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费雷亚斯·福格高价买坐骑(1 / 1)

火车准时出发。车上旅客人数众多,包括一些军官、官员、鸦片商和染料商,他们要去半岛东部做生意。

万事通和主人坐在同一个包厢里。还有另一个旅客待在对面的角落。

这是旅长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福格先生从苏伊士到孟买一路上的牌友之一,他要回驻扎在瓦拉纳西的部队。

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身材高大,一头金发,差不多五十岁,在最近一次镇压印度兵的叛乱中表现卓越,可以说是真正的本地通。他年轻时就住在印度,很少回故乡。他很有教养,如果费雷亚斯·福格肯向他请教,他会很乐意告诉他印度的习俗、历史和社会结构等情况,但是这位绅士什么也没问。他不是在旅行,而是在环绕地球转个圈。这是个严肃的人,他遵循着理论力学的规则,沿着一个轨迹围绕地球转。此刻,他的脑子里重新计算着从伦敦出发后所花掉的时间,如果他的天性中会有一个无用的动作,那就是搓手。

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虽然只是在打牌时和两局牌局之间观察过对方,但是仍然发现了他旅伴身上奇怪的特质。因此他不无理由地扪心自问:在这样一个冷漠的外表下,能有一颗跳动的人类的心脏吗?费雷亚斯·福格能有一颗人类的敏感灵魂,感受大自然的美,并产生精神上的渴望吗?对他来说,这是个问题。在旅长遇到过的所有怪人中,没有人像这个人一样,像是完全的科学产物。

费雷亚斯·福格没有对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隐瞒他的环球计划,也没有隐瞒他在什么条件下决定的这个计划。旅长只认为这个打赌古怪又无聊,任何有理智的人除非是在利益驱动下,不然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这位奇怪的绅士如果这么干下去,不论对他自己或是其他人,显然会“一无所获”。

离开孟买一小时后,火车越过高架桥,穿过撒尔塞特岛,在大陆上奔驰。在卡利安车站,它撇开右边通往坎达拉和普钠的岔道,朝着印度东南方驶去,到达潘韦尔站。由此,火车进入层峦叠嶂的西加兹山脉,山下是层层叠叠的玄武岩,山峰上遍布着茂密的树林。

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时不时和费雷亚斯·福格交谈几句,这时,旅长又拾起时不时断掉的话头说:“福格先生,几年前,您可能会在这个地方耽搁一点时间,可能会耽误您的行程。”

“这是为什么呢,弗朗西斯爵士?”

“因为铁路在山脚下中断了,必须坐轿子或者骑马,一直到坎达拉车站,在山坡另一边。”

“一点点延误不会耽误我的行程,我已经节约了一些时间,”福格先生回答,“我已经预料到可能遇上的某些阻碍。”

“但是,福格先生,”旅长又说,“这个小伙子总是爱冒险,您可能会摊上大麻烦的。”

万事通双脚裹在旅行毯子里,睡得正香,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正在谈论他。

“英国政府极其严厉,有理由惩罚这样的不法行为,”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说,“他们把尊重印度宗教习俗看得高于一切,如果您的仆人被抓住……”

“好吧,如果他被抓住了,弗朗西斯爵士,”福格先生回答,“他会被判刑,受到惩罚,然后安好地回到欧洲。我看不出这样的事情会耽误他的主人。”

谈话到此又中止了。夜里,火车越过加兹,经过纳西克,第二天,10月21日,火车进入相对平坦的坎德什地区。田野里庄稼茂盛,村落星罗棋布,清真寺的尖塔替代了欧洲教堂的钟楼。多条细小的河流分布其间,大部分是哥达瓦里河[1]的支流,或是支流的支流,灌溉着这片丰饶的土壤。

万事通睡醒了,往外观看,无法相信自己正坐在“大印度半岛火车”上穿越这个国家。这在他看来是难以置信的。然而,这又是再真实不过的!火车头,由一位英国司机驾驶,烧着英国的煤炭,向着棉花、咖啡、豆蔻、丁香、红胡椒种植园喷着烟雾。烟雾缭绕在成群的棕榈树中,其间显露出秀美如画、带游廊的平房,几座被废弃的寺院,还有印度式建筑无穷尽的装饰,点缀着美轮美奂的庙宇。接着,宽阔的原野一望无际,丛林中有蛇和老虎,火车经过发出的呼啸声惊动了它们。最后是被道路分开的森林,还有象群出没,它们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望着列车狂奔而过。

这天上午,过了马利戈姆站,旅客们来到了一个不祥的地区,迦利女神[2]的信徒们常常血洗这里。不远处耸立着埃洛拉石窟和美妙的宝塔,还有著名的奥朗加巴德[3],这里曾是凶恶的奥朗则布[4]的都城,如今只是尼赞王国分离出的一个省份的普通首府。

图基教[5]的首领、勒人帮之王弗兰格亚统治的,就是这个地区。这些杀人犯结成无法摧毁的帮派,以祭祀死亡女神的名义,不分老幼地杀人,这里曾经找不到一片地方没有尸体。英国政府曾经采取大规模的行动禁止这种谋杀,但是这个恐怖的帮会始终存在,并且继续活动。

中午十二点半,火车停在布尔汉普尔站,万事通花了大价钱买了一双穆斯林拖鞋,上面装饰着假珍珠,他穿着鞋子扬扬得意。

旅客们快速地吃了午饭,沿着塔普蒂河畔漫步片刻,这条小河在靠近苏拉特[6]的地方汇入坎贝湾[7],随后他们又朝着阿苏古尔站出发。

是时候说一说万事通这时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直到他们抵达孟买,他一度相信,并且只愿意相信一切都会在那里停止。自从火车全速穿越印度以来,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了。他的本性迅速地复苏了。他又想起他年轻时的奇思妙想,他开始相信主人的计划是认真的,相信打赌的真实性,因此,他相信他们真的要环游地球,并且不能超过限定时间。他甚至开始担心路上可能的延误,还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他感觉自己和这场赌博息息相关,一想到前一天自己不可饶恕的凑热闹,可能毁了这场赌博,就不禁打起冷战。他远不如福格先生冷静,因此也就更加忧心忡忡。他仔细盘算过去了的日子,诅咒着火车的停靠,责备着火车的慢慢吞吞,心里怪福格先生没有给司机允诺一个奖赏。这个正派小伙儿不知道在邮轮上能做的事情,在铁路上是做不了的,因为火车的速度是规定好的。

将近傍晚,火车穿行在苏普尔山区,这片山区将坎德什地区和本德尔肯地区分割开来。

第二天,10月22日,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问万事通几点了,他回答,凌晨三点。事实上,这只了不起的手表一直是格林尼治时间,保持在西经七十七度附近,比当地时间慢了四小时。

弗朗西斯爵士纠正了万事通所说的时间,他向万事通提出了菲克斯已经提出过的观点。他想让万事通理解,他应该根据经度的改变而调整时间,因为他朝着东边行走,就是朝着太阳的方向走,所以每走过一个经度,时间就会提前四分钟,但这也是白费力气。这个固执的小伙子不管是不是明白旅长的看法,始终坚持不把手表往前调,保持着伦敦时间。反正这也无伤大雅,不会损害任何人。

早上八点,在离罗塔尔车站十五英里的地方,火车停在一大片林间空地上,周围有几所平房和工棚。列车长经过车厢时说:“请旅客们在这里下车。”

费雷亚斯·福格看着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爵士看来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停在这片罗望子树和林刺葵的树林中。

万事通同样惊诧,跳到路上,几乎又马上跳回来,喊道:“先生,没有铁路了!”

“这是什么意思?”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问。

“我是说,火车不能前行了。”

旅长立刻下了火车。费雷亚斯·福格不慌不忙地跟随他。两人找到列车长说话。

“我们在哪儿?”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问。

“在科尔比村。”司机回答。

“我们就停在这儿?”

“毫无疑问。铁路还没有修完……”

“什么!没有修完?”

“没有!还有一段从这里到阿拉巴哈德、五十多英里的铁路没有修好,到那里才再有铁路。”

“可是报纸上宣布已经全线修通了!”

“能怎么办呢,我的长官,报纸搞错了。”

“可是你们卖的票是从孟买到加尔各答的!”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又说,他有些激动了。

“不错,”司机回答,“但是这些旅客很清楚,他们要让人从科尔比送到阿拉哈巴德。”

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恼火了。万事通真想揍列车长一顿,司机也无能为力。万事通不敢看他的主人。

“弗朗西斯爵士,”福格先生简单地说,“如果您愿意,我们想办法到达阿拉哈巴德。”

“福格先生,这样的延误,一定会耽搁您的行程吧?”

“不会,弗朗西斯先生,这是在意料中的。”

“什么!您知道,这条路……”

“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早知道,路上迟早会有障碍出现。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我提前了两天,这两天可以丢掉不算。25日中午有一班汽轮从加尔各答开往中国香港。今天才22日,我们可以及时赶到加尔各答。”

对这样一个信心满满的回答,大伙儿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铁路工程确实在这里中止了。那些报纸就像习惯走快的表,提前宣布了铁路的全线通车。大部分旅客知道这段旅程将要中断,他们便下了火车,夺取了这个镇拥有的各种交通工具:四个轮子的大车、瘤牛[8]拉的大车、活像流动宝塔的旅游汽车、轿子、小种马等。因此,福格先生和弗朗西斯爵士在整个小镇找寻了一圈后,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我走路去。”费雷亚斯·福格说。

万事通这时候回到主人身边,看着自己那双漂亮但是不经穿的拖鞋,他做了个意味深长的鬼脸。幸运的是,他突发奇想,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说:“先生,我想我找到了一种交通工具。”

“什么工具?”

“一头大象!一头属于一个印度人的大象,他住在离这儿一百步的地方。”

“那我们就去看看这头大象。”福格先生回答。

五分钟后,费雷亚斯·福格、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和万事通就来到一间茅屋前,茅屋连着一个由栅栏围起来的院子。茅屋里有一个印度人,院子里有一头大象。在他们的要求下,印度人将福格先生和他的两个同伴带到院子里。

在那儿,他们看到一头被驯服的大象,它的主人饲养它,不是作为役畜,而是作为斗兽的。为此,他已经开始改变动物温顺的天性,通过喂食它半个月的糖和黄油,逐步把它引导到印度语称之为“慕斯特”的一种发狂的极点。这种方法看起来可能没起到这个作用,但是,也有不少驯养人通过这种方式成功了。对福格先生来说幸运的是,这头大象刚刚接受这种饲养,这种“慕斯特”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奇乌尼——这头大象的名字——能够像它的同类一样,长时间快速行走,由于实在没有坐骑,费雷亚斯·福格决定使用它。

但是,大象在印度变得很珍贵,因为它的数量开始稀少。只有公象适合马戏团里表演的搏斗,极难寻找。而且这些动物一旦被家养之后,极少繁殖,因此只能捕获。所以它们得到无微不至的照料,当福格先生问印度人,是否愿意把大象租给他时,印度人一口回绝了。

福格再三坚持,并且开出了高价,十英镑每小时(二百五十法郎)。拒绝。二十英镑?还是拒绝。四十英镑?依然拒绝。每次提价,万事通都气得跳脚,但是印度人不为所动。

福格先生提出租用大象十五小时,在阿拉哈巴德归还,给它的主人六百英镑(一万五千法郎)。

费雷亚斯·福格非常冷静,又向印度人提出把大象卖给他,先给他一千欧(两万五千法郎)。

印度人不答应!可能这家伙嗅出这是一笔好买卖。

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把福格拉到一边,要他考虑一下再做进一步提议。费雷亚斯·福格回答他的同伴,他没有不考虑就行动的习惯,毕竟这涉及两万英镑的赌约,这头大象对他来说是必需的,哪怕付出真实价值的二十倍,他也要得到这头大象。

福格先生回来找到印度人,印度人的一双小眼睛闪烁出贪婪的目光,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价钱的问题。费雷亚斯·福格接连出价一千二百英镑、一千五百英镑、一千八百英镑,最后是两千英镑(五万法郎)。万事通那张平时红彤彤的脸,已经激动得惨白。

面对两千英镑,印度人屈服了。

“都怪我这双拖鞋,”万事通叫道,“大象才卖得那么贵!”

买卖做成了,现在的问题,只剩下找一个向导。这事容易一些。一个年轻的帕尔西人,长相机灵,自告奋勇来当这个向导。福格先生接受了,并答应给他一大笔报酬,让他的聪明值上双倍的价钱。

大象被牵来了,并毫不耽搁地被装备起来。帕尔西人非常熟悉驯象师或者驭象人的行当。他把一种鞍褥盖在大象的背上,再在两侧放上不太舒适的双骑驭鞍。

费雷亚斯·福格从旅行袋里取出钞票,付给印度人。万事通感觉这钱是从他的五脏六腑里掏出来的。然后,福格先生向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提议,把他送到阿拉哈巴德火车站。旅长接受了。多一个乘客累不到这头硕大的动物。

他们在科尔比买了食物。弗朗西斯·克罗马蒂爵士坐在大象一侧的一把椅子上,费雷亚斯·福格坐上另一把椅子。万事通跨坐在他的主人和旅长之间的鞍褥上。帕尔西人骑在大象的脖子上。九点钟,大象离开了小径,走入了茂密的蒲葵林中最短的捷径。

[1] 哥达瓦里河:印度南部的一条河流,在印度教中被认为是一条圣河。

[2] 迦利女神:印度教的毁灭女神,也称为时母,被认为与时间和变化有关,象征着强大和新生。

[3] 奥朗加巴德:位于马哈拉施特拉邦,得名于莫卧尔帝国的奥朗则布,他将帝国的都城设于此处。

[4] 奥朗则布(1618—1707):莫卧尔帝国的第六任皇帝,其父为建造著名泰姬玛哈陵的沙贾汗。

[5] 图基教:印度近代以前的一个地下暗杀教派,常以宗教的理由劫杀路人并抢走财物,他们杀人的方式是用手巾勒脖子,从不用见血的方式。该教派最终在英殖民政府的打击下消亡。英语中thug一词源于此。

[6] 苏拉特:印度西部重要港口城市。

[7] 坎贝湾:位于印度西北部,孟买以北二百五十公里处,介于德干半岛与卡提阿瓦半岛之间,海湾宽度在二十五至两百公里间,长约二百一十公里。

[8] 一种有肉峰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