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1 / 1)

我们的脚又在这些满地的骸骨上面踩踏了半个小时。炽热的好奇心推拥着我们继续往前走。这座岩窟里还隐匿着什么样的美妙、给科学的什么宝贝呢?我的眼睛等着各种惊喜,我的想象力等着各样惊奇。

海岸老早就隐没骸骨丘后面。教授也不提防,毫不在乎迷路,拽着我走远。我们默默前进,沐浴在电波中。因为一个我无法解释的现象,也受惠于它的普照,光线均匀地照亮物品的各个表面。它的光源不再是空间上限定的一个点,因此没有制造任何阴影。若说身处盛夏正午,位于赤道地区直射的艳阳下也行得通。蒸汽都不见了。岩石、远方的群山、几块模糊的孤远森林,在光流的平均照射下,都罩上诡奇的模样。我们就像霍夫曼笔下那位失去影子的奇幻人物[1]。

走了两公里的路之后,我们来到一座辽阔森林的边缘,不过不是邻近歌洛白港的蕈类森林之一。

全是欣欣向荣的第三纪植物。今日已经灭绝、奇伟的似棕榈树参天而起,另有松树、紫杉、柏树、崖柏等松柏的代表,都让纠缠不清的藤蔓网牵连起来。苔藓和毛茛[2]像柔软的地毯覆盖着地面。树影下方有几条呜咽的溪流——这个说法不太正确,因为这些树根本没有投下影子。蕨叶在溪边槎牙交错,类似地球上的温室里那些。只是这些树、灌木、植物全都缺乏能促进生机的太阳热气,而且淆杂在脱了色的单一棕色调中。叶子不再翠绿,第三纪开了无数的花,却都无色无味,仿佛在大气压力之下,用褪色的纸扎成的。

叔叔在这片巨大的萌生林下方闯**。我跟着他,一路提心吊胆。大自然既然供应了可食用的植物,我们为什么不会在这里遇到凶悍的哺乳动物呢?我在这些因年岁磨蚀而倒下的树留下的宽阔林中空地里,看见豆科植物、枫树、茜草,还有上千株各时代的反刍亚目最钟爱的可食用灌木。接着,地表上各个不同地区的树横牵竖连,橡树生长在棕榈树旁边,澳洲尤加利树依偎着挪威松树,北欧桦树和泽兰[3]的贝壳杉的枝丫缠绵纠结。地球上最足智多谋的植物学家也要精神错乱!

我忽然止步,抓住叔叔。

在光线遍照下,树林深处的细枝末节,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我看见了……不会吧!真的,我亲眼看见庞大的形体在树下走动!的确,巨硕如山,一整群生鲜活跳的乳齿象,可不是化石啊!就类似1810年于俄亥俄州的沼泽发现的那些!我看着这群巨象的鼻子在树下蠕动,活像成群结队的蛇。我听见它们的长牙钻入老树干的声音。树枝吱嘎作响,大把大把的叶子被扯下来,坠入这些怪兽的大嘴里。

我在梦里见过的这一群第三纪和第四纪的史前生物,终于成真了!我们在地心里孤立无助,要杀要剐全凭这些凶猛居民的意思!

叔叔盯着看。

“来,”他突然说,抓住我的手臂,“往前走,往前走!”

“不要!”我惊喊,“不要!我们没有武器!在这群硕大无朋的四脚动物中间,我们能怎么办?过来,叔叔,过来啊!没有人能冲撞这些怪兽的怒火还毫发无伤的。”

“没有人吗?”叔叔提高了嗓门,“你错了,艾克赛!看,看那边!我好像看见一只生物!一只跟我们很像的生物!是人哎!”

我望过去,耸起肩膀,决定怀疑到底。可是,我尽管不相信,事实就摆在眼前。

的确,在不到半公里处,倚在一棵庞大贝壳杉树干上的确实是一名人类。这位地底世界的普罗透斯[4],海神的新后代,正在看守这一群多不胜数的乳齿象!

“看守巨硕动物者体形更巨硕![5]”

是的!巨硕无比的牧羊人!这已经不是我们方才在骸骨堆里起出来的人体化石了,而是能够指挥这些怪兽的巨人!他的身高近四米,那大如水牛头的头颅隐没在未经整理,戟指刺张的头发里面。说是狮鬃也不为过,类似原始象的毛发。他手中挥舞着一根粗巨的树枝,也只有这位远古时期的牧羊人才拿得起这种牧羊杖。

我们目瞪口呆,动弹不得。但是他可能会看见我们,不逃命不行啊!

“过来,过来。”我喊着,一边拖着叔叔,这是他第一次任人摆布!

十五分钟后,我们就到了那位恶模恶样的敌人的视线范围之外。

与那个超自然奇遇时隔数月的今天,脑子镇定了下来,我平静地回想这件事,该怎么想,该相信什么呢?不!不可能!我们的感官受到愚弄了,是我们看走了眼!没有人能活在这个地底世界!没有哪个世代的人类居住在这些地底洞窟里面,还漠不关心地表上的居民,与他们不相往来!太疯狂了,简直疯狂至极!

我还宁愿承认那是某种构造接近人类的动物,譬如某种远古的猿猴,某种原猿(Protopithecus),某种中猴(Mesopithecus),类似拉尔泰[6]在桑桑的第三纪地层中发现的那种!只是这一只的尺寸远超过古生物学所测量过的所有尺寸!无所谓,这是一只猿猴。对,即便很不可能,还是猿猴!但是要说那是活生生的人类,和他一整个世代都藏在地心中,更是天方夜谭!

然而我们离开明亮多光的树林时,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震愕得几近痴呆。我们二话不说就是跑,完全是落荒而逃的格局,就像我们在某些噩梦里承受的那种骇然冲动。我们本能地回李登布洛克海边去,我不知道我的脑袋陷入什么胡思瞎想里去,竟然无法做出实际的观察。

虽然我很确定我们的脚踩在一块全然没踏过的地上,我却常常注意到一座座峭壁,形状让我想起歌洛白港那些。有时候真会让人搞错。数百条小溪和瀑布从凸出的岩石中倾泻而下,我以为又看见了褐煤层、我们那条忠心耿耿的汉斯溪,还有我之前苏醒过来的那座洞穴。接着,几步远之处,扶壁的分布,一条小溪的出现,某块悬岩惊人的侧面轮廓,又让我如坠五里雾中。

我告知叔叔我的不确定。他也一样迟疑。他在这如出一辙的景色当中,不辨东西。

“当然,”我告诉他,“我们不是在出发点上岸,暴风雨把我们吹到下方一点的地方,沿着这海岸走,我们将会抵达歌洛白港。”

“既然如此,”叔叔答道,“继续探险就没有用了,最好回木筏那儿去。可是你没搞错吗,艾克赛?”

“很难说,因为这些悬岩都很雷同。可是我好像认得这个岬角,汉斯就是在这个岬角下面修船的。如果这里不是那座小港,我们离它应该也不远了。”我补充,同时审视一座自以为认得的小湾。

“不,艾克赛,我们应该至少找得到自己的脚印,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我看到了。”我大喊一声,冲向一个在沙子上闪闪发亮的物品。

“你看到什么?”

“这个。”我回答。

我把刚才捡到的匕首拿给叔叔看。

“咦?”他说,“你身上一直带着武器?”

“我?我没有!不是您──”

“不是,就我所知,”教授答道。“我从来没有这把匕首。”

“那就奇怪了。”

“不奇怪,很简单,艾克赛。冰岛人常常带着这种武器,这把匕首是汉斯的,汉斯把它掉在这里……”

我摇摇头。汉斯从未有过这把匕首。

“会不会是某个远古时期战士的武器啊?”我大叫,“一个活人,那个牧羊巨人的同伴?不会的!这不是石器时代的工具,甚至不是青铜器时代的,刀刃是钢做的!”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叔叔硬生生制止了我继续瞎想,冷言冷语地对我说:“冷静一点,艾克赛,回到你的理智上。这把匕首是16世纪的武器,一把真正的短剑,绅士佩在腰带上给敌人致命一击的那种。它的来源是西班牙。它既不是你的,不是我的,不是汉斯的,甚至也不属于那些或许住在地心里的人!”

“您不会是指……”

“你看,它的缺口并不是插入人的喉咙造成的,它的刀口上面覆盖着一层锈,这层锈不是一天、一年或是一个世纪造成的!”

教授又浑身来劲了,他的想象力就一如往常,开始驰骋。

“艾克赛,”他继续说下去,“我们正在世纪大发现的路上!这把匕首被丢弃在沙滩上已经有一百、两百、三百年了,而且是这地底海洋上的岩石造成匕首上的缺口!”

“可是它不会自己跑来呀!”我喊道,“也不是它把自己造出来的!所以有人比我们早来了一步!”

“对,一个人。”

“这个人是?”

“这个人用这把匕首刻了自己的名字!这个人想再一次亲手标示前往地心的路!快来找一找,找一找!”

我们被勾得兴起,沿着高耸的山壁,察看一丁点儿能供我们通过的缝隙。

于是我们来到一处海岸收窄的地方。差点就浸泡在海水里的扶壁脚边,留有一条至多两米宽的通道。我们在两块岩石延伸出去的部分之间,看见一条幽黑地道的入口。

那里的一块花岗岩上刻着两个磨蚀不清的神秘字母,是那位胆大无畏且异想天开的旅人姓名的缩写:

“A.S.!”叔叔惊喊,“亚恩·萨克努森!又是亚恩·萨克努森!”

[1] 霍夫曼1815年的作品《圣诞夜奇遇记》(Les Aventures de la nuit de Saint Sylvestre)中的人物。

[2] 毛茛,植物名。多年生草本。全草被白色粗毛,多生于湿地﹑畦畔﹑路旁。

[3] 位于荷兰。

[4] 普罗透斯(Proteus)是希腊神话中早期的海神。

[5] 原文为“Immanis pecoris custos, immanior ipse”,出自雨果小说《钟楼怪人》第四册第三章。但也有可能作者是从弗吉尔的《农事诗》中“formosi pecoris custos, formosior ipse”一句改写而来。

[6] 拉尔泰(Edouard Lartet,1801—1871)是法国史前历史学家、古生物学家,他在1833年位于热尔省(Gers)的桑桑(Sansan),发现超过九十种哺乳类及爬虫类的化石。1836年,他又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第一种大型猿猴上猿(Pliopithecus)的下颚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