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孙漂流记008(1 / 1)

我把两个身体虚弱的俘虏救回去,给他们安排好容身之所和休息的地方,便打算弄点儿东西给他们吃。我先吩咐星期五从我自己的羊群里抓一只不大不小的山羊来杀了吃。我把山羊后半截的半边剁成小块,然后让星期五加水清炖,又往里面放了大麦和大米,给他们做了一锅味道鲜美的羊肉糊汤。我从来不在内墙里面生火做饭,所以这顿饭是露天做的。做好之后,我干脆把它端进那顶新帐篷,并在那里给他们摆了一张桌子,然后坐下来跟他们一起用餐。我一边吃,一边竭尽所能安慰、鼓励他们。星期五就翻译给他父亲听,其实也翻译给西班牙人听,因为他已经把那些野人的话说得相当不错了。

我们用过餐(倒不如说是吃过晚饭),我便吩咐星期五乘其中一只独木舟去把我们由于时间仓促留在战场上的那些火枪和武器运回来。第二天,我又吩咐他去把那些野人的尸体埋掉,不然暴露在太阳下用不了多久就会发臭。此外,我还吩咐他把那场人肉宴留下的那些可怕的残骨剩肉掩埋掉。我知道有不少残留物,但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动手去埋,别说埋了,就算路过的时候看一眼都会受不了。星期五很快就完成了所有的任务,还把那些野人曾经出现在那里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以至于我后来再去的时候,要不是那片树林的那个角指向那个地方,简直都认不出是在哪里了。

接着,我和我的两位新臣民开展了一次简短的谈话。我先叫星期五去问他父亲对那几个乘独木舟逃走的野人有什么看法,依他看,他们会不会带上多到我们无法抵抗的人卷土重来。他最先想到的是,那些野人肯定逃不过那场刮了一夜的狂风,不是淹死就是被刮到南方其他海岸去了。要是被刮到那些地方,他们必定会被吃掉,正如万一小船出事,他们必定会被淹死一样。至于他们要是平安上岸后会怎么做,他就不知道了。不过他认为,那些人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和枪声、火光吓得半死,多半会告诉部落里的人,他们是被霹雳和闪电杀死的,而不是被凡人打死的。而那两个人(也就是我和星期五)是从天上下凡来消灭他们的天神或者复仇之神,而不是携带武器的凡人。他说他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亲耳听到他们用自己的土话大喊大叫着对彼此这么说。他们无法想象凡人能像那样喷火、放霹雳,能站在远处连手都不抬就把人杀死。那个老野人果然说得不错,因为我发现那些野人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试图到这座岛上来,他们被那四个人(看来他们的确从海上逃出,留住了性命)所描述的情形吓坏了,以至于认为不管谁到这座魔岛上来,都会被天神烧死。

可我对此毫不知情,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过得提心吊胆的,率领我的部队枕戈待旦。我们现在有四个人,就算对方来一百号人,我都敢随时在平坦开阔的空地上跟他们干一仗。然而,过了一些时候,再没有独木舟出现,我对野人来袭的忧惧渐渐消失了,便又打起了乘船到那片大陆上去的念头。况且星期五的父亲一再向我保证,只要我肯去,他们部落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也绝对会善待我。

可是,在和那个西班牙人郑重其事地谈过之后,我又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听他说,一共有十六个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遭遇海难后逃到了那边,他们的确和那些野人相处得不错,但是那里生活必需品实在太匮乏了,连维持生计都成问题。我向他询问他们那次航程的详细情况后发现,他们乘的是一艘从拉普拉塔河开往哈瓦那的西班牙人的轮船,本打算在哈瓦那卸货(船上主要装的是毛皮和银子),碰到欧洲需要的货物就带回去。船上有五个葡萄牙水手,是从另一艘遇难的船上救下来的。第一艘船遇难的时候淹死了五个西班牙人,其余那些人逃过重重危险才抵达野人的海岸,当时大家都快饿死了,而且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被吃掉。

他告诉我,他们本来随身带了一些武器,但是毫无用处,因为既没有火药,又没有子弹,海水把他们所有的火药都浸坏了,只剩下一点点,在他们刚上岸的时候全用来猎食了。

我问他,他认为那些人以后会怎么样,以前有没有摆脱现状的打算。他说,这事儿他们商量过很多次,但是鉴于既没有船又没有造船的工具,也没有任何粮食,商量到最后总是以眼泪和失望收场。

我又问他,他认为他们会不会接受我提出的逃生方案,要是让他们全都到这里来,这件事是否有可能实现。我非常坦率地告诉他,我最担心的是,倘若我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们手中,他们会忘恩负义。因为感恩并不是人类天性的固有美德,而且人类并不总是根据自己所受的恩惠做出反应的,更多情况下,是根据他们所期望获得的利益而做出反应的。我告诉他,倘若我帮助他们逃离险境,结果他们反而把我抓起来送到新西班牙,那就太不公平了。英国人到了那里肯定会受到迫害,不管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还是意外流落到那里。我告诉他,我宁可被送到那些野人那里,被他们活活吃掉,也不愿意落到那些教士的魔爪中,被送到异端裁判所[60]。我补充道,假如不会出现这种情形,我相信,要是他们都到这里来,我们有了那么多人手,说不定可以建造一艘足够把所有人都载上的大船,然后朝南开往巴西,或者往北开往西班牙海岸。但是,要是我把武器分给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把我劫持到他们同胞那里,那我的好意反而会害了自己,而且会把自己的处境弄得更糟糕。

他极其诚恳而坦率地回答说,那些人当前的处境如此悲惨,他们对此感受如此之深,他相信他们绝不会对任何帮助他们脱离困境的人产生忘恩负义的念头。他说,要是我愿意,他可以跟那个老人一起去跟他们谈谈这件事,然后把他们的答复带回来给我。他会跟他们商量好条件,叫他们郑重起誓绝对服从我的领导,把我当统帅和船长。他还说,他会让他们以圣礼和《福音》宣誓效忠于我,我想到哪个基督教国家去,就二话不说跟我到哪个基督教国家去,并且绝对服从我的命令,直到在我预期的地方平安登陆为止。他说,他一定会把他们亲手签订的盟约带回来。

接着他告诉我,他愿意率先向我宣誓,除非我下令让他离开,否则他一辈子都不离开我左右。他还说,假如他的同胞中当真出现丝毫背信弃义的行为,他一定会站在我这边,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告诉我,他们都是非常文明、非常正直的人,现在身陷最严重的困境,没有武器,没有衣服,也没有食物,命运完全掌握在那些野人的手中,没有一丝重返故乡的希望。他敢保证,要是我肯救他们脱离苦海,他们一定会跟随我出生入死。

听了他这番保证,我决定,如有可能便冒险搭救他们,并决定派那个老野人和那个西班牙人先去跟他们交涉。不过,一切就绪后,那个西班牙人自己突然提出了反对意见。他的意见不仅体现出他有多么谨慎,也体现出他有多么真挚,让我感到极其满意。我听了他的建议之后,把搭救他同伴的计划推迟了至少半年。情况是这样的:

现在那个西班牙人跟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个把月了。在这个把月里,我给他看我是怎样在上帝的保佑下维持生计的。同时,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的粮食储备有多少。这些我自己吃当然绰绰有余,但是现在家族成员已经增加到了四口,吃就不太够了,至少得厉行节约才行。要是他的同胞过来(据他说,现在还有十六个人活着)就更不够了,更不用说供给全船的人吃了——假如我们要造一艘船,航行到美洲任意一个基督教殖民地去。

因此,他告诉我,他认为比较可取的办法是让他和星期五父子俩再开垦一些土地,把我能省下来的粮食全部播种下去,然后等到下一个收获季节再说,到时候他的同胞们来了可能已经有足够的粮食给他们吃了,因为物资匮乏可能会导致发生龃龉,或者让他们觉得自己并没有获救,而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他说,“你知道的,以色列后裔刚刚逃出非洲的时候非常开心,可是在荒野里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他们甚至反叛拯救了自己的上帝”[61]。

他的劝告如此及时,他的建议如此合理,以至于我对他的提议再满意不过了,对他的忠诚也甚感欣慰。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动手,尽量发挥那些木头工具的效能去掘地。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我们就赶在播种季节前夕开垦、修整了一大片土地,足够种二十二蒲式耳大麦和十六罐稻谷,一句话,足够播下我们所能省下来的全部种子。其实留下的大麦都不够我们自己六个月吃的,到那时候庄稼才会成熟。这个时间是从我们把种子留存起来等着播种开始算的,在这个地方,从播种到收获用不了六个月时间。

现在有了足够的同伴,人数也够多,就算那些野人再来也不必害怕了,除非对方来的人数特别多。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们就会随意在整座岛上转悠。因为我们一心想着逃离这里,所以(至少我)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为此,我在几棵我认为适于造船的大树上做了记号,然后派星期五父子去把它们砍倒。我把自己对这件事的打算告诉了西班牙人,并吩咐他去监督、指导父子俩的工作。我给他们瞧我以前花了多大劲才把大树削成木板,然后叫他们也照做。他们用橡树做了一打很大的木板,每块都有2英尺宽、35英尺长、2到4英寸厚。可想而知,这项工作耗费了多少艰巨的劳动。

同时,我想方设法让自己那个小羊群尽可能壮大起来。为此,我和西班牙人轮流跟星期五出去捉小羊,足足捉了二十只,和原有的羊一起圈养起来。我们每次开枪把母羊打死之后,都把小羊留下来送到羊圈去。不过,尤为重要的是,晒制葡萄干的季节到了,我叫大家采摘了大量的葡萄挂起来晒制,我相信,要是在盛产葡萄干的阿利坎特,我们这次晒的葡萄干可以装七八十桶。葡萄干加面包是我们主要的食物。而且,我向你保证,它还大大改善了我们的生活条件,因为其营养价值非常高。

收获的季节到了,我们的产量还不错,虽然算不上我在岛上见过的最大产量,但也足够养活我们了。因为大麦种下去二十蒲式耳,收进来足有两百二十多蒲式耳;稻谷的种收比例也差不多。就算那十六个西班牙人全部到我这边来,这些粮食也足够吃到下个收获季节了。或者,如果我们准备去出海,也足够我们整船人一直吃到抵达世界的任何地方,我是说,到美洲的任何地方。

把粮食收进来放好之后,我们开始动手编制更多的藤制品,也就是存放粮食的大筐子。西班牙人干这种活十分得心应手,还总是怪我不多编一些此类物件以做防御之用,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现在,既然有了足够的粮食供给我预期的客人,我便决定派西班牙人去那片大陆上走一趟,看看对留在那边的人能做些什么。我给他下了一道严格的书面命令,告诉他不要随便带任何人过来,除非此人先当着他和那个老野人的面宣誓,永远不会伤害或攻击其在岛上看到的那个人(他好心派人去接他们是为了救他们出苦海的),而且遇到类似这种企图的时候必须和那个人站在一起保护他。这些条件必须写下来,并由他们亲笔签名。他们既没有笔又没有墨水,我们怎么才能让他们写下签名,这个问题其实我们从来都没问过。

接到这些指示,西班牙人和星期五的父亲就乘着来的时候(倒不如说是被那些野人当作准备吃掉的俘虏押着来的时候)乘坐的一艘独木舟出发了。

我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燧石火枪,又给了他们八份弹药,吩咐他们要省着用,不到紧急关头不要开枪。

这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工作,因为这是二十七年来我为了摆脱困境迈出的第一步。我给他们装了很多面包和葡萄干,足够他们吃上很多天,也够他们所有的同伴吃上七八天。于是,我祝他们一路平安,送他们出发,并跟他们约好返程时悬挂的信号。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不等靠岸,我就能通过那个信号老远把他们认出来。

他们出发的时候风很大,据我估计,那天应该是十月里月圆的日子,至于具体是哪天,自从我把日历记错之后就再也弄不清楚了。我甚至连年份有没有记错都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后来我检查自己的记录时,发现年份倒没有记错。

我等他们刚刚等到第八天,突然发生了一桩又离奇又意外的事,这样的事或许是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一天早晨,我在茅舍里睡得正香,星期五忽然冲了进来,还大声嚷嚷着:“主人,主人,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我立刻从**跳起来,顾不上考虑有没有危险,披上衣服就穿过小树林(现在已经长成一片密林了)跑了出去。我是说,我顾不上考虑有没有危险,连武器都没带,这实在有悖于我惯常的做法。不过我放眼向海上望去的时候大吃了一惊。只见一里格半开外有一艘小船正朝着岸上驶来,船上挂着大家称之为羊肩帆的东西,而且此时风势很猛,正把他们朝岸上推。此外我还发现,他们不是从那片大陆的方向驶来的,而是从小岛南端驶来的。见此情景,我把星期五叫到跟前,让他赶紧藏好,因为那些不是我们期待的人,现在我们连对方是敌是友都不知道。

接着,我进去把望远镜拿出来,想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像以往感到担忧的时候那样,搬出梯子,爬到山顶上,以便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看得更清楚。

我刚爬上山顶,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一艘轮船泊在东南偏南的方向,距离我所在的地方大约有两里格半。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艘英国轮船,而那条小船看样子也是一条英国长艇。

我简直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有多混乱。尽管看到一艘轮船,且有理由相信船上是自己的同胞(因而算是朋友),我的欢喜难以描述,但是我心中依然有一种隐隐的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疑虑,使我心存戒备。我最先想到的是,一艘英国轮船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英国人不管跑到世界的哪个地方做贸易,都不会经过这里。而且我知道最近并没有暴风,他们也不是被风刮过来的,所以也不是遇险。倘若他们真是英国人,那很有可能是出于不良意图才到这里来的。与其落到盗贼和杀人犯手里,我还不如照现在这样过下去。

有时候,人们会感受到某种隐隐的暗示或警告,让他们察觉到危险,但是多半人又认为不可能出现这种事。对于这种暗示和警告,任何人都不应当掉以轻心。我相信,只要对此稍加留意,很少会有人感受不到这种暗示和警告。而且,毋庸置疑,它们来自看不见的世界,是一种精神的交流。如果它们倾向于警告我们注意危险,那我们何不将其看作来自某种友好的主体(至于这一主体是至高无上的还是低等的倒无关紧要),是为了我们好才让我们感受到呢?

当前的问题充分向我证明了这种观点的正确性。要不是我出于这种神秘的警告(不管它来自何方)而分外小心,必定会完蛋,而且会陷入比以前糟糕得多的困境,你马上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我在山上看了没多久,就见那只小船朝岸边驶来。他们好像在寻找可以开进来的小河,以便登陆。不过他们沿着海岸走得不够远,没看到我以前卸木筏的那个小河湾,只是把船开到离我半英里左右的海滩上靠了岸,这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否则的话,他们就会在我家门口左近上岸,把我赶出城堡,说不定还会把我所有的东西劫掠一空。

等他们上了岸,我就彻底确定了他们都是英国人,至少绝大部分是。其中有一两个我以为是荷兰人,不过后来证明并不是。他们一共有十一个人,我发现其中三个没有带武器,而且我感觉是被捆起来了。靠岸后,四五个人先押着那三个人跳上岸。我能看到其中一个俘虏做出种种恳求、痛苦和绝望的姿势,十分激动,动作甚至有几分过火。我看到另外两个人时不时举起手来,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只不过不像第一个人那么激动而已。

看到这副情景,我简直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星期五用蹩脚的英语对我嚷嚷起来:“噢,主人!你看英国人跟野人们一样,也吃俘虏。”我说:“嘿,星期五,你觉得他们是要把这几个人吃掉吗?”星期五说:“是啊,他们会吃掉他们。”我说:“不,不!星期五,恐怕他们真的会杀掉他们,但是我敢担保肯定不会吃掉他们。”

这期间,我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站在那里对着那副可怕的情形浑身发抖,感觉那三个俘虏随时会被杀掉。我甚至一度看到有个恶棍举起一把水手们称为大刀的那种剑,向其中一个可怜的家伙砍去。我感觉他随时会倒下去,这让我浑身的血都在发冷。

此时我打心眼里希望那个西班牙人和那个老野人还在这里,希望能有什么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他们,将他们置于我的射程之内,说不定能把那三个人救出来,因为我看到那伙人并没有带枪械。不过后来我从其他途径想出了办法。

我看见那伙蛮横的水手将那三人暴打一顿之后,便在岛上散开了,仿佛想去看看这个地方的情形。我发现那三人行动也很自由,可以随便走,可他们却心事重重地坐在地上,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这让我想起自己最初上岸后举目四望的情形,当时怎样迷茫而绝望,怎样惶惶然地四处张望,怎样提心吊胆,怎样为了怕被野兽吃掉在树上睡了一整夜。

那天夜晚我并不知道,上天会通过风暴和潮水将那艘轮船推到靠近陆地的地方,从而给我带来各种物资补给,后来我正是靠那些物资才活到如今。同样,那三个可怜而绝望的人也不知道他们肯定会获得救助和补给,不知道救助和补给就在眼前,不知道就在他们感觉走投无路的时候其实正处于安全无虞的境地。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能看到的那么少,而且有那么充分的理由欣然信赖伟大的造物主,相信他决不会让自己创造的生灵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哪怕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也有值得人们感恩的地方,有时候救助来得比他们预料得快得多。不仅如此,甚至于他们获救的途径正是貌似要将他们摧毁的方式。

那些人上岸的时候正是潮汐涨得最高的时候。他们先站在那里跟带来的俘虏谈判,又在岛上四处闲逛,想看看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地方,结果不小心错过了潮汛,潮水已经退出了老远,将他们的小船搁浅在了沙滩上。

小船里本来留了两个人,据我后来了解,那两个人白兰地喝多了,早就睡着了。不过其中一个醒得比较早,他发现小船搁浅了,推也推不动,便大声招呼那些七零八落在岸上闲逛的人。那些人马上跑到小船跟前去帮忙,可是小船太重了,那片海岸又是松软的泥沙,简直就像流沙,他们使出浑身力气也无法把船推下水去。

见此情景,他们便像地道的水手那样(水手大约是全人类中最顾头不顾尾的家伙了),干脆丢开手,又去岛上闲逛了。我听到其中一个人大声招呼其他人离开小船。“我说,杰克,你就不能别去管它吗?再涨潮就浮起来了。”听了这几句话,我完全确定他们是哪国人了。

在此期间,我一直把自己隐蔽得非常严密,除了山顶附近瞭望的地方,我一步都不敢到城堡外面去。想到它有多么坚固,我就深感庆幸。我知道,那艘小船至少还要十个小时才会再次浮起来。到时候天都要黑了,说不定更方便我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偷听他们说话。

与此同时,我像以往那样做好了战斗准备,只不过这次更加小心,因为我知道这次要对付的敌人跟以往完全不同。我吩咐星期五把自己武装起来——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非常高明的射手。我自己带了两支鸟枪,给了他三支火枪。我的样子真是杀气腾腾:身披羊皮袄,头戴(之前说过的那顶)大帽子,腰间别着一把没有鞘的剑,皮带上插着两把手枪,两边肩膀各背一支枪。

上面我说了,我本来不打算在天黑之前采取任何行动,可是到了下午两点钟,天气正热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全都三三两两地跑进树林,我估计是去睡觉了。那三个可怜而忧伤的人极其担心自己的处境,根本睡不着。他们坐在一棵大树下,离我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远,我估计其他那些人看不见他们。

看到这种情况,我决定走过去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我马上向他们走过去。我上面说了,我的样子狰狞可怕;我的仆人星期五远远地跟在我后面,也是全副武装,跟我一样可怕,但比我稍好一些,不像我那样,像个怪物。

我尽可能悄悄朝他们走去,不等他们看见我,就用西班牙语朝他们喊道:“诸位先生,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听见喊声吃了一惊,但是看到我古里古怪的打扮,比刚才惊恐了十倍有余。他们一句话都没说,不过我发觉他们好像要逃走,便用英语对他们说:“先生们,不要怕我,说不定眼前的人是你们料想不到的朋友哩。”“他一定是上天派来的,”有个人一边向我脱帽致敬,一边严肃地对我说,“因为我们的处境凡人爱莫能助。”“所有的救助都来自上天,先生。”我说,“不过,你们肯让陌生人帮助你们吗?因为看情形你们好像遇到了大麻烦。你们上岸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我还看见你们向一同前来的那些暴徒求情时,有个人挥刀想杀掉你们呢。”

那个可怜的人泪流满面,浑身发抖,看样子吓坏了。他回答说:“我是在对上帝说话,还是在跟凡人说话?你是人还是天使?”“别害怕,先生。”我说,“要是上帝派天使来救你们,那天使肯定比我穿得好,武器装备肯定也跟我不一样。不要害怕,你瞧,我是个人,是个英国人,是特意来救你们的。我只有一个仆人,我们有枪械和弹药。请只管告诉我们,我们能否为你们效劳?——你们遇到什么情况了?”

他说:“先生,我们的情况说来话长,而想杀我们的人又近在咫尺,就长话短说吧,先生,我是那艘船的船长,我的手下造了反。他们好不容易才答应不杀我,而是把我和这两个人一起丢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大副,一个是旅客。我们还以为这下没命了,因为我们相信这个地方没有人住,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他们听见喊声吃了一惊,但是看到我古里古怪的打扮,比刚才惊恐了十倍有余。

我说:“你们的敌人——那些暴徒在哪儿?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吗?”“他们在那边躺着呢,先生。”他指着一片小树林说,“现在我心里直发抖,生怕他们看到我们,或者听到我们说话。要是被他们看到或者听到,他们肯定会把我们全都杀掉。”

我问:“他们有火器吗?”他说他们只有两支枪,一支留在船上了。我说:“那好,其余的事就交给我吧。我看到他们全都睡着了,把他们统统杀掉很容易。不过,活捉是不是更好?”他告诉我,那些人当中有两个恶棍是亡命之徒,饶了他们的命会很危险。不过,他相信,只要把那两个人杀了,其他的人都会老实下来。我问他是哪两个。他说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不过他会听我的命令行事。我说:“嗯,那咱们走远一些,别让他们看见或听见,省得他们醒过来。其他的事咱们再商量。”于是他们欣然跟着我往回走,一直走到树林完全遮住我们的身影。

我说:“是这样,先生,要是我冒险搭救你们,你们愿意答应我两个条件吗?”船长预料到我要提什么要求,便告诉我,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他的船(要是能夺回来),都会完全听命于我。要是能把船夺回来,他愿意为我上刀山下火海,死生相随。另外那两个人也这么说。

我说:“嗯,我只有两个条件。第一,你们留在这座岛上期间,不得侵犯我在这里的任何权利。倘若我发给你们武器,任何时候我跟你们索要都必须马上交还给我。在这座岛上,不得伤害我和我的手下,同时,必须听从我的命令。第二,假如能把那艘船夺回来,你们要把我和我的手下免费送回英国。”

他向我许下种种能想得到、信得过的承诺,保证会遵守这些最合情合理的要求,同时还要感谢我的救命之恩,而且将会终生报答我。

我说:“那好,这三支火枪你们拿着,还有火药和子弹。告诉我,你们觉得接下去该怎么办。”他感激涕零,说要完全听从我的指挥。我告诉他,我认为现在冒险去做什么事都很棘手,最好的办法就是趁他们睡着的时候即刻朝他们开火。第一轮开枪之后没有被打死且愿意投降的,我们可以饶了他们的命,谁被射杀完全由上帝决定。

他非常谦恭地说,如果可以,他真是不想杀死他们,但是那两个人是无可救药的坏蛋,是那艘船暴动的罪魁祸首,如果让他们跑掉,我们还是会完蛋。因为他们会回船上去,把整船人都叫来,把我们全部杀死。我说:“这么说,我这建议也算是正当合理,出于万不得已了,因为这是我们自救的唯一途径。”不过,我发现他对杀人流血的问题还是持非常谨慎的态度,便对他说,他们应该自己去处理,感觉怎么省事就怎么做。

我们正说着话,就听见他们中间有人醒了,而且很快看见两个人站了起来。我问他,这两人当中有没有他刚才说的叛逆头子。他说没有。我说:“那好吧,你可以让他们逃走,上天似乎有意叫醒他们逃命呢。不过,要是剩下的人跑了,那就全怪你了。”

听了这番话,他精神一振,拿起我给他的那支火枪,又把一把手枪别在腰带上,便带上那两个同伴(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枪)出发了。那两人走在前面,弄出了一点儿声响,醒来的两个水手中有一个听见响动转过身来,看见他们走过去,就大声去叫其他的人。可是已经太晚了,因为他刚一叫出声,他们就开了火——我是说那两个同伴,船长很乖觉地没有开枪。他们都瞄得很准,当即就打死一个,另一个也受了重伤,但还没有死,他跳起来,忙不迭去向其他人呼救,可是船长朝他走过去,告诉他现在呼救为时已晚,他应该求上帝饶恕他的罪行,说着,一枪托把他打倒在地,叫他再也开不了口。和那两个水手在一起的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个也受了轻伤。这时,我也走了过去,他们看见危险临头,知道抵抗也是徒劳,便告起饶来。船长告诉他们,他可以饶了他们的命,只要他们向他保证对自己的叛逆罪行深感痛悔,并发誓在夺回轮船时和返回牙买加途中(他们是从牙买加来的)效忠于他。他们竭力向船长表达着自己的诚意,船长也愿意相信他们,饶了他们的命。这点我并不反对,只是要求他,在他们留在岛上期间把他们的手脚绑起来。

同时,我还派星期五和船长的那个大副一起到小船上去,吩咐他们把船安置好,把桨和帆也都拿下来,他们都一一照办了。不一会儿,三个离群到别处去溜达的人(算他们运气好)听到枪声回来了,他们看见船长从俘虏变成了征服者,也就俯首就缚了,这么一来,我们就算大获全胜了。

现在我和船长才想起来应该打听一下彼此的情况。我先开口,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他听。他听得非常认真,甚至带着几分讶异,特别是在我讲到自己通过神奇的方法弄到粮食和军火的时候。的确,我的故事充满了奇迹,深深打动了他。可是,当他由我的故事想到自己的时候,想到我似乎是为了救他的命才在这里活了下来的时候,不禁泪流满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聊完之后,我便带着他和他的两个手下到我的住所去。我领着他们从我之前出来的地方——也就是屋顶上爬进去,给他们吃了一些自己常备的东西,并指给他们看我多年来住在这个地方造出的种种设施。

不管是我指给他们看的,还是对他们说的,无一不令他们啧啧称奇。不过船长最欣赏的还是我的防御工事,赞赏我用一片树林把自己的住宅遮蔽起来。那片树林栽下去有二十年了,由于这一带树木长得比英国快得多,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小小的森林,森林极其浓密,除了我预留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哪边都进不来。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城堡,也是我的住处。不过,我跟大部分王公贵族一样,在乡间还有个村舍,有什么情况就可以退避到那里去。有时间我会带他去看看,不过当前我们的任务是考虑如何夺回那艘轮船。他同意我的意见,但是他说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因为那艘船上还有二十六个人。那些人参与了阴谋叛变,在法律上已经犯了死罪,现在走投无路,必然会横下心来,一不做二不休干到底,因为他们知道,要是被打败,一到英国或者英国的任何殖民地,他们就会被送上绞架。因此,光靠我们这几个人,是无法向他们发起进攻的。

听了他的话,我思索了一会儿,发现他的推断很有道理,而且觉得必须迅速做出决断,既要阻止他们上岸来攻打我们,又要设法把那些人引上岸来,设下陷阱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此时我突然想到,再过一会儿,轮船上的船员们就会奇怪他们的伙伴和小船出了什么事,必定会乘另一艘小船上岸来找他们,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会带着武器前来,实力强大到我们根本打不过。他听了之后深以为然。

接着,我告诉他,我们首先应该把搁浅在沙滩的小船的船底凿穿,这样他们就不能把那艘船划走了,还要把船上的东西全部拿下来,让小船下不了水。于是,我们一起上了小船,把留在船上的武器拿走,把找到的其他东西也统统拿走,其中有一瓶白兰地和一瓶朗姆酒,还有几块饼干、一角火药和一大块用帆布包起来的糖,有五六磅重。这些东西我真是求之不得,特别是白兰地和糖,我早都吃光好多年了。

我们把那些东西(上面说过,船上的桨、桅杆、帆和舵之前已经拿走了)统统搬上岸,然后在船底凿了个大洞,这么一来,就算他们有足够的实力战胜我们,也无法把小船划走。

其实,我倒不怎么认为我们能把轮船给夺回来。我想的是,只要他们不把小船弄走,我就有把握把它修好,然后坐上小船到利华群岛去,顺道拜访我们那些西班牙朋友,因为我心里还惦记着他们。我们立刻着手按照原定方案做准备:先是花大力气把小船推上海滩高处,确保涨潮的时候不会随水漂走,然后在船底凿了个一时半会儿堵不上的大洞。做完后,我们坐在地上寻思接下来该做什么,就在这时,我们听到轮船上放了一枪,还看到有人摇动旗帜,发信号叫小船回去。可是小船没动,他们便又开了几枪,对小船发着信号。最后,他们见发信号和打枪都没用,小船还是没有动静(我们从望远镜里看到),便把另一艘小船放下水,朝岸边划来。随着他们靠近,我们发现船上至少有十个人,而且带着火器。

那艘轮船泊在离岸边不过两里格的地方,所以他们划着小船过来的时候我们全能看见,连他们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潮水将他们冲到第一艘小船偏东一点儿的地方去了,他们便又沿着海岸朝西边划,直奔第一艘小船靠岸和停泊的地方。

我是说,因此我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而且船长也说得上来小船上都是谁,每个人性格品行如何。他说,船上有三个老实人,他敢断定他们是迫不得已才参加这次谋反的,因为他们势单力薄,又被吓坏了。不过那个水手长(似乎是他们的头儿)和其他几个都是跟那些船员一样心狠手辣的家伙。既然谋反了,就毫无疑问会一条道走到黑。船长非常担心他们实力太强,我们打不过。

我笑着对他说,处于我们这种境况的人,早就把恐惧置之度外了。反正几乎每种处境都比我们理当陷入的处境强。我们应该想着,不管是死是活,哪种结果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种解脱。我问他觉得我目前的境况如何,值不值为了寻求解脱而去冒险。我说:“先生,你刚才还相信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活下去是为了救你们的性命,还为此稍稍振作了一些,你的信念到哪里去了?对我来说,似乎只有一件事不太顺当。”他说:“什么事?”我说:“嘿,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他们中间有三四个老实人,应该饶他们不死。要是他们全都是恶棍,我会觉得上帝是有意把他们挑选出来送到你手里呢。因为,我敢说,凡是到岸上来的人都会落入我们手心,他们是死是活,就看他们怎么对我们了。”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嗓门很高,而且兴致勃勃,这大大鼓舞了船长的士气。于是,我们开始雷厉风行地干了起来。刚才一看到小船从轮船那边过来,我们就在考虑把俘虏隔离开,也的确把他们做了妥善安置。我派星期五和那三个被救下来的人当中的一个把两个船长特别不放心的俘虏送到我的山洞去。那个地方隔得很远,绝不会让人听到或者发现,而且就算他们能逃出来,也找不到路从树林里出来。他们把那两个人捆起来丢进洞里,但是给他们留了吃的,而且告诉他们,要是他们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过个一两天就放了他们,不过要是他们企图逃跑,那就毫不留情地杀掉他们。他们老老实实地答应会耐着性子待在洞里,而且对我们的优待非常感激:又是给他们吃的,又是给他们蜡烛照明——星期五为了他们舒服一些,给他们留了几根我们自制的蜡烛。他们并不知道星期五就站在洞口看着他们。

其他的俘虏受到的待遇就比较好。的确有两个人始终被捆着,那是因为船长不太信任他们,另外两个却经由船长推荐被我录用,而且他们自己也郑重发誓愿意跟着我们出生入死。因此,加上这两个人和那三个正派人,我们现在有七个全副武装的人。既然船长说那十个即将到来的人当中有三四个正派人,我便毫不怀疑我们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那几个人一来到第一艘小船停泊的地方,便把小船开上沙滩,一齐上了岸,然后把小船拉到岸上。见此情形,我非常高兴,因为我担心他们会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抛锚,并留下人手看守小船。那样我们就无法夺取那艘小船了。

一上岸,他们便跑去查看第一艘小船。不难看出,他们发现小船上的东西被劫掠一空,船底还被凿了个大洞的时候,着实大吃了一惊。

他们寻思了一会儿,便扯着嗓门使劲儿叫了两三声,想看看他们的同伴是否能听见,可是白费力气。接着,他们聚拢在一起,用他们的小型武器开了一轮枪。我们的确听到了枪声,而且枪声在树林里回**着,可一样没用。山洞里那两个人肯定听不到,而那两个被我们看守着的,就算听到了也不敢答话。

这件出乎意料的事让他们大为惊骇,他们后来告诉我们,他们当即就决定回轮船上去,并告诉大家,那些人全都被杀了,小艇的船底也被凿穿了。所以他们立刻把小船推到水里,全都上了船。

船长见此情景十分诧异,甚至有些惊慌失措,因为他相信他们会回到轮船上,把船开走,把他们的同伙丢下,就当他们都死了,这么一来,他一心想要夺回的轮船还是夺不回来。不过,他很快就反过来为另一种情形惊慌了。

他们把小船划出不远,便全部重新上了岸。不过这次他们采取了新的举措,看样子是刚刚商量好的,就是在船上留三个人,其他人到岸上去,深入小岛去寻找同伴。

我们不由大失所望,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要是让那艘小船逃走,就算把岸上那七个人都抓住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们会把小船开回轮船去,轮船上的人必定会起锚扬帆而去,那我们夺回大船的打算就会落空。

可是,我们除了静候事态发展,别无良策。

那七个人上了岸,三个留在船上的人把船划得离岸远远的,然后下锚停泊等岸上的人。这么一来,我们就无法向小船发动攻击了。

那几个上了岸的人靠拢在一起往那座小山的山顶上爬,山下就是我的住所。他们看不到我们,我们却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们。我们倒是巴不得他们走近点儿,好对他们开枪,或者索性走远一点儿,好让我们到外面去。

可是,他们登上山脊后(在那里可以看得很远,看得到那几道山谷和丛林,山谷朝东北方向延伸,是岛上地势最低的部分),便扯着嗓子又喊又叫,直到喊得声嘶力竭方才作罢,看样子他们既无意到远离岸边的腹地去冒险,也不肯分开行动,而是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开始想办法:要是他们像之前那批人那样,肯躺下来睡一觉,那就成全我们了。可是他们非常害怕,根本不敢去睡觉——尽管他们也说不出到底在怕什么。

就在他们商量来商量去的时候,船长向我提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为了让同伴听到动静,他们说不定会再放一轮枪,到时候不等他们装弹,我们便一拥而上,他们必定会束手就擒,那我们就可以兵不血刃将他们制服。我很赞成这个建议,但是我们必须抢在他们装弹之前靠他们足够近才行。

可是他们并没有开枪,我们悄悄在那里埋伏了很久,犹豫着该怎么办。最后,我告诉他们,依我看,我们在天黑之前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如果到了晚上他们不回小船上去,说不定我们可以想办法抄到他们和海岸中间,然后施计诱船上那几人上岸。

我们等了很久,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开。他们商量了半天,忽然站起身来,大步朝海边走去,我们看到后不由焦急万分:看样子他们对这个地方的危险性深感惧怕,决定不再寻找失踪的同伴,而是回轮船去,继续原定的航行。

我一见他们朝海边走,就猜到他们已经放弃搜寻,准备回去。我把自己的看法告诉船长,船长也开始焦虑起来。不过我当下心生一计,打算把他们再骗回来,这个计谋完全让我达到了目的。

我派星期五和那位大副蹚过小河往西,朝我救星期五那次那群野人上岸的地方走,一走到半英里外的那片高地,便尽可能高声叫喊,直到那些水手听见为止。我还吩咐他们,一旦听见水手们应答他们,就再回应几声,不要让对方看见,对方一叫就应声,一边应声一边兜圈子,尽量把他们往小岛深处的丛林里引,然后再按照我指给他们的路迂回到我这边。

那些人刚要上小船,星期五和大副就大声喊叫起来。他们听见了,便一边回应着,一边沿着海岸朝西边传出声音的地方跑,没跑多久,就被小河拦住了去路,当时正值涨潮,过不了河,他们只好把小船叫过来,渡他们过去,正如我所料。

小船往小河上游开出很远一段距离,泊在一个有点儿像内河港口的地方。那些人渡过河,把小船系在岸上的一截小树桩上,又从原来那三个人中间叫了一人跟他们一起走,留下两个人看船。

这正中我下怀,我不再管星期五和大副的事,而是立刻带上其他人悄悄穿过小河,出其不意地向船上那两人扑去。当时,他们一个躺在岸上,一个待在船里。岸上那个人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刚要跳起来,走在最前面的船长便立时冲过去将他打倒在地,然后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赶紧投降,否则就要他的命。

当一个人看到五个人朝他扑来,而同伴又被打倒在地的时候,劝他投降根本不必多费口舌,更何况他就是那几个不大情愿参与暴乱的人当中的一个,所以他不但被我们劝降了,后来还死心塌地加入了我们。

与此同时,星期五和大副对付其他人的任务也完成得非常出色。他们一边喊一边应声,将对方从一座山引到另一座山,从一片丛林引到另一片丛林,不但把那些人累得筋疲力尽,而且把他们引到了很远的地方,估计天黑之前绝对回不了小船。就连星期五他们自己,回到我们身边的时候也疲惫不堪了。

现在我们也无事可做了,只需要暗中看着他们,然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一败涂地。

星期五他们回来几个小时后,那些人才回到小船那里。我们老远就听到走在前面的人大声招呼落在后面的人赶快跟上,又听见后面的人一边应着,一边叫苦不迭,说自己又累又脚痛,实在走不快了。这对我们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好消息。

最后,他们总算走到小船跟前了,可是当他们看到潮水已经退去,小船搁浅在河滩上,船上那两个人不知去向,顿时乱作一团。我们可以听见他们非常凄惨地互相呼唤着,乱纷纷地说他们来到了一座魔岛,岛上不是有人住,就是有妖怪。要是有人住,必然会把他们统统杀掉;要是有妖怪,必然会把他们统统抓走吃掉。

他们又开始大声呼唤,不断地叫着那两个伙伴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应答。过了一会儿,我们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他们绝望地扭着两只手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到小船上坐下休息,一会儿又跑上岸去,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转,如此反复不已。

我的手下恨不得我立时批准他们趁着夜色发起突袭,可是我想找个有利时机,给对方留一条生路,尽量少杀几个人。我尤其不愿意让自己人有伤亡,因为我知道对方也是全副武装。我决定等等看,看他们会不会散开。因此,为了更有把握制服他们,我把埋伏点往前推进了一段距离,然后命令星期五和船长尽量贴着地面匍匐前进,不要被对方发现,在开火之前尽量靠近对方。

他们往前爬了没多久,这次叛乱的主谋,那个水手长,也是此时那群人当中表现得最沮丧的家伙,就带着两个手下朝他们走过来。船长急着把那个罪魁祸首干掉,等不及他走到跟前看个清楚明白(因为他们之前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而是一看他们走过来,便和星期五跳起来朝他们开了枪。

水手长当场就被打死了。另一个也中了弹,倒在水手长旁边,虽然没有当场死掉,过了一两个小时也死了。第三个人拔腿就跑。

我听见枪响马上带着全军前进。现在我的军队一共有八个人,那就是:我,总司令;星期五,我的中将;船长和他的两个手下;以及我们信得过并发了枪的那三个战俘。

我们趁着夜色向他们发起了进攻,这样他们就看不出我们有多少人了。我吩咐留在小船上的人(现在他已经是我们的人了)大声喊他们的名字,看看能不能跟他们谈谈条件,说不定能让他们弃械投降——后来结果也正如我们所愿。因为显而易见,在当前的处境下,他们肯定愿意投降。于是,他用最大的嗓门喊着其中一个人:“汤姆·史密斯!汤姆·史密斯!”汤姆·史密斯马上回答道:“谁啊,是罗宾森吗?”看样子他听出了他的声音。他说:“是啊,是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汤姆·史密斯,马上放下武器投降吧,不然你们全都没命了。”

“向谁投降?他们在哪里?”史密斯接着问。“在这里,我们船长就在这里,带着五十个人,追捕了你们两个钟头。水手长已经被打死了,威尔·弗赖伊也受伤了,我被抓了,你们要是不投降就死定了。”

“如果我们投降他们会饶我们不死吗?”汤姆·史密斯问道。“要是你们肯投降,我就去问问看。”罗宾森说完,就去问船长。船长便亲自出来喊话:“史密斯,你也听得出这是我的声音,马上放下武器投降,我可以饶你们不死,但是威尔·阿特金斯除外。”

听到船长的话,威尔·阿特金斯大声嚷嚷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船长,饶我一命吧,我什么也没干,他们还不是跟我一样坏?”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发生叛乱的时候,最先去抓船长的人好像就是他,当时他对船长非常蛮横,还把他两只手绑起来,用恶毒的话骂他。不管怎么说,船长告诉他,他必须先放下武器,然后听候总督处理。他说的总督指的是我,因为他们都管我叫总督。

总而言之,他们全都放下了武器,恳求饶命。我派刚才跟他们谈判的那个人和另外两个人把他们统统绑起来,然后我那五十人的大军(其实连刚才那三个人一共也才八个人)便过去将他们抓住,将小船扣起来,只有我和另外一个人因为身份关系没有露面。

我们下一步的工作是把小船修好,并设法把大船夺回来。船长这会儿也有工夫跟他们谈条件了。他指责他们对他的邪恶行径和险恶居心,并告诉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说不定他们的行为会把自己送上绞架。

他们一个个都表示十分悔恨,并苦苦哀求饶命。对此,船长告诉他们,他们不是他的俘虏,而是这座岛的总司令的俘虏。他说,他们还以为把他送上了一座无人荒岛,可是上帝指示他们把他送到了一座有人居住的岛,而且岛上的总督还是个英国人。他说,只要总督乐意,完全可以把他们统统吊死在岛上[62],但是他既然饶了他们一命,估计就是要把他们送回英国去接受审判。但是阿特金斯除外,总督下令让他准备受死,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将他吊死。

尽管这些都是船长杜撰出来的,但是达到了预期效果。阿特金斯跪在地上,哀求船长向总督求情,饶他一命。其他人也哀求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把他们送回英国。

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脱困的时刻到了。现在让这些人跟着我们,全心全意去夺取轮船,肯定最容易不过。我趁着夜色离开他们,以免让他们看到他们有个什么样的总督。接着,我把船长叫到跟前。我假装是从比较远的地方派人来传话的,派去的人对船长说:“船长,司令召见。”船长马上回答说:“请禀告司令阁下,我马上就到。”这让他们更加深信不疑,认为司令肯定带着五十名部下在左近一带。

船长一到,我就把夺取轮船的计划讲给他听。他认为计划十分周密,便决定第二天一早付诸实施。

但是,为了让计划实施得更加巧妙,更有成功的把握,我对他说,我们必须把俘虏隔离开来,他应该去把阿特金斯和另外两个最坏的家伙押送到关押另外两个俘虏的山洞去,这事儿由星期五和跟船长一起上岸的那两个人负责。

星期五他们把俘虏押送到山洞,就像投进监牢那样。那地方也的确阴森可怕,特别是对他们这种处境的人来说。

我又下令把其他人押送到我的乡间别墅去。关于那座别墅,我已经做过详细描述。那边本来就有围墙,他们又是绑着的,所以足够安全可靠,再说了,他们的命运完全取决于自己的表现。

第二天早晨,我派船长去跟他们谈条件,一句话,让他摸摸他们的底,然后告诉我,他认为派他们偷袭轮船靠不靠得住。他跟他们谈到他们对他的伤害和他们目前的处境,并且说,尽管总督目前饶了他们的性命,但是,如果被送回英国,他们肯定会被绞架绞死。不过,要是他们肯将功赎罪,把轮船夺回来,他会恳求总督赦免他们。

可想而知,在那种处境下,他们对这个建议有多么求之不得。他们跪在船长脚下,发着毒誓说会誓死效忠于他,说他们永远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愿意跟着他走遍天涯海角,还说在有生之年会把他当父亲一样孝敬。

船长说:“好吧,我这就去把你们说的汇报给总督,看看能做些什么让他同意赦免你们。”于是,他回来之后便把他们的思想状况向我做了汇报,还说,他确信那些人会效忠于我们。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叫他再去一趟,并从那些人中间挑出五个人来,然后告诉他们,他现在并不缺人手,只挑五个做他的助手,总督要把剩下那两个和之前被押送到城堡(我的山洞)的那三个人留下来当人质,以确保那五个人的忠诚度。要是那五个人在行动中有不忠诚的表现,那留在岛上的五个人质就会被活活吊死在岸上。

这种做法看上去相当严苛,而且会叫他们明白总督是非常认真的。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乖乖接受。现在,不光是船长劝那五个人全力以赴,那两个俘虏也跟船长一样对他们殷殷叮咛。

我们出征的兵力情况如下:一、船长、大副、旅客;二、第一批俘虏中的两个水手,我通过船长了解了他们的品行,已经恢复了他们的自由,并给他们发了武器;三、被捆起来关在乡间别墅的那两个俘虏,现在也按照船长的建议释放了;四、那五个最后被释放的人。这么一来,他们中间参加行动的一共有十二个人,除此之外,山洞里还有五个俘虏。

我问船长愿不愿意冒险带上这些人去夺取轮船,因为我认为我和星期五不宜出动,毕竟后面还留着七个俘虏。光是把他们隔离开,给他们提供饮食,就已经够我们忙的了。

至于山洞里那五个人,我决定把他们看守得牢牢的,只让星期五每天给他们送两趟饭。我让那两个人质把食物送到离山洞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然后让星期五拿过去。

我在两个人质面前露面时,是跟船长一起出现的。船长告诉他们,我是总督派来监视他们的。总督希望他们没有我的指示不要乱跑,要是他们不听话,就把他们关进城堡,用铁链锁起来。这么一来,他们就不会把我当成总督,我就可以以其他人的身份出现,不时跟他们聊总督、驻军、城堡以及诸如此类的事。

船长现在只要把两艘小船装备好,把沙滩上那艘小船的船底补好,再分派人员上船就可以了。他指派那名旅客为另一艘小船的船长,让他带上四名水手;他自己和大副带着另外五名水手登上另一艘船。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半夜时分就划到了轮船跟前。等开到轮船上的人能听见他们喊话的时候,船长便让罗宾森高声呼喊,对他们说,人和船都带回来了,只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他们用诸如此类的话敷衍着对方,直到将小船开到船舷跟前。船长和大副一马当先,端着枪上了船,一上船就用火枪的枪托把二副和船匠打倒在地。在手下全力以赴的协助下,他们搞定了主甲板和后甲板上的人,然后把舱口盖盖上,把底下的人关在下面。这时,第二艘船上的人也从船头的铁索爬上船,占领了前甲板和通往厨房的舷窗,把在厨房里看到情况的那三个人抓了起来。

把甲板上面肃清后,船长又命令大副带上三个人去攻打前甲板舱室。叛党的新船长就躺在那个舱室里,他惊觉出事了,已经从**爬了起来。他身边有两个船员和一名小伙计,手里都拿着枪。大副用撬棍把门撬开的时候,新船长和他的手下不顾死活地朝他们开了枪。大副被一颗火枪子弹打断了胳膊,另外两个人也受了伤,但是没有人被打死。

大副虽然负了伤,却还是一面呼救,一面冲进舱室,用手枪打穿了新船长的头。子弹从他嘴巴进去,从一只耳朵后面出来,他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其他人见此情景只好乖乖投降,就这样,没再死一个人,轮船就被夺了过来。

占领轮船后,船长马上命令开了七枪(这是他和我约定好的信号),通知我行动成功了。不用说,我听到枪声非常高兴,昨晚我坐在岸边一直等到将近凌晨两点。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信号后便倒头睡了。累了一整天,我睡得很香,直到一声枪响把我惊醒,我一骨碌爬起来,便听到有人在叫我:“总督,总督!”我一听就知道是船长的声音,便朝山顶爬去,果然看到他站在山顶上。他对我指指那艘船,然后伸出手臂抱住我说:“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那就是你的船,因为它就是你的,我们也是你的,船上的一切都属于你!”我放眼朝轮船望去,只见它泊在离岸半英里远的地方。原来他们夺回轮船后便起锚了,趁着天气晴朗,把船开到了正对着小河口的锚地。彼时正好潮水上涨,船长便把二桅小帆船划到我当初卸木筏的地方,在我的家门口上了岸。

刚开始,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差点儿让我晕过去,因为我看到自己脱困的事显见已经十拿九稳、万事俱备了,一艘大型轮船正等着把我载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还好他抱着我,我靠在他身上,否则我早就跌倒在地上了。

他看见我这么激动,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瓶子,给我喝了点儿特地为我带来的甘露酒。我喝了几口便在地上坐了下来,尽管已经恢复了神志,还是过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其实那个可怜的人也和我一样欣喜若狂,只不过不像我这么激动罢了。他对我说了无数又亲切又体贴的话安抚我,想让我平静下来。可是我心中的喜悦之情犹如潮水般泛滥,令我心乱如麻,最后竟泪流满面,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

现在轮到我感谢船长的救命之恩了,我拥抱着他,我们两个都喜不自胜。我告诉他,我认为他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人,而整个事件简直就是一连串奇迹。此类事情证明冥冥中自有天意主宰着世界,证明无所不能的上帝可以看到世界最遥远的角落,并随时对那些不幸的人施以援手。

我并没有忘记发自内心地感谢上苍,谁能不发自内心地称颂他?他不仅以奇迹般的方式赐饮食给那些身处荒野之地和孤苦绝境的人,而且保佑他们一次次脱险。

船长和我说了会儿话,便告诉我,他给我带了一点儿食物和饮料。现在船上能够拿得出的,就只有这么多,这还是那些坏蛋把他抓起来之后劫掠剩下的。说着,他高声招呼那艘小船,叫手下把献给总督的东西搬上岸。这份礼物着实丰厚,就好像不准备带着我一起走,而是让我继续留在这座岛上似的。

他先是给了我一箱上好的甘露酒和六大瓶马德拉葡萄酒,每瓶都装着两夸脱。另外还有两磅上等烟叶、十二块在船上吃的上等牛肉脯、六块猪肉、一袋豌豆和约摸一百磅饼干。

此外,他还给我带来一箱糖、一箱面粉、满满一袋柠檬、两瓶柠檬汁和许多别的东西。不过,比这些对我有用一千倍的是,他给我带来了六件崭新的衬衫、六条上好的领结、两副手套、一双鞋、一顶帽子和一双袜子,还有一套他没怎么穿过的优质套装,总而言之,他给我提供了从头到脚的全副穿着。

可想而知,对处于我这种境况的人来说,这份礼物真是又慷慨又合心意。可是,刚开始把这些衣服穿在身上的时候,我觉得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难受、更别扭、更不自在的事儿了。

等献礼仪式完毕,这些好东西全都搬进我那座小小的住所后,我们开始商量该如何处置那些俘虏。确实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是否要冒险带上他们一起走,尤其是那两个我们认为极其不知悔改、极其顽固不化的家伙。船长说,他知道那两个人就是那种不可饶恕的恶棍,假如真要带他们走,就必须用铁链把他们像犯人一样锁起来,等他的船一到英国任何一个殖民地,就马上送交法办。我感觉船长本人对此事非常焦虑。

于是,我告诉他,假如他愿意,我可以去负责说服他说的那两个人,让他们自己提出请求留在岛上。船长说:“我打心眼里求之不得呢。”

我说:“那好,现在我就派人把他们叫来,替你跟他们谈谈。”说罢,我便吩咐星期五和那两名人质(他们已经被释放了,因为他们的同伴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去山洞把那五个被捆着的俘虏带到我的乡间别墅去,并在那里看着他们,等我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就穿着新衣服去了。现在,我又以总督的身份出现了。我带着船长跟我们的人碰了面,便吩咐把那五个人带上来。我告诉他们,关于他们对船长的罪恶行径,我已经听到了详细汇报,已经知道他们是怎样开着船跑掉,准备去干其他强盗勾当的。可是,上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掉进了自己为别人挖的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