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斯特皮是一座由三十来栋建筑在遍地熔岩上的小屋所组成的小镇,火山反射下来的阳光照耀其上。一座小峡湾有山壁夹岸,给人诡奇的感受,小镇就延伸在峡湾尽头。

我们知道玄武岩是一种深色的火成岩。它的形状规则,分布情形令人惊艳。这里的大自然仿佛跟人类一样,手拿角尺、圆规和铅线,按照几何图形进行打造。大自然在其他各地利用凌乱的巨岩,草率马虎的火山锥,不匀称的金字塔,接连的奇怪线条,展现它乱无章法的艺术观。但是这里,大自然却想要成为秩序的典范,而且早在古代建筑之前,就已经创造了一套严格的规则,无论是辉煌的巴比伦,还是奇美的希腊,都不曾超越它。

爱尔兰的巨人堤道[1]、赫布里底群岛之一的芬哥洞窟[2],如雷贯耳,但是玄武岩地基的胜景我还从未目睹过。

然而这个景观在斯特皮以极致的奇丽姿态亮相了。

峡湾的山壁和半岛的海岸都由一列高十米的垂直石柱组成。这些笔直、匀称的柱身支撑着一个由水平石柱形成的拱门饰,这些水平石柱悬垂在大海上方的部分呈半拱形。每隔一段间距,我们的眼睛可以在这天然的房檐下看出一些花样令人赞赏的尖拱形开口。汹涌而来的白浪中穿而过。被怒海拉扯下来的几截玄武岩像一座古神殿的断垣残瓦,铺了一地,历经数百年的岁月却无损壮丽,恍若青春永驻的废墟。

这里就是我们地面之旅的最后一站。汉斯带我们到这里来是非常聪明的决定,想到他还会继续陪伴我们,我就稍觉放心。

我们来到本堂牧师住家门前。这栋朴素的低矮小屋并不比邻居家来得堂皇或舒适。我看见一个男人手持榔头,腰扎皮围裙,正在帮一匹马上蹄铁。

“萨耶面都。”猎人对他说。

“古得格[3]。”马蹄铁匠用纯正的丹麦语答道。

“古贵哈戴[4]。”汉斯转过来面对叔叔说。

“他就是牧师!”叔叔转述,“艾克赛,这位乡民好像就是牧师。”

这段期间,向导向牧师说明情况,后者停下手边的工作,尖声一叫,铁定是马匹和马贩之间的沟通语言,接着,一位魁梧的母夜叉走出小屋。她就算没有两米高,也相去不远了。

我怕她按照冰岛礼仪,凑过来亲吻旅客,但是没有,甚至连领我们进屋都不情不愿的。

外宾客房狭窄秽臭,在我看来是整栋牧师住宅里最糟糕的。我们只能忍耐。这位牧师似乎不来古人杀鸡炊黍那一套。差得远了。我在这天结束之前,发现我们的东道主是一名铁匠、渔夫、猎人、木工,哪里是上帝的使者?的确今天是平常日,或许到了星期天,他就会弥补他的失职吧。

我不愿诋毁这些穷牧师,毕竟他们都非常贫困。丹麦政府给他们的待遇很可笑,从教区征收来的什一税的四分之一,连60马克[5]都不到!因此为了生计,他们有必要工作。但是捕鱼、狩猎、上蹄铁,终究会染上猎人、渔夫和其他粗人的习性、腔调和品德。当天晚上,我就注意到浅酌并不包含在我们东道主的美德里。

叔叔很快就明白东道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正直可敬的学者,而是粗鲁鄙俗的乡民。于是他决定尽早上路,离开不甚好客的牧师住所。他无视旅途劳累,决定到山上去住个几天。

因此,我们到达斯特皮的隔天,启程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就绪。汉斯雇了三位冰岛人取代驮马,不过我们一到达火山口底,这三位当地人就会折返,留下我们自立自强。这一点就这么敲定了。

此时,叔叔也告诉了猎人他的打算,会继续将火山探勘到底。

汉斯只管点头。火山底还是其他地方,深入岛屿底下或是跑遍全岛,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同。至于我,直到刚才都还因为旅途上的点点滴滴而分神乱想,有点忘记之后的事,但是此时我感到内心惶惶不安,远胜以往。怎么办?如果我能对李登布洛克教授说不,早在汉堡就试了,还会等到斯奈佛斯的山脚下吗?

比起其他念头,有一个特别令我惶悚,足以震撼比我还粗枝大叶的人。

“所以,”我对自己说,“我们准备登上斯奈佛斯,好。我们要去参观它的火山口,行。其他人去看过也没死。但是事情还没完。如果真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地底内部,如果萨克努森这个扫把星所言不虚,那我们就要迷失在火山的众多地道中了。可是谁敢肯定斯奈佛斯是死火山呢?谁能证明它没有在酝酿一场喷发呢?这个怪物从1229年开始沉睡,但它难道不能醒过来吗?要是它苏醒过来,我们的下场会如何啊?”

这件事值得我们费思量,而我不只白天思量,连睡觉时都无法不梦到火山喷发,而且我觉得要我扮演炉渣的角色未免太过分了。

最后我忍无可忍,决定把情况呈报给叔叔知道,我得尽可能灵巧地把问题说得好像这只是个全然不可能成真的假设。

我去找他,告诉他我害怕的事,接着站远一些,让他发火发个过瘾。

“这我想过。”他一语带过。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他要听从理性的声音吗?他考虑过要中断计划?这简直好到不像是真的。

经过几分钟的静默──这段时间内我都不敢发问,他才又开口说:“我也想过。从我们抵达斯特皮,我就在担心你刚刚讲的那个严重问题,因为我们不该草率行动。”

“是不该。”我用力地回答。

“斯奈佛斯沉默了六百年,但是它可以说话。火山喷发之前总会有一些清楚可辨的迹象,所以我问过当地居民,也研究过地面,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艾克赛,火山不会爆发。”

听到这番断言,我惊诧不已,只能语塞。

“你怀疑我说的话吗?”叔叔说,“好,你跟我来。”

我下意识照办。我们出了牧师住宅的大门,教授穿越玄武岩壁的一个开口,走上一条远离大海的直路。不多时,我们就来到一片旷野──如果可以这么称呼一个辽阔的火山喷出物巨堆的话。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被一阵由玄武岩、花岗岩和所有辉石岩组成的巨石雨砸个平扁。

处处可见火山气体冉冉上升至空中,冰岛人称这些来自温泉的白色蒸汽为“瑞给[6]”,蒸汽狂冒表示地底下有火山活动。我觉得这证明了我害怕的事,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时叔叔对我说:“你看到这些烟了吧,艾克赛。这就证明我们根本不必怕火山发怒!”

“什么?”我惊叫出声。

“好好记住这点,”教授继续说,“火山快要喷发的时候,火山气体会加速活动直到完全消于无形,因为流体少了必要的压力,会取道火山口而非透过地表裂缝来散逸。所以如果蒸汽维持惯常状态,能量没有增加,再加上没有滞闷安静的大气取代风雨,那么你可以肯定近期不会有火山喷发。”

“可是──”

“够了。科学说话了,我们只有闭嘴的份儿。”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牧师住所。叔叔用科学理论击溃我。然而我依然心存希望,那就是一旦抵达火山口底,因为没有通道,不可能再往下走了,这样一来,就算萨克努森复生,也成不了事。

接下来的一夜,我噩梦连连,置身火山及地底深处当中。我感觉自己变成喷发岩,被射到太空去。

翌日,6月23日,汉斯和他负责背负粮食、工具和科学仪器的同伴等着我们。两根包铁棍子、两把枪、两盒弹匣都是留给叔叔和我的。汉斯防患于未然,在我们的行李上多加了一个装满水的羊皮袋,羊皮袋就附在我们的水壶上,足足有八天份的水。

现在是早上九点。牧师和他那高大的母夜叉在门口等着。他们一定是想在临别之际向旅客致上东道主最至高无上的情意吧。岂料这个致意竟是一张巨额账单!我敢说牧师住所那熏死人不偿命的空气都被算进去了。这对自抬身价的可敬夫妇像瑞士旅舍主人那样漫天开价,狠狠敲了我们一笔。

叔叔没有啰唆就付清了,一个要去地心的人是不会在意那几个银元的。

解决了这一点,汉斯发出启程的信号,片刻后,我们就离开斯特皮了。

[1] 巨人堤道(Giant’s Causeway)位于北爱尔兰北端,有非常特殊的地貌景观。无数高高矮矮的玄武岩柱形成阶梯,延伸入海。根据盖尔人的传说,爱尔兰巨人芬恩建造了这条堤道,以便能与苏格兰巨人对战,但是芬恩暗地发现对手体型比他大上许多,躲回家中。苏格兰巨人一路追来芬恩家门口,芬恩的妻子智计深长,将芬恩打扮成婴儿,苏格兰巨人见芬恩的孩子都如此庞大了,他本人更不用说。骇然而返的苏格兰巨人破坏堤道,让芬恩无法追击他。

[2] 芬哥洞窟(Fingal’s Cave)位于苏格兰赫布里底群岛(Hebrides)的斯塔法无人岛(Staffa)上。整座岛和洞窟都是由六角形的玄武岩柱构成,地质类似巨人堤道。因为天然形成的拱顶以及海浪的奇异回声,让洞窟宛若一座教堂。“芬哥”的名称来自于18世纪苏格兰历史学家兼诗人詹姆士·麦克佛生(James Macpherson)的史诗著作中的巨人名字。

[3] god dag,见面招呼语,意指美好的一天。

[4] kyrkoherde,意指牧师。

[5] 原书注:汉堡钱币,大约90法郎。

[6] reykir,意为“抽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