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万事通和警探常常相遇,但是警探对他的同伴极为矜持,他根本不想让万事通说话。仅仅是一两次,他看见福格先生待在仰光号的大厅里,要么陪伴着阿乌达夫人,要么按照他不变的习惯,打惠斯特牌。
至于万事通,他非常认真地思索,这又一次让他们在主人的旅途中相遇的奇怪巧合。说实在的,这很难不让人震惊。这位绅士,很可爱,无疑也很随和。他们首先在苏伊士相遇,接着他又上了蒙古号,在孟买下船,他说要逗留几天,然后又在仰光号上重逢,他要去香港。总之,步步跟随福格先生的行程,这值得人好好细想一下。这里的巧合,至少很古怪。这个菲克斯什么来头?万事通准备用他那双拖鞋——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来打赌,这个菲克斯会和他们同时离开香港,而且可能待在同一条邮船上。
万事通就是想一个世纪,也猜不到警探承担着什么使命。他绝不会想到,费雷亚斯·福格被当成一个窃贼“溜走”,绕地球逃逸。但是,出于人类爱解释一切的本性,万事通突然灵光一现,他突然知道该如何解释菲克斯的一再出现了,的确,他的解释相当说得通。在他看来,其实菲克斯就是革新俱乐部的会友们派来跟踪福格先生的密探,为了确认这次旅程是根据说好的路线,有规律地环游世界完成的。
“再明显不过!再明显不过了!”正直的小伙子一再重复,为自己的洞察力深感骄傲,“这是那些绅士派来跟踪我们的一个间谍!真不厚道!福格先生那么正直清廉,那么令人尊敬!居然派一个密探来监视他!啊!革新俱乐部的先生们,这要使你们付出高昂的代价!”
万事通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很高兴,但他决定什么也不向自己的主人透露,生怕主人被他对手们的这种不信任伤害。但是,他打算有机会戏弄一下菲克斯,不过要旁敲侧击,不要牵连了自己。
10月13日,星期三下午,仰光号驶入马六甲海峡,这个海峡将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的领地分隔开。一些山势陡峭的小岛风景如画,挡住了游客们观赏大岛的视线。
万事通在整个风暴期间都待在仰光号的甲板上。他在下面待不住;他爬上桅杆,把船员们吓了一跳,还灵活得跟只猴子一般,到处帮忙。
第二天,早上四点钟,仰光号比预定行程提前了半天,停泊在新加坡,为了补充燃煤。
费雷亚斯·福格在他的盈余栏里记上提前的时间,这一次,他上了岸,陪伴着阿乌达夫人,她想逛几个小时。
在菲克斯眼里,福格所有的行动都很可疑,他跟随在后,不让人发觉。至于万事通,他看到菲克斯的所作所为,心里暗暗发笑。他照常去采购。
新加坡岛不大,景色也不雄伟。岛上没有高山,也就是说,没有耸起的轮廓。然而它的贫瘠也自有迷人之处。这是一个公园,遍布着美丽的道路。一辆漂亮的豪华马车,由新荷兰[1]引进的健壮马匹们牵引着,载着阿乌达夫人和费雷亚斯·福格先生穿过叶子油亮的棕榈树丛和丁香花丛,丁香花最迷人的部分,是那半开半合的蓓蕾。那里,一丛丛胡椒代替了欧洲乡下长刺的树篱;西谷椰子、枝叶繁茂的蕨类植物,使这片热带地区风貌迥异;肉豆蔻树的绿叶油光发亮,使空气中充满沁人心脾的香味。成群的猴子们警觉地做着鬼脸,散布在树林中,可能还有不少老虎在丛林中。要是有人惊奇在这个相对来说如此小的岛上,这些食肉动物为何还没被灭绝,那他就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这些动物都是从马六甲海峡游过来的。
在乡间溜达了两个小时后,阿乌达夫人和她的同伴——福格先生对这些景色有些熟视无睹——回到了城里,城里拥挤着笨拙的、破败不堪的房屋,周围围绕着迷人的花园,里面生长着桃金娘、菠萝等世界上最好的水果。
十点钟,他们回到邮轮上,一路上被警探跟着,他们丝毫没有发现,因为警探为了不让人察觉,也不得不花钱坐马车。
万事通在仰光号的甲板上等待着他们。好小伙儿买了十来个桃金娘,和中等大小的苹果一般大,果皮是深褐色的,里面是鲜红的,白色的果肉入口即化,在真正的美食家那儿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万事通很高兴能把这些水果献给阿乌达夫人,她落落大方地对他表示感谢。
十一点,仰光号加满了煤,解开缆绳,几个小时后,游客们便看不见马六甲的高山了,山上的森林里隐藏着陆地上最健美的老虎。
新加坡和香港岛之间相隔差不多一千三百海里,这是与中国海岸分割开来的小片英属领地。费雷亚斯·福格关注的是,最多在六天内,必须抵达香港,以便在香港坐上11月6日的船,前往日本主要港口之一的横滨。
仰光号装得满满的。不少旅客在新加坡上船,有印度人、锡兰人、中国人、马来人、葡萄牙人,他们大多数坐二等座。
至今为止相当好的天气,随着下弦月而开始出现变化。海上浪涛汹涌。有时刮起劲风,幸亏来自东南方向,是有利于轮船航行的。鉴于是利航的顺风,船长下令升起风帆。仰光号是双桅横帆船,通常是升起双帆和前桅帆航行,借助蒸汽和风力的双重作用加速前行。邮船就这样在短促而有时令人疲劳的波浪中,沿着安南和交趾支那[2]的海岸前行。
但是,问题与其说是来自海面,不如说是来自船上。邮轮上的游客,大部分都因为船的颠簸而生病了。
在中国海域提供服务的半岛公司邮船,有一个严重的结构缺陷。装载后与空船时的排水量计算有误,所以这些船对海浪的抵抗力很差。不透水的密封舱容积也不够大。用航海术语来说,它们是“水淹舱”,而这种结构带来的后果就是,只消几个大浪打到甲板上,就能改变它们的航向。因此,这些船和法国邮船公司的船,比如皇后号和柬埔寨号比起来,即便不说发动机和蒸汽机,单从结构来说,就已经相形见绌了。根据工程师的计算,法国轮船可以承载与自重相等的重量,而这些半岛公司的轮船,比如戈尔贡达号、高丽号,还有仰光号,不能承载超过自身重量的六分之一,否则就会沉入海底。
因此,天气恶劣的时候,需要格外小心。有时候必须扯最少的帆,把蒸汽机开到最小。这等于是浪费时间,看起来却没有影响费雷亚斯·福格丝毫,但是万事通却显得焦躁万分。于是他责怪船长、机械师、轮船公司,把所有和运输旅客相关的工作人员都诅咒了个遍。也许他想到萨维尔街上那座房子里不断燃烧的煤气,要由他来支付,他才如此气急败坏。
“您急着要到香港吗?”一天,警探问他。
“非常急!”万事通回答。
“您认为福格先生急着乘上去横滨的船吗?”
“急不可待。”
“那么您现在相信了这古怪的环球旅行咯?”
“绝对相信。您呢,菲克斯先生?”
“我?我可不信!”
“滑头!”万事通说着眨了眨眼睛。
这个词让警探浮想联翩。这个修饰词让他忐忑不安,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缘由。这个法国人已经猜出他是谁了吗?他也无从揣度。可是这个警探身份,是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万事通怎么会知道呢?但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心里必定是有什么想法的。
一天,这个正直的小伙子甚至表现得更明显,但他也是情不自禁。他管不住自己的嘴。
“您看,菲克斯先生,”他语气狡黠地问他的同伴,“等到了香港,我们是不是就不再能有幸得到您的陪伴了?”
“这个嘛,”菲克斯不无尴尬地回答,“我不知道!……或许……”
“啊!”万事通说,“如果您能与我们继续做伴的话,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是啊,半岛公司的代理人怎么会在半路上停下来呢。您本来只到孟买,如今您都快到中国了!美国也不远了,从美国到欧洲只是一步之遥!”
菲克斯盯着万事通看,万事通正摆出世界上最可爱的表情,菲克斯决定和他一起笑。但是万事通来了兴致,问他:“这个职业是不是收入很高?”
“是,也不是,”菲克斯回答,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生意总是有好有坏的。但您可以理解,我不用自己付旅费!”
“哦!这一点,我很确信!”万事通大喊,笑得更夸张了。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菲克斯回到他自己的舱室,陷入了沉思。他显然是露馅了。不管怎么样,这个法国人肯定识破了他警探的身份。可是,他已经告诉自己的主人了吗?在这一切当中,他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呢?他是不是同谋?事情已经因为暴露而失败了吗?几小时中,警探焦躁难熬,一会儿觉得一切都完了,一会儿又期望福格还不知道情形,总之摇摆不定无所适从。
他的头脑终于又恢复了平静,他决定对万事通坦陈。如果他无法按照设想在香港逮捕福格,如果福格这回准备彻底离开英属领地,他,菲克斯,就要把一切都告诉万事通。要么这个仆人是他主人的同谋——他的主人什么都知道了,这样的话,事情就彻底失败了;要么仆人完全没有参与进去,这样的话,利益会驱使他抛弃这个窃贼。
这两个人彼此的情况就是这样,而费雷亚斯·福格,则以他超然的淡定,凌驾于他们之上。他如卫星般理智地完成他的环球之行,毫不担心他周围小行星的引力。
然而,在他周围,借用天文学的说法,应该有一个“干扰星体”会对这位绅士的心脏产生一些干扰。但是,不!阿乌达夫人的魅力,出乎万事通的意料,并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就算有干扰存在,其大小也是很难计算的,甚至比计算天王星受到的摄动还要难[3](正是天王星所受的摄动使人发现了海王星的存在)。
是的!万事通每天都很惊讶,他看到年轻女人眼中溢出的对他主人的感激之情!而费雷亚斯·福格心里断然只有一身正气的绅士做派,要说爱慕之情,完全没有!至于旅行中的际遇可能使他产生的关切之心,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但是万事通,他始终处于魂不守舍的忧虑状态。一天,他倚在“机房”的栏杆上,望着那台威力强大的机器,每当船身剧烈晃动,螺旋桨推进器失控地露出水面,他都要大发雷霆。于是蒸汽从阀门喷出,这个好小伙子也气得冒烟。
“这些阀门没有加足燃料!”他嚷道,“船就要开不动了!英国人就是这样!啊!这要是一艘美国船,就算可能会颠簸,但绝对比这开得快!”
[1] 新荷兰:1824年前澳大利亚的名称。
[2] 安南保护国和交趾支那是法属印度支那时期原越南阮朝的领土。
[3] 1834年,T.H.Hussey提出,天王星轨道的不规则性可能来源于一颗未知星球对它产生的摄动。这一理论经过发展,在1846年被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