大气层时偏离直线的状态下才会产生,不可能有其他的解释。”

“但是,这件事确实可靠吗?”陌生人立刻问道。

“绝对可靠!”

会场上又起了一阵**,这一回,听众的反应转向支持他们所喜爱的英雄,他的对手则不发一语地待在原地。阿尔当再度发言,他并没有因为方才取得了优势而沾沾自喜,只是简单地说:“所以你也清楚了,亲爱的先生,不应该那么斩钉截铁地认定月球表面绝对没有大气。这层大气可能很稀薄,相当不容易侦测,但是,今日的科学普遍认为它是存在的。”

“不管你乐不乐意听见,山上确实没有大气。”陌生人不愿意认输,又固执地驳斥了一句。

“是没有,但在山谷还有,最多几百英尺的厚度。”

“不管如何,你最好做些预防措施,因为那里的空气可是稀薄得可怕。”

“啊!正直的先生,对单独一个人来说,总是够用的。况且,一到了那上头,我就会竭尽所能地努力节约空气用量,只在重大的情况时才呼吸。”

巨大的爆笑声像雷鸣一样在这位神秘对话者的耳边响起,他那充满对抗意味的目光骄傲地扫视全场。

“那么,”米歇尔·阿尔当神情闲适地继续说,“既然我们都同意月球上有一些大气,我们就不得不承认那里有一定分量的水。就我个人而言,我非常高兴能得出这个结论。再说,我可爱的反对者,请容我再提出一项观察结果。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月盘的一面,假如月球面对着我们的这一面有些许空气,在另外一面可能有更多空气。”

“凭什么理由这么说?”

“因为,月球由于受到地球引力的影响,呈现鸡蛋的形状,而我们看到的是其中的一小端。根据韩森[1]的计算结果,月球的重心位于另一个半球,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在我们卫星形成的初期,大部分的空气和水应该就被它的重力牵引到另一面去了。”

“纯粹是幻想!”陌生人高声说。

“不!这纯粹是建立在力学法则上的理论。我认为,要想驳斥这个说法是相当困难的。因此,我呼吁大会对这个问题进行表决:存在地球上的生命,是否可能在月球表面生存呢?”

30万名听众同时鼓掌赞成。米歇尔·阿尔当的对手还想说话,但是大家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叫喊声、威胁声,犹如冰雹一样朝着他猛烈袭击。

“够了!够了!”有人说。

“把这个不识趣的家伙赶走!”另一些人反复说。

“滚出去!滚出去!”恼怒的群众高喊着。

但是他坚定地用力扣住讲台,动也不动,等待暴风雨过去。要不是米歇尔·阿尔当比手势要大家安静下来,这场暴风雨的规模可能会相当可怕。阿尔当为人太讲道义,不可能把他的对手抛弃在这种极端的情况里什么都不管。

“你希望补充几句话吗?”他以亲切的口吻询问他的对手。

“没错!我还要说一百句、一千句,”陌生人愤怒地回答,“或者,倒不如,不,只要一句!这么坚持你的计划,除非你是……”

“思考欠周的家伙!我已经请求我的朋友巴比·凯恩造一个锥形圆柱体的炮弹,让我不至于像松鼠一样在半路上团团转了,你怎么可以把我看成这样的人呢?”

“但是,可怜的人,启动时的可怕反冲力就会把你压碎!”

“亲爱的反对者,你刚刚指出了真正,也是唯一的困难。不过,我对美国人的工业天才有极高的评价,我不相信他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可是,炮弹穿越大气层时,它的速度所产生的高热呢?”

“啊!炮弹壁很厚,而且我将会快速通过大气层!”

“但是,粮食呢?水呢?”

“我已经计算过,我可以带一年的用量,而我的旅程才只花四天!”

“但是,途中要呼吸的空气呢?”

“我可以通过化学方法来制造。”

“可是,假如你能到达月球,你又要如何降落呢?”

“炮弹落在月球上的速度将会比在地球降落慢6倍,因为重量在月球表面比在地球的小6倍。”

“那还是足够把你像玻璃一样,摔得粉碎!”

“谁能阻止我,利用装置恰当的火箭,在必要的时候点燃,来减低下降的速度呢?”

“不过,最后,假设所有的困难都解决,所有的障碍都排除了,也把所有对你有利的机运都凑集在一起了,并姑且认为你安全到达了月球,你又要如何重回地球呢?”

“我不会回来!”

听到这个透过简洁方式触及崇高精神的回答,场上的所有人都哑然无声,但是这片沉默比热情的喊叫更动人。陌生人利用这个机会做最后的抗议。

“你是必死无疑的,”他大声说,“而那只不过是死了一个理智失常的人,你的死亡甚至对科学没有一点用处!”

“请继续说下去,慷慨的陌生人,因为,老实说,你的诊断方式非常讨人喜欢。”

“啊,这太过分了!”米歇尔·阿尔当的对手高喊,“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这样不严肃的争辩,请尽情从事这个疯狂的事业吧!你不是应该受到指责的人!”

“哦,请你不必客气!”

“不!要对你的行为负责的是另外一个人!”

“请问,那个人是谁?”米歇尔·阿尔当声音专横地问道。

“是安排这一桩既可笑又不可能实现的实验的那个无知之徒!”

这个攻击非常直接。自从这个陌生人介入讨论以来,巴比·凯恩就使尽全力克制自己,就像某些锅炉的火箱,燃烧自身回流的煤烟一样。然而,看到自己受到如此侮辱的指明,他猛然站了起来,就要朝这个当面挑衅自己的敌手走去,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突然与这个人隔得越来越远。

讲台早已被一百只强壮的胳臂倏地抬了起来,大炮俱乐部的主席正与米歇尔·阿尔当共享胜利的光荣。充作讲台的舷墙很重,但是抬着它的人不停地轮流,每个人彼此争斗、抢夺,都想用他们的肩膀来支持那代表胜利的台子。

这时候,陌生人并没有趁着嘈杂之际离开他所在的地方。再说,处在这挤得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他能办得到吗?当然不能。不管怎么说,他双臂交叉,待在第一排,眼睛盯着巴比·凯恩主席,像是要把他吞下似的。

巴比·凯恩也一直望着这位陌生人,两人的目光碰触,仿佛两把颤动的宝剑交锋。

在胜利的行进期间,广大人海发出的叫喊声始终维持最大的强度。米歇尔·阿尔当带着明显快乐的神情,任由群众带动,他的脸闪耀着光芒。讲台宛如一艘受海浪打击的船只,时而前后颠簸,时而左右摇晃。但是,这两位大集会的英雄具有船员的脚力,稳稳地站立在上方,他们的“大船”没有遭到任何损失就来到了坦帕城的港口。米歇尔·阿尔当幸运地躲过他那些健壮的仰慕者的最后拥抱;他逃入富兰克林旅馆,动作敏捷地进到自己的房间,迅速溜上床,这时,10万人的大队伍还守在他的窗户下,直到天明。

这段时间里,一场短暂、严肃、关键性的会晤已经在那位神秘人物和大炮俱乐部主席之间发生。

巴比·凯恩终于得了空闲,他笔直地朝他的敌手走去。

“跟我来!”他简短说了一声。

这位敌手跟随他来到码头,不久两个人就单独站在面向琼斯斜坡的码头入口。

在那里,这两个尚未相识的仇敌相互对望。

“你是谁?”巴比·凯恩问。

“尼科尔船长。”

“我正这么猜想。直到现在为止,机运还从未把你抛到我的路上来……”

“我已经自己来了!”

“你刚才辱骂我!”

“而且是当着众人的面。”

“你得就这个侮辱,还我公道。”

“立即照办。”

“不。我希望这一切在我们之间私下进行。距离坦帕三英里处有一片树林,叫作思凯尔斯诺树林,你可知道?”

“我知道。”

“你愿意在明天早上5点从树林的一边进入吗?”

“可以,只要你在同一时间从另一边进去。”

“你不会忘记你的来复枪吧?”

“正像你不会忘记你的枪一样。”尼科尔回答。

冷冷地交换过这几句话之后,大炮俱乐部主席就和船长分手了。巴比·凯恩返回他的住所,但是,这几小时内他没有休息,而是整夜寻找避免炮弹反冲力的方法,思索米歇尔·阿尔当在大会讨论中提出的难题的解决办法。

[1]韩森(Peter Andreas Hansen, 1795—1874), 19世纪德国天文学家,曾任丹麦天文台的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