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照理天应该已经黑了,但是在纬线六十五度上,北极区依旧亮如白昼没什么可惊讶的。整个6月和7月,冰岛的太阳都不会下山。

然而气温却下降了。我开始觉得冷,尤其饥肠辘辘。冰岛农舍敞开好客的大门,欢迎我们。

这里虽是农人的家,但说起待客之道,堪称皇宫。我们人一到,主人就朝我们伸出手来,然后不再多礼,示意我们跟着他走。

我们也当真只能尾随于后,因为不可能与他并肩同行。一条狭长幽黑的走道通往这栋用不甚方正的横木建筑而成的房子,并且也通到每一个房间。这里有四间房:厨房、纺织室、全家人的主卧室“巴德斯托发(badstofa)”,以及当中最豪华的外宾客房。盖房子的时候没人想到有叔叔这么高的人类,因此他的脑袋在天花板上的椽梁撞了三四次。

我们被带到客房。这间大厅的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有一扇窗户采光,窗玻璃由半透明的绵羊膜替代。两个漆成红色、饰有冰岛格言的木框中铺满干草,这是我们的卧具。我没有料到房间会这么舒适。只不过浓烈的鱼干、腌肉和酸奶气味弥漫在整栋屋子里面,熏得我受不了。

就在我们把行李装备摆到一旁以后,传来东道主的声音,他邀请我们到厨房去。就算天气极寒,那里也是唯一生火的房间。

听见这个善意的指令,叔叔急忙依言行事。我跟着他走。

厨房里的壁炉款式古老,房间中央的那块石头就是炉灶,顶上开了一口洞,排放炊烟。厨房也作为餐厅使用。

我们进入厨房时,东道主仿佛从没见过我们似的,说了一声“萨耶面都(saellvertu)”招呼语,这句话的意思是“祝您快乐”,然后上前亲吻我们的脸颊。

他的妻子继他之后,也同样行礼如仪。接着夫妇俩把右手置于心脏上,深深一鞠躬。

我得赶快声明,这位冰岛妇女育有十九个孩子。每个小孩,无论大小,都在满屋子的缭绕烟雾中万头攒动。我随时都能看见一颗有点忧郁的金色小脑袋瓜,从蒙蒙烟雾中探出来。好像一成串脸洗得不够干净的小天使。

叔叔和我亲亲昵昵地迎接“这一窝小东西”,因此要不了多久,就有三或四个小鬼头爬上我们的肩膀,另外三四个坐在膝头,剩下的就在双腿间。已经会说话的就以所有想象得到的各种音调重复着“萨耶面都”,不会说话的就使劲儿哇啦乱叫。

开饭的宣布声中断了这场音乐会。这个时候猎人走了进来。他刚刚去喂马,换句话说,放它们在原野上自由行动,这样最省事。这些可怜的动物只有悬岩上罕有的青苔、不太营养的墨角藻可吃,次日还不忘回来重拾前一天的工作。

“萨耶面都。”汉斯进来时打了一声招呼,接着从从容容,自动自发地亲吻了主人、女主人和他们的十九个小孩,每个亲吻都不带任何感情。

寒暄结束,我们二十四个人陆续就座。因为人数太多,我们只好一个叠一个,成了名副其实的叠罗汉。腿上只坐两个小鬼算运气好的。

汤上桌了以后,这一小群人就静默了下来,连冰岛小孩都有的沉默寡言天性重新夺回统治权。主人盛了地衣浓汤给我们,并不难喝,接着是一大份鱼干,泡在放了二十年的酸奶油里,在冰岛人的美食观念里,酸奶油比新鲜奶油美味。还有“斯给(skyr)”,这是一种加了杜松子汁提味,搭配饼干吃的奶酪。最后,我们喝的饮料是冰岛人称为“布兰达(blanda)”的掺水乳清。这个特殊的饮食是好是坏,我无法判断。我饿坏了,还把甜点的荞麦稠粥吃个精光,半口不剩。

用完餐后,孩子们都不见踪影。大人围着火炉,炉内烧着泥炭、欧石南、母牛粪、鱼干骨。接着,大伙儿取完暖之后,各自回房。有传统美德的女主人表示要帮我们脱掉袜子和裤子,但是我们用最和蔼的态度婉拒了,她也不坚持,而我总算能窝进我的干草床中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我们告别冰岛农夫。叔叔费了一番工夫才让他收下适当的报酬,然后汉斯发出启程的信号。

离戈达百步之遥,大地开始改变面貌。沼泽变多,较不利于行走。右方是绵延不绝的山岭,有如广大无边的天然屏障,我们沿着它的外壕,途中经常遇上溪流,我们不得不涉水而过,同时小心别把行李打湿了。

景色愈发苍凉,然而远方偶见人影窜逃。当蜿蜒的道路意外地将一个鬼魂带到我们面前,就可以看到一颗肿胀油亮,顶上无毛的头颅,还有从破衣裂口暴露出来的令人作呕的伤口,这时我就会蓦地嫌憎起来。

这可怜虫非但不会过来伸出他畸形的手,反而转身就逃,只是速度往往不如汉斯惯常的“萨耶面都”招呼声来得快。

“史贝戴奥斯克(spetelsk)。”他说。

“麻风病人!”叔叔转述。

光听这个词就足以令人生厌。麻风在冰岛是很常见的疾病,虽然不会传染,却会遗传,因此这些可怜人被禁止嫁娶。

这些人的现身无法让愈趋凄惨的景色更愉悦。最后几株草在我们脚下凋萎。除了几丛矮得好比灌木的桦树之外,就没有别的树了。也不见动物的踪迹,除了几匹主人无力喂养,任凭在阴郁平原上流浪的马。

偶尔可见一只隼在灰云中翱翔,振翅飞往南方大陆。我落入在这片蛮荒的忧郁中,并回忆起我的故乡。

我们很快就得穿越好几个默默无名的小峡湾,最后则是真正的海湾。当时是憩潮,我们无须等待就横渡而过,抵达位于2公里远的艾夫坦小村。

晚上,在涉水横渡亚勒法和赫塔这两条充满鳟鱼和白斑狗鱼的河流后,我们被迫夜宿一栋被弃置的破屋,这屋子活该有全北欧神话里的精灵来作祟。冷精灵一定是卜居于此了,整晚都在施展它的看家本领。

次日一整天都没有特殊事件。地面依旧沼泽遍布,景致一样单调,同样愁眉苦脸。晚上我们走完该走距离的一半,在克索伯特村的附属教堂里打尖夜宿。

6月19日,熔岩在我们脚下迤逦了约莫两公里路,这类地形在这个国家被称作“赫鲁(hraun)”:表面皱巴巴的熔岩呈绳索状,有时拉直,有时盘卷。一片广阔的岩浆从邻山(目前是死火山,但是这些残岩见证了昔日喷发有多么暴烈)上流下来。随处可见蒸蒸腾腾的温泉水气。

我们没工夫观察这些现象,还有路要赶。不多久,沼泽遍布的地面又出现在我们坐骑的脚下,小湖泊在地面上星罗棋布。我们现在向西迈进,也确实绕过了广大的法赫萨湾,斯奈佛斯的白色双峰耸峙云中,就在不到十公里之外。

马儿都行走自如,地面虽然难行,却难不倒它们。至于我,我开始觉得非常疲乏,叔叔还是跟第一天一样直挺,昂首挺胸。我无法不赞佩他还有猎人,这趟远行对后者来说,只是出门转转而已。

6月20日星期六,晚上六点,我们抵达滨海小镇布迪尔,向导索讨约定好的酬劳。叔叔付清了。汉斯的亲戚就住在这里,他的叔伯和堂兄弟热情地欢迎我们。我们受到盛情款待,我很乐意在不过度叨扰这些好人的情况下,待在他们家消除旅途疲劳。只是叔叔可不这么想,毕竟他没什么需要恢复的,因此隔天我们又跨上我们的好马。从地质便可看出斯奈佛斯就在不远处了,花岗岩的根基从土里冒出来,宛如一棵老橡树的根。我们绕过火山广阔的山脚。教授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它,他指手画脚,似乎在向它挑战,说:“这就是我要驯服的巨人!”最后,经过二十四小时的步行,马匹自行在斯特皮的本堂牧师住宅门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