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1)

想理解叔叔何以提及这两位杰出的法国学者,就不能不知道在我们出发之后不久,古生物学界里发生了一桩重大事件。

1863年3月28日,挖土工人在布歇·德佩尔特[1]的带领下,挖掘法国索姆省阿布维尔附近的慕兰纪侬采石场,在地底下四点五米处发现一个人类下颚。这是这个种类第一个出土问世的化石。在它的附近还找到石斧,还有加工上色过的燧石,上头统一罩着年深日久而出现的色泽。

这个发现不只在法国造成很大的轰动,还有英国和德国。许多法兰西学院的学者,尤其是米尔恩·艾德华和卡特尔法哲两人非常重视此事,证明这块人骨化石的真实性无可争议,并且成为这起英国人称为“下颚诉讼案件”最积极的辩护人。

认为此事属实的英国地质学家如法科纳[2]、巴斯克[3]、卡本特[4]等人,都和德国的学者为伍,而这群德国学者之中,首推我叔叔──最激切、最热情的李登布洛克。

因此第四纪人类化石的公证性似乎板上钉钉了。

不过这个理论也的确有一个穷追猛打的对手——艾利·德·波蒙[5]。这名顶尖的权威学者支持慕兰纪侬的地质不属于“洪积世[6]”,而是一个没那么古老的地层,他也同意居维叶,不承认人类会和第四纪的动物生活在同一个时代。跟大多数地质学家意见一致的李登布洛克站稳脚跟,争辩,讨论,后来波蒙先生几乎是他那一派硕果仅存的人物。

我们全都深知此事的原委,但是我们不知道的,是我们离开之后,这个问题有了新的进展。法国、瑞士、比利时的某些洞穴疏松的灰色土壤里,都发现到其他一模一样的下颚,尽管属于不同体形、不同国籍的人种。此外还有武器、器皿、工具、孩童、青少年、男性跟老人的骸骨。因此每一天都更加肯定第四纪就有人类存在。

事情还没完。一些在第三纪上新纪地层里新出土的残骸,让更为大胆的学者们得以确定人类历史实则更加古老。这些残骸的确不是人骨,只是工艺品,还有动物的胫骨、股骨化石,但是上面有规律的条痕,甚至可以说是雕刻出来的,带着人工痕迹。

因此人类的历史一下子就往前追溯了好几百年。人类诞生在乳齿象之前,成为“南方猿”的同辈。人类已经存在十万年了,这是上新世方面最知名的地质学家所定的年份。

这便是古生物学在当时的状态,而我们所知的,足以解释我们见到李登布洛克海百骨蔽野的情景时的态度。因此大家都能理解我叔叔的惊愕和喜悦,尤其是离我们二十步远的地方,他和第四纪人类之一几乎可说是面对面。

这是一具历历可辨的人体。这里的土质跟波尔多圣米歇尔墓园[7]的一样,所以是这种特殊土质将尸骨保存了数世纪久吗?我不知道。但是这具木乃伊的皮肤紧绷干瘪,四肢依旧柔软(至少看起来如此),牙齿完好无缺,头发丰密,手脚的指甲都大得吓人,俨然就是他生前的模样。

面对这名另一个时代的人类,我哑然无语。平时喋喋不休,最爱慷慨陈词的叔叔,也有口无言。我们举起这具尸骨,把他竖立起来。他用空洞的眼眶看着我们。我们拍了拍他的胸腔,发出响亮的声音。

沉默了半晌之后,叔叔体内的教授又占了上风。奥图·李登布洛克本性难移,几乎完全忘了我们正在旅行、我们的所在、容纳我们的广大岩窟。他一定以为自己在约翰学院,正当着学生的面讲课,因为他换上一副正经八百的口气,对着一群想象出来的听众说话。

“各位先生,”他说,“我有这个荣幸为你们介绍这位第四纪的人类。有卓越的学者否认他的存在,其他毫不逊色的学者则予以肯定。那些古生物学中的圣多玛[8]如果在场,将会用手指触碰他,并且被迫承认他们的错误。我很明白科学应该提防这种发现,我不会不知道巴纳姆[9]和其他一丘之貉的江湖郎中,对人类化石做过的恶行。我听过保萨尼亚斯[10]说的埃阿斯的髌骨,宣称斯巴达人找到俄瑞斯忒斯[11]的骸骨,艾斯忒里昂[12]的尸骨有十腕尺长[13]那些故事。我也读过一些报告,是关于14世纪在特拉帕尼[14]发现,都认为是波吕斐摩斯[15]的骸骨,以及16世纪在巴勒摩[16]挖掘出来的巨人传说。各位先生,你们也都跟我一样,知道1577年在琉森附近为一副巨型骸骨做的分析,名医菲利斯·普拉特[17]宣称那属于一名六米高的巨人所有!我也生吞活剥了卡萨尼昂的论著,以及所有出版过的有关1613年,在多菲内的采沙场出土的高卢入侵者——廷布里国王条顿波叙[18]骸骨的论文集、手册、正反答辩!如果我生在18世纪,就会跟皮耶·康佩争论施瓦泽[19]的亚当之前人类就存在的说法!我手中还曾经有一本著作,名为《巨……》。”

叔叔的老毛病这时又犯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念不出复杂的词。

“名为《巨……》。”他继续说。

他没办法再说下去了。

“《巨……骨……》。”

不可能!这该死的词就是不肯出来!如果在约翰学院就会惹来一阵哄笑了!

“《巨骨学……》(Gigantosteologie)。”教授总算说完这个词,中间不忘骂骂咧咧。

接着又更加来劲地继续说下去。

“是的,各位先生,我全部知情!我也知道居维叶和布鲁门巴赫在长毛象这种通俗无奇的化石和其他第四纪动物化石的领域里是很出名的。但是在这里,一丁点儿疑虑都会是对科学的侮辱。人体就在这里,你们可以看他,摸他!这可不是一具骸骨,是一具完好无损的人体,只为了人类学而保存!”

叔叔说得太肯定了,但我很乐意不去反驳他。

“如果我可以把他浸在硫酸里,”叔叔还在说,“就能洗去泥土还有这些嵌进他身体的发亮贝壳,可惜我手边没有这珍贵的溶剂。然而,这个模样的他,这样的一具人体,将会对我们诉说他自己的故事。”

这时,教授拿起那具人类化石摆弄,如同一位珍奇秀的主持人那般熟练。

“你们看,”他继续说下去,“他不到两米高,根本不是所谓的巨人,还差得远呢。至于他属于什么人种,不用怀疑,就是高加索人种。跟我们一样的白种人!这具化石的头颅呈规则的卵状,没有高突的颧骨,没有前伸的下颚。他丝毫没有下颚突出症这个修改面角[20]的特征。让我们来计算他的面角角度,几乎是九十度。但是我还要再深入推理一点,我敢说这个人类属于分布在印度直到西欧的印欧人种。各位不要笑!”

没有人在笑,但是教授已经太习惯在他传道授业的时候,看见一张张喜动颜色的脸了!

“是的,”他又生气勃勃地重拾话头,“这是一具人类化石,和乳齿象活在同一个时代,乳齿象的枯骨遍布这个讲堂。但是告诉你们他是经由哪一条路抵达这里,这掩埋他的地层又是如何滑到地球内这座广阔无边的岩窟里来,却是我能力所不及的。毫无疑问,第四纪的地壳仍然动**不安,地球持续冷却造成这些裂口、缝隙、断层,一部分的上方地层可能从中滚下来。我不表达意见,但是总算这个人在这里,身边包围着他的工艺品,这些构成了石器时代的斧头、琢磨过的燧石。而除非他跟我一样是来观光、充当科学的开路先锋,否则我无法质疑他源远流长的真实性。”

教授合上嘴,我代表全体观众掌声雷动。叔叔说得有道理,比他侄儿更渊博的人想驳倒他可不容易。

还有另外一条线索。这具人体化石并非占地辽阔的骸骨堆里的唯一。我们在这片骨灰尘土里踩的每一步都会遇上其他尸体,叔叔可以从这些化石里挑出保存最完整的一具,来说服不信邪的人。

各个世代的人类和动物混淆在这座墓园里,的确是个惊人的景象。但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浮上心头,我们却不敢解答。这些生气勃勃的生物早已经化为尘土,然后因为地震才滑到李登布洛克海岸的吗?还是他们居住在此地,在这个地底世界中,在这片假的天空之下,像地球上的居民一样经历生死?直到目前为止,只有海中怪兽和鱼类生鲜活跳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某个穴居人会不会还在别无人烟的沙滩上徘徊呢?

[1] 布歇·德佩尔特(Jacques Boucher de Perthes,1788—1868)是法国史前历史学家。

[2] 法科纳(Hugh Falconer,1808—1865)是苏格兰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

[3] 巴斯克(George Busk,1807—1886)是英国外科医生、动物学家、古生物学家。

[4] 卡本特(Philip Pearsall Carpenter,1819—1877)是英国牧师及软体动物学家。

[5] 艾利·德·波蒙(Leonce Elie de Beaumont,1798—1874)是法国地质学家。

[6] 洪积世为地质时代第四纪的早期。

[7] 1791年,圣米歇尔大教堂的旧墓园进行重整工程,施工时从地底下挖掘出几十具因为黏土而保存良好的木乃伊。这些木乃伊曾经被摆在地下墓穴里供人参观,后来重新下葬在波尔多的沙特勒斯墓园(Cimetiere de la Chartreuse)中。

[8] 圣多玛曾怀疑耶稣复活,非要触摸他的伤口才肯相信,后比喻凡事都要眼见为凭的人为圣多玛。

[9] 巴纳姆(Barnum,1810—1891)是美国马戏团经纪人,他的马戏团因为充满了奇怪展品而著名。

[10] 保萨尼亚斯(Pausanias)是古希腊的地理学家、旅行家。

[11] 俄瑞斯忒斯(Orestes)是希腊神话中阿迦门农与克吕泰涅斯特拉之子。吕泰涅斯特拉与情夫一起谋害了阿迦门农,俄瑞斯忒斯弒母为父报仇。他是许多古希腊悲剧的主角。

[12] 艾斯忒里昂(Asterion)即希腊神话中牛头人身弥诺陶洛斯的别名。

[13] 是一种古老的长度单位,以手肘为测量标准,法国一般认为一腕尺相当于四十五厘米。

[14] 特拉帕尼(Trapani)是意大利一座城市。

[15] 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是海神波塞东的独眼巨人儿子。

[16] 巴勒摩(Palermo)是西西里岛的首府。

[17] 菲利斯·普拉特(Felix Platter,1536—1614)是瑞士医生、植物学家。

[18] 条顿波叙(Teutobochus)是一名传说中的巨人,同时也是条顿人的国王。

[19] 施瓦泽(Johann Jakob Scheuchzer,1672—1733)是瑞士医生、自然学家。

[20] 原书注:面角由两个冠状面形成,一面或多或少呈垂直,是额头到门牙间的切线,另一面呈水平,通过耳道口和前鼻脊之间。在人类学上称作“下颚前突症”(prognathisme),前伸的下颚修改了颜面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