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头来说我的新伙伴。我对他非常满意,决心教会他做各种各样的事,好让他成为我得心应手的帮手,特别是要教会他说话,让他理解我说的话。再没有比他更聪颖勤奋的学生了,特别是他在学习时总是那么兴致勃勃、勤勤恳恳,他听懂了我的话或者我听懂了他的话时,他都非常高兴。因此,对我来说,跟他说话成了一件乐事。现在,我的生活变得很顺心,我甚至对自己说,只要能平平安安的,不再碰到那些野人,就算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也无所谓。
回到城堡两三天之后,我想,为了让星期五戒掉那种可怕的进食习惯和吃人的嗜好,我应该让他尝尝别的肉。于是,一天早上,我带着他来到树林里,原本打算从自己的羊群里找一只小羊杀掉,带回家去煮了吃,可是走到半路上,我看到一只母羊卧在树荫下,旁边还蹲着两只小羊。我一把扯住星期五,对他说:“站住别动。”并打着手势让他不要动,然后迅速举起枪,开枪打死一只小羊。可怜的星期五虽然上次在远处看到我打死他的敌人,却并不知道,也没弄懂我是怎么把对方打死的。这次他吓了一跳,浑身发抖,呆在了那里,差点儿瘫倒在地上。他既没有看到我朝那只小羊开枪,也没有看到我已经把小羊打死了,只顾着扯开背心在身上摸来摸去,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原来他以为我要杀死他。他跑到我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我的两条腿,说了很多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是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是求我不要杀他。
我很快就设法让他相信我决不会伤害他,并哈哈大笑着把他从地上搀起来,指着我打死的那只小羊,叫他去扛过来,他马上照办了。他很纳闷小羊是怎么死的,于是仔细地查看着,我趁此机会重新给枪装了弹。不一会儿,我看到一只大鸟,样子像苍鹰,正落在我射程内的一棵树上。为了让星期五弄明白我是怎么做的,我把他重新叫到跟前,指指那只鸟(其实是一只鹦鹉,只不过我把它当成苍鹰了),又指指我的枪,再指指鹦鹉下方的地面,告诉他我要把那只鹦鹉打下来,让他看我是怎么开枪把那只鹦鹉打死的。我一面开枪,一面指给他看。尽管我刚才跟他说了那么多,看到那只鹦鹉应声而落的时候,他还是吓得呆在了那里。而且,我发现他这次更加惊诧,因为他没看到我装弹,便以为枪里面有某种神奇的东西,会源源不断地制造死亡,可以把人啦,兽啦,鸟啦,以及远远近近的东西统统杀死。此事让他心里产生的惊愕久久无法退去。我相信,要是我肯,他一定会把我和我的枪当作神来膜拜。至于那支枪,此后好几天他都不肯碰它,还经常一个人对它说话,仿佛它会答话似的。后来我才从他口中得知,他是在求那支枪不要杀他。
等他惊诧的心情稍稍平复后,我便叫他跑去把我刚才打死那只鸟拿来。他去了好半天才回来。原来那只鹦鹉没有死透,掉下去后又扑棱出很远。不过他还是把那只鸟找到了,并捡回来给我。我之前见他对枪一无所知,便趁此机会重新装上弹药(并且不让他看见我装弹),以便随时对可能出现的目标开枪,可惜当时没有再出现任何目标。我把那只小羊带回家,当晚就剥皮、切肉了。我用那只专门用来煮肉的锅煮了几块羊肉,做了一锅非常鲜美的肉汤,然后便吃了一些,也分了一些给他吃,看样子他吃得很开心。但是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我竟然要往里面放盐。他打着手势告诉我盐巴不好吃,还往自己嘴里放了一点儿,然后做出一副恶心的样子,呸呸地往外唾,又赶紧用清水漱口。我看到之后,拿起一块没有放盐的肉,刚咬进去就像他那样呸呸地往外唾,假装没有盐就吃不下去。可是没有用,他就是不肯往肉或者肉汤里放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肯放那么一丁点儿。
就这样,给他吃了一顿炖羊肉和羊肉汤之后,我决定第二天请他吃烤羔羊肉。我用绳子把羊肉挂在火堆前面烤(我在英国看到很多人都是这样烤肉的),并在火堆两边竖起两根杆子,在杆子上架一根横杆,再把绳子拴在横杆上,让肉不停地转动。星期五对这种烤肉法赞叹不已。等他尝到烤羊肉的味道后,更是想尽办法告诉我他有多爱吃,生怕我不懂他的意思。最后,他告诉我,他以后再也不吃人肉了,我听了十分高兴。
第二天,我叫他去打谷,并用我之前提到的办法把谷子筛出来。他很快筛得像我一样好了,特别是明白这项工作是为了做面包之后就更卖力了——筛好谷粒后,我让他看着我做面包、烤面包。不多久,星期五就什么工作都能替我干了,而且跟我干得一样好。
这时,我考虑到现在多了一张嘴吃饭,必须多开一点儿田,比以前多种些庄稼。于是,我划出一块更大的田,开始像以前那样着手做篱笆。星期五不但干得又主动又卖力,而且兴致高昂。我告诉他这么做,是因为现在添了他这个人,我得多种粮食,多做面包,才够我们两个吃。对此他似乎非常理解,并且告诉我,他认为我替他干的活比替自己干的活多得多,只要我告诉他怎么干,他一定会更加卖力地替我干。
这是我在荒岛上过得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语已经说得相当不错了,我要他拿什么东西,或者去什么地方,他几乎都能听懂,而且整天跟我说个不停。所以,简而言之,我终于开始有机会使用自己的舌头了,之前很少会用到——我是指用它说话。我不但很喜欢跟他聊天,对他的为人也很满意。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深切地感觉到他身上那种单纯、真挚的诚实品质。我开始打心眼里喜欢上了他。同时我也相信,他对我的情感也胜过了他以前对任何事物的情感。
有一次,我有心试试他是否还对自己的故国念念不忘。我知道他的英语已经讲得非常好,几乎可以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了,便问他,他们部族是不是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一听就笑了,说:“是的,是的,我们总是打得更好。”他的意思是,他们总是打胜仗。于是,我们开始了以下对话。“既然你们总是打胜仗,”我说,“那你怎么会成了俘虏,星期五?”
星期五:“虽然是这样,我的部族打赢的时候很多。”
主人:“怎么打赢?如果你们部族打赢了他们,你怎么会被抓住的?”
星期五:“在我打仗的地方他们比我们人多,他们捉了一个、两个、三个,还有我。在另一个地方,我的部族打败了他们,我没在那里打。我的部族抓了他们一两千人。”
主人:“那你们那边为什么不把你从敌人手里救走呢?”
星期五:“他们带着一个、两个、三个,还有我,坐上独木舟跑了。我的部族当时没有独木舟。”
主人:“嗯,星期五,你的部族怎么处置抓到的人?是不是也像这些人一样,把他们带到别的地方吃掉?”
星期五:“是的,我的部族也吃人肉,全部吃掉。”
主人:“带到哪里去吃?”
星期五:“到别的地方,他们想去的地方。”
主人:“到这里来过吗?”
星期五:“来过,来过,到这里来过,也到别的地方去过。”
主人:“你跟他们一起来过吗?”
星期五:“是的,我来过。”(他指着小岛西北侧,似乎是他们那侧。)
我由此得知,我的星期五也曾经夹在那群野人中间,到岛那头的岸上去吃人,上次他被带到这里来也是由于同样的缘故。过了一段时间,我鼓起勇气带着他来到我之前说的岛那头,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地方,还告诉我,有一次,他们在那里吃了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他不会用英语说“二十”,便用二十块石头摆了一行,让我去数。
我之所以要把这段话告诉诸位,是因为它引出了后面的事情。这次谈话之后,我就问他,从我们这座岛到对岸有多远,独木舟是否经常失事。他告诉我,那里并不危险,从来没有独木舟出过事。不过,出海不远就有一股急流,而且有风,总是早上和下午朝着不同的方向。
我以为不过是潮水一时往外流、一时往回流的缘故,后来才知道这是因为奥里诺科河倾泻入海又形成逆流造成的。我后来发现,我们的小岛正好就在那条大河的入海口上,而我在西方和西北方向看到的那片陆地是一座大岛,叫作特立尼达岛,在入海口的北端。关于那个地方,我问了星期五无数的问题,问那一带的居民、海洋、海岸以及附近有哪些部族。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我问他,他们一共有多少个部族,都叫什么名字,结果只问出一个名字,那就是加勒比人。我马上明白了,那些岛屿就是加勒比群岛。在我们的地图上,加勒比群岛属于美洲地区,从奥里诺科河的入海口一直延伸到圭亚那,再延伸到圣玛尔达。他指着我的胡子对我说,在月亮的那边,也就是他们故乡的西边,月亮落下去的地方,住着像我这样长着胡子的白人。他说,他们杀了“很多人类”。我由此判断他说的是西班牙人,他们在美洲的暴行已经在整片大陆上传开了,而且在各部族中世代相传。
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从这座岛到那些白人那边去。他对我说:“能,能,能坐两只独木舟去。”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无法叫他解释清楚“坐两只独木舟”是什么意思。直到最后,我费了半天劲才弄明白,原来他是说要用一艘很大的大船才行,就像两只独木舟那么大。
星期五的这番话让我非常高兴。从那时候起,我就产生了些许期望,希望早晚有一天能找到机会逃离这个地方,并且希望这个可怜的野人能够帮助我达到目的。
现在,星期五已经跟我在一起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渐渐能跟我聊天了。在此期间,我经常向他灌输一些宗教知识。特别是有一次,我问他,他是谁创造出来的。那个可怜的家伙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还以为我在问他的父亲是谁。于是我另辟蹊径,问他:大海、我们脚下的大地、山峦和树林是谁创造出来的?他告诉我,是一个叫贝纳木基的老人创造出来的,那个老人住在遥远的地方。但是他又说不出来那个伟大的老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只说他非常老,比大海和陆地还老得多,比月亮和星辰还老得多。于是我就问他:既然那个老人创造了万物,万物为什么不膜拜他?他脸上流露出既庄重又天真的神情,对我说道:“万物都对他说‘哦’。”我又问他,在他们那里,人死后是不是到哪个地方去了。他说:“是的,他们全到贝纳木基那里去了。”我接着问他,他们吃掉的那些人是不是也到那里去了。他说:“是的。”
我从这些事情入手,逐渐引导他认识真神上帝。我指着天空对他说,万物的伟大创造者住在天上,并告诉他,上帝用创造万物的神力和神意统治着万物。上帝是万能的,能替我们安排一切,能把一切都赐予我们,也能把一切从我们手中夺走。就这样,我从某种程度上为他启了蒙。他非常认真地听我讲,也很乐于接受我向他灌输的信念,亦即:耶稣基督是上天派来救赎我们的,我们应该怎样向上帝祷告,以及上帝就算在天上也能听到我们的祷告。一天,他对我说,上帝能从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祈祷,那他肯定是比贝纳木基更伟大的神。贝纳木基住得可没那么远,可他听不到他们的话,除非到他住的那座山上去跟他说话。我问他有没有到那儿去跟贝纳木基说过话。他说没有,年轻人从来不去,只有被称作奥乌卡基的老人才去。我问他什么是奥乌卡基,听他的解释应该是他们的修士或者僧侣。他说,他们去那里说“哦”(他把祈祷称为说“哦”),然后回来告诉大家贝纳木基说了些什么。我由此发现,即便是在世界上最愚昧无知的异教徒中间,也存在着祭司权谋。这种制定神秘教义以维持人们对神职人员的敬仰的办法,不仅存在于罗马教,或许也存在于一切宗教当中,甚至存在于最残忍、最暴虐的野人中间。
我竭力向我的星期五揭发这一骗局。我告诉他,那些老人假装到大山里去对贝纳木基说“哦”,其实是骗人的把戏,至于他们从那里带话回来,就更是骗人的了。就算他们真的在那里听到了什么,或者真的跟什么人说过话,那也一定是妖魔鬼怪。接着,我开始长篇大论地跟他谈魔鬼的问题,告诉他魔鬼的来历、他对上帝的背叛、他对人类的仇恨及其原因,以及他怎样统治着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叫人像膜拜上帝一样膜拜他,又是怎样用种种阴谋诡计**人类走上绝路,怎样偷偷潜入我们的情感,利用我们的嗜好来设置陷阱,好使得我们自己引诱自己,自甘毁灭。
我发现,要让他对魔鬼产生正确的观念并不像让他对上帝的存在产生正确的观念那么容易。我可以利用很多自然现象向他证明,天地间需要伟大的造物主和统治一切的力量,需要冥冥中的引导者,并且向他证明,对创造我们的上帝致敬是公平合理的,以及诸如此类的道理。可是,对于魔鬼的概念,包括其本源、其存在、其本性,特别是他一心为恶并引诱我们作恶的嗜好,我却无法从自然界找到论据。有一次,那个可怜的家伙自然而然且又天真无邪地向我提了一个问题,搞得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之前我总是跟他说上帝的强大、上帝的无所不能、上帝嫉恶如仇的本性,以及对那些作恶的人,上帝又是怎样的一把烈火[53]。我还告诉他,既然上帝创造了万物,那他也可以在一刹那间把我们和万物统统毁掉。我说这些的时候,他都听得非常认真。接着,我又告诉他,在人们心中,魔鬼是上帝的敌人,他会用尽阴谋诡计恶毒地破坏上帝美好的宏图,企图颠覆世界上的基督王国,诸如此类。星期五说:“嗯,可是你都说了,上帝那么强大、那么伟大,难道他还没有魔鬼强大吗?”我说:“有的,有的,星期五,上帝比魔鬼更强大,比魔鬼更厉害,所以我们要祈求上帝让我们把魔鬼踩在脚下[54],祈求他赋予我们力量,让我们能够抵制魔鬼的**,扑灭魔鬼的火箭。”[55]“可是,”他接着说,“如果上帝比魔鬼更强大、更厉害,他为什么不杀掉魔鬼,不让他再作恶?”
他这个问题弄得我措手不及。说到底,尽管我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但依然是一个资望尚浅的引导者,做不了释惑者,也解答不了这些疑难问题。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假装没听清他的话,问他刚才说什么。可是他急于得到答复,绝不肯放弃这个问题,便像刚才那样,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此时我已经稍稍镇定了一点,便对他说:“上帝终将会对他施以严惩,将他留待审判,然后投入无底深渊,让他永远在炼狱中承受烈焰的焚烧。”可是星期五对这种说法并不满意,他重复着我自己的话问我:“留待,最后?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现在就杀死魔鬼?为什么不早早地把魔鬼杀死?”我说:“你这就相当于问我,我和你在这里也做了不少冒犯上帝的坏事,上帝为什么不把我们杀死?上帝留着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忏悔,让我们获得宽恕。”他听了以后想了半天,最后,非常激动地对我说:“对啦,对啦,你、我、魔鬼都有罪,都留着,忏悔,上帝都饶了。”说到这里,我再次被他弄得万分狼狈。这让我充分认识到,天性固然可以引导懂得道理的人们认识上帝,可以引导他们自然而然地膜拜、尊崇至高无上的上帝,但是只有神启才能让他们形成对耶稣基督的认识,才能让他们认识到他在为我们赎罪,他是《新约》的调停人,是坐在上帝王座脚凳上的求情者[56]。我是说,只有来自上天的神启才能在人的灵魂中形成这种认识,因此,只有上帝的福音和救世主耶稣基督,我是说,只有上帝的语言和普度众生的圣灵,才能做人类灵魂不可或缺的导师,帮助我们了解上帝对众生的救赎和获得救赎的途径。
于是,我赶紧将我和我的仆人之间的谈话岔到别的地方。我匆忙站起来,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事需要外出似的,并找了个借口将他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办事。他走了之后,我就郑重其事地祈求上帝赐予我力量,让我能够引导这个可怜的野人获得救赎,能在圣灵的帮助下,让这个可怜无知的人从基督身上接受上帝的真理,接受并顺从基督;祈求上帝引导我用上帝的语言同他谈话,从而让他心悦诚服,睁开眼睛,让灵魂获救。星期五再来找我的时候,我长篇大论地跟他讲述救世主代人类赎罪的问题,讲述来自上天的福音的教义,亦即,向上帝忏悔,信仰救世主耶稣的问题。接着,我又尽我所能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救世主不以天使的身份现世,而是降世为亚伯拉罕的后裔;为什么那些堕落凡间的天使不能替人赎罪;以及,耶稣只到以色列家迷失的羔羊那里去[57];等等。
其实,在对那个可怜的家伙的教导上,我所拥有的诚意远多于我的学识。同时,我必须承认,我相信所有基于同样原理的行为都会发现,在向他阐释一些道理的时候,我在很多问题上也收获颇多,这些问题有些是我以前不懂的,有些是我没有认真考虑过的,现在我为了教导那个可怜的野人,对其进行了深入的探索,结果自己也跟着弄懂了。我感觉自己因此而对那些问题进行探索的热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所以,不管这个可怜的野人对我是否有益,我都应该感谢他的到来。现在,我的忧愁没那么沉重了,生活也舒适多了。每当我想到,在这种孤寂的生活中,我不仅靠近了上天,靠近了将我带到这里的上帝之手,造物主还通过我挽救了一个可怜的野人的性命,或许还有他的灵魂,让他领悟到宗教的真谛和基督教义的真义,多半还让他认识到了耶稣基督,而认识到耶稣基督就意味着永生。每当我想到这些事情,一种神秘的欢愉便蔓延到我灵魂的每个角落,觉得来到这个地方(以前总觉得这是我生平可能遭逢的最可怕的苦难)实在值得庆幸。
我怀着这种感恩的心情度过了在岛上的最后几年。我和星期五经常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这让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三年时间过得完满幸福——假如尘世生活中真的有“完满幸福”这种东西的话。那个野人现在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甚至比我还要虔诚,不过我有理由希望(并为此赞颂上帝)我们两个人会同样虔诚地忏悔,成为获得宽慰、改过自新的忏悔者。在这里,我们有《圣经》可读,还有圣灵的指导,就算身处英国,距离圣灵也不会比现在更近。
我经常认真地诵读《圣经》,并尽我所能让他理解那些段落的意思。而他也通过认真钻研和积极提问让我对《圣经》的研究更加深入,这点我之前已经说过,如果我只是自己一个人诵读,效果肯定远远比不上现在。此外,根据这段时间隐居生活的经验,我忍不住想提出以下看法,亦即,上帝的知识和耶稣基督救人的道理在《圣经》中写得如此清楚、如此容易接受、如此容易理解,这是多么大的幸事啊!因为,只要诵读《圣经》就可以让我充分理解自己的职责,径直承担起一项伟大的任务,亦即真诚地忏悔自己的罪行,紧紧抓住救世主获得救赎,在实践中实现自我改造,服从上帝的所有指示。而且,所有这些认识都是在没有导师的情况下获得的(我是指没有人类导师)。因此,这种浅显明白的教导足以用来启发这个野人,让他成为我生平罕见的基督徒。
至于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关于宗教的争端、争论、冲突和斗争,无论是关于教义细节还是关于教会管理计划,对我们而言统统毫无用处。而且在我看来,对世界上的其他人也毫无用处。我们有通往天堂的可靠指引——上帝的语言。而且(感谢上帝),我们还有圣灵用上帝的语言教导我们,引导我们认识一切真理[58],并让我们心甘情愿地服从上帝的指示。即使我们对造成世界巨大混乱的那些有争议的宗教问题具有最深入的了解,我也看不出那对我们有什么用。
不过现在我得按照时间顺序继续讲述那些重要事件了。
等到我和星期五更加熟稔,他基本上能全部听懂我说的话,也能用蹩脚的英语流利地跟我说话之后,我就把自己的身世说给他听,至少告诉他我是怎么流落到这个地方的,在这里又是怎样求生的,以及生活了多久,等等。我把火药和子弹的奥秘(那些东西在他看来确实很神奇)告诉了他,并教他怎么开枪射击。我给了他一把匕首,他异常惊喜。我还给他做了一条皮带,上面挂着一个挂环,就像我们英国人挂短剑的那种东西。我没有给他佩带短剑,而是给他佩带了一把斧头。斧头不仅在战斗中是称手的武器,在其他时候也用得多。
我把欧洲——特别是我的故乡英国的情形讲给他听,告诉他我们怎样生活,怎样礼拜上帝,怎样相处,以及怎样乘船到世界各地去做生意。我跟他描述了我所乘坐的那艘轮船的残骸,并带他到近前去看那艘船原本所在的地方,可是它已经被风浪打得粉碎,连影子都不见了。
我把我们逃生时翻掉的那艘小艇的残骸指给他看,当时我使出全身力气都挪不动分毫,现在也几乎都烂成碎片了。看到这艘独木舟,星期五一句话都没说,站在那里出了半天神。我问他在研究什么,他说:“我看到这样的独木舟到我们部族来。”
我好半天都没听懂他的意思,后来追问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他是说,有一艘跟这艘小艇一样的小船在他们住的地方靠了岸,他解释说,是被风浪带过去的。我马上联想到,肯定是一艘欧洲的轮船在他们海岸附近出了事,小艇从轮船上掉下来,漂到岸边去了。我当时实在太迟钝了,根本就没想到是有人从失事的船上逃生,更不用说去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所以当时就只是追问那艘小艇的样子。
星期五详细地对我描述了小艇的情况。为了让我更好地理解他的意思,他又起劲地补充道:“我们从水里救了一些白人。”听了这话,我赶紧问他小艇上有没有“白人”(他是这么称呼那些人的)。他说:“有,满满一船都是白人。”我问他有多少个。他扳着手指数给我说十七个。我又问他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他告诉我:“他们活着,住在我们部落。”
这番话让我产生了新的念头,因为我下意识地想到,那些人多半就是在我的小岛(我现在都将其称作“我的小岛”)附近出事的那艘轮船上的人。原来,轮船触礁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船肯定会沉,便上了小艇逃生,结果在野人居住的荒凉海岸登了岸。
想到这里,我便更加详细地追问他,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他再三告诉我,他们还住在那里,已经住了四年了。那些野人并不去打扰他们,还给他们粮食吃。我问他,他们怎么没有把那些人杀了吃掉。他说:“不,他们和我们成了兄弟。”对此,我的理解是,他们之间达成了休战协议。接着,他又补充道:“我们不吃人,只有打仗的时候才吃。”也就是说,他们只吃战争中抓到的俘虏,不吃别的人。
此后过了很久,有一次,天气晴朗,我们站在岛东头的小山顶上(我以前说过,我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从那里看到过美洲大陆),星期五热切地看着那片大陆,突然手舞足蹈起来,还把我喊了过去,当时我距离他还有几步路。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真快乐!真高兴!我看到我的家乡了,看到我的部落了!”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欣喜,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流露出极其热切的神色,仿佛一心想要回自己的故乡去。见此情景,我不由胡思乱想起来,对我的新仆人星期五也不像以前那么放心了。我毫不怀疑,要是能回到自己的部落,星期五不但会把所有的信仰忘得一干二净,把对我欠下的人情忘得一干二净,还会为了出风头把我的情况告诉他的同胞,说不定还会带上一两百人回到岛上来,拿我来摆一次人肉盛宴。他多半会吃得很开心,就像他们吃战俘那样。
其实我大大地冤枉了那个可怜的老实人,后来我为此感到十分懊悔。可是,当时我的猜忌心越来越严重,而且一连持续了好几个星期,以至于对他非常戒备,不再像以前那么亲热友善。当然,这件事我也做错了,那个正直而感恩的家伙从来没想到这些事。后来的事实证明,无论是作为一位虔诚的基督徒,还是一位知恩图报的朋友,他的节操都达到了最高标准,对此我感到万分欣慰。
可是,在猜忌心消失之前,我每天都要盘问他,想看看他会不会流露出我疑心他产生的那些念头,然而我发现他所说的每句话都那么诚实、那么单纯,实在找不出任何加重我疑心的东西。尽管我的种种焦虑最后全部变成了他的焦虑,但是当时他丝毫不曾看出我不安的心情,因此我也无法疑心他是作假。
一天,我们又爬上那座小山,但是这次海上雾蒙蒙的,看不到大陆。我叫住他,对他说:“星期五,你不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回自己的部落去吗?”他说:“想,我很想回自己的部落去。”我说:“回去后你会怎么做?还会重新过那种野蛮的生活,重新开始吃人肉,像从前那样做野人吗?”他非常认真地摇摇头,说:“不,星期五告诉他们做好人,告诉他们向上帝祷告,告诉他们吃谷子做的面包、吃牛羊肉、喝牛羊奶,不要再吃人肉。”我说:“那他们会杀掉你。”他一听这话,非常严肃地说:“不会,他们不会杀我。他们愿意爱学习。”他是说,他们很愿意学习。他接着说,他们从坐那艘小艇来的那些长胡子的人那里学到很多东西。我问他愿不愿意回到他们身边去。他听了笑着对我说,他游不了那么远。我告诉他,我可以给他做个独木舟。他告诉我,要是我跟他一起去他就去。我说:“我去了他们会把我吃掉!”他说:“不会,不会,我会让他们不要吃你,我会让他们很爱你。”他的意思是说,他会告诉他们,我杀了他的敌人,又救了他的命,这样就会让他们爱我。接着,他又想尽办法告诉我,他们对那十七个遇险后登岸的白人——或者长胡子的人(他是这么叫那些人的)有多么友善。
我承认,从这次起,我就有意冒险渡海,去看看有没有可能加入那些长胡子的人(我毫不怀疑,他们不是西班牙人就是葡萄牙人)。我相信,要是我能加入他们,一定会找到办法逃离这里,一来我们是在大陆上,二来大家成群结伙,总比我独自一人、孤立无援,从数英里外的小岛逃走容易得多。于是,过了几天,我又带着星期五去干活,并告诉他,我会给他一艘小船,好让他回自己的部落去。我带着他来到小岛另一头存放小船的地方,把水排干(我总是把小船沉在水里),把小船弄出来给他看,并和他一起坐了进去。
我发现他是个驾船能手,可以把船划得比我快一倍。所以,等他上了船,我就对他说:“嗯,星期五,现在我们可以到你的部落去了吗?”他听了我的话愣住了,看来,他认为这艘小船太小了,走不了那么远。于是我告诉他,我还有一艘大点儿的船。第二天,我带着他到第一只小船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那只我造好了却无法弄下水的小船所在的地方。他说,这只够大了。可是我发现,那只小船在那里扔了二十二三年,我一直没去照管,现在已经被太阳晒得七分八裂,一碰就碎。星期五告诉我,这样的船非常合用,可以载“足够的食物、喝的、面包”(他都是这么说的)。
总而言之,此时我一心打算和他一起到那片大陆去。我对他说,我们要动手造一只跟这艘小船一样大的船,好让他坐着回家。他一言不发,脸色十分严肃,似乎很难过。我问他怎么了,他反问我:“你为什么要生星期五的气,我做错什么了?”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并且告诉他,我根本没有生他的气。“没有生气!没有生气!”他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然后说,“那你为什么要把星期五赶回家去?”我说:“可是,星期五,你不是说你想回去的吗?”“是的,是的,”他说,“我想两个人都去,不是星期五去,主人不去。”一句话,我不去他就不想回去。我说:“我去那里?!星期五,我去那里干什么?”他张口就回答我说:“你可以做很多很多好事,你可以把野人们教成清醒、温顺的好人们,你可以教他们认识上帝并向上帝祷告,过上新的生活。”我说:“唉,星期五,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我自己都是一知半解呢。”他说:“可以的,可以的。你能把我教好就能把他们教好。”我说:“不行,不行,星期五,你应该自己一个人回去,把我留在这里,让我继续像以前那样独自生活。”听了我的话,他好像又糊涂了,噌噌几步跑去把他日常佩带的那把斧头拿来递给我。“你给我这个干什么?”我问他。“你拿它杀了星期五吧。”他说。“我为什么要杀了你?”我又问。他马上反问:“你为什么要赶星期五走?拿着,杀了星期五,不要赶星期五走。”他说得如此恳切,以至于我都看到他眼睛里噙着的眼泪了。简而言之,我一眼就看出他对我真是一片真情,而且矢志不渝。我赶紧告诉他(而且此后经常跟他说),只要他愿意跟着我,我永远都不会赶他走。
总而言之,我从他所有的话中能看出他对我那种坚定不移的情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我发现他之所以想回自己家乡,完全是出于他对自己同胞的热爱,并希望我能对他们有所帮助。我对这件事毫无信心,所以根本没有承担起这一职责的念头或者意图,也没有那种意愿。不过,我心里依然有一种企图逃离这里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是以从他的话中推出的结论为基础的,因为那边有十七个有胡子的人。于是,我立刻带上星期五去找合用的大树,准备砍下来做一艘大独木舟,以实施这次航行。岛上树木很多,足够建一支小型船队,而且不是独木舟船队,是大船船队。不过我主要是想要找一棵靠近水边的大树,以确保造好之后能让船下水,避免我上次所犯的错误。
最后,星期五终于选中一棵树,我发现,关于什么木料最适合造船这事儿,他比我内行得多。直到现在我都说不上来我们砍的那棵叫什么树,只知道跟我们称为“佛堤树”的那种树很像,或者是介于佛堤树和尼加拉瓜树之间的树种,因为它的颜色和气味都很相近。星期五要把树中间烧空,但是我教他用工具把中间挖空。我教他怎么使用工具后,他用得非常轻松。经过大约一个月的辛勤劳动,我们终于把船造好了,而且造得很美观,特别是我教他使用斧头之后,我们用斧头把独木舟的外部削成了真正的船形。此后,我们又花了将近两个星期的工夫,用大转木一英寸一英寸地把它推到水里。可是,小船一下水,就能轻轻松松地载二十来个人。
船下水后,别看它体积庞大,我的星期五驾着它回旋自如,摇桨如飞,看到他摇得这么熟练、这么敏捷,我都惊呆了。我问他,我们敢不敢坐着这只船过海。他说:“敢,敢坐着它过海,就算遇到大风也不要紧。”其实,我还有更进一步的设计,不过他对此一无所知。我打算给船装上桅杆和船帆,再配上铁锚和缆索。桅杆倒是比较容易做,我在附近选了一棵笔直的小雪松(这种树岛上有很多),然后让星期五去把树砍倒,并教他怎样把树干削成桅杆的形状。
可是说到船帆就有点儿伤脑筋了。我的确有很多旧船帆,或者应该说有很多旧帆布片,可是那些东西都放了二十六年了。而且我从来没想到它们会派上这种用场,也就没有仔细保管,现在肯定全都烂了。确实,大部分帆布都放烂了。还好,我找到两片看上去还不错的,便动手做起了船帆。因为没有针(你可以肯定),我笨手笨脚地缝了老半天,才缝了一块三个角的丑东西出来,样子像我们英国人所说的三角帆,底部装一根下桁,顶部装一根短小的斜杠,就像我们长艇上通常装的那种帆一样。我对这种船帆的操纵非常了解,因为从巴巴里逃出来的时候我坐的那艘小船用的就是这种帆,此事本书的第一部分已经讲过。
最后这项工作,亦即,安装和调试桅杆和船帆,花了我近两个月的时间,因为我想做得尽善尽美,往上面装了一根小支索和一面前帆,以协助我在逆风时行船。最重要的是,我在船尾装了一个舵,用来控制方向。尽管我是个笨拙的造船匠,可是我知道这种东西非常有用,甚至是不可或缺的,所以不辞劳苦地全力以赴,最后终于把它做成了。再加上我所做的种种宣告失败的尝试,我认为这项工作所消耗的力气不亚于造船这项工程。
所有这些都完成之后,我就把跟这艘小船相关的航行知识教给我的仆人星期五。尽管他划独木舟是一把好手,但是对怎么使用帆和舵就一窍不通了。他见我通过操纵舵让小船在海上来去自如,又见船帆随着航道的改变顺风换舷,一会儿这边灌满了风,一会儿那边灌满了风,不由惊呆了。不过,我教了没多久,他就摸熟了这些东西,成了一个老练的水手。只有罗盘这个东西,我始终无法让他弄懂怎么使用。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带很少遇到多云的天气,几乎从来不起雾,基本上用不到罗盘,反正夜晚总能看到星星,白天总能看到海岸。只有雨季例外,不过雨季没有人会出门,不管是走陆路还是水路。
我困在这个地方已经是第二十七个年头了,虽然最后这三年有星期五陪着我,日子过得和以前大不相同,似乎不应该算在里面。我怀着跟最初同样的感激之情,度过了我的登陆纪念日。如果说我最初应当感激上帝的怜悯,现在就更加应当感激涕零,因为现在我不仅有更多的证据证明上天对我的关爱,而且有很大的希望脱离苦难。我心中十分坚定地认为,脱离苦难的日子就在眼前,要不了一年时间我就会离开这里。尽管如此,我还是像往常那样,继续耕作畜牧,照样刨地、种庄稼、修篱笆,照样采葡萄、晒葡萄干,和以前一样干着必须干的活儿。
雨季就要到了。雨季一来,我就很少出门。为此,我要先尽可能地把我们的新船安置妥当。我们把它开进我以前卸木筏的那条小河,然后趁着涨潮的时候把它拖上岸。我吩咐星期五挖了一个小船坞,大小刚好能容下那只小船,深度刚好够放水进去让它浮起来。然后,等潮水退去,我们又在船坞口上筑了一道坚固的堤坝,以防潮水涌进来。这样一来,就算海潮上涨,船也是干的。为了遮雨,我们又在船上面密密麻麻地铺了很多大树枝,就像茅草屋的屋顶,把它严严实实地盖在下面。就这样,我们等候着十一月和十二月的到来——我计划在那两个月去探险。
令人舒适的季节就快到了。随着天气逐渐好转,我打算探险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天天都忙着为航行做准备。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储备起相当多的粮食以供航行之用。我计划在一两个星期内掘开船坞,放船下水。一天早上,我一边忙着做这些事,一边吩咐星期五去海边看看能不能抓一只海龟回来。一般情况下,我们一周去抓一次海龟,好弄来龟蛋和龟肉。星期五去了不多会儿,就飞奔着跑了回来,而且一纵身跳进我的外墙,仿佛脚都不沾地似的。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他就大声冲我嚷道:“主人,主人,糟糕了!不好了!”我说:“怎么了,星期五?”他说:“那边,那里,一个,两个,三个独木舟!一个,两个,三个!”我听他这么说,还以为有六只独木舟呢。再一问,原来只有三只。我说:“嗯,星期五,不要害怕。”我尽我所能给他壮胆,可是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实在吓得要命,因为他一心以为那些人是来找他的,而且会把他切成一块一块吃掉。可怜的家伙浑身抖得像筛糠,我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我竭尽所能安抚他,并告诉他,我面临的危险并不比他小,他们肯定会把我也吃掉。我说:“不过,星期五,我们必须下定决心跟他们打一仗。你能打吗?”他说:“我可以打枪,可是他们来了很多很多人。”我说:“那也不要紧,我们的枪就算打不死他们也会把他们吓跑。”接着我又问他,如果我下定决心保护他,他会不会保护我,会不会和我站在一起,听从我的命令。他说:“你叫我去死我都会去,主人。”于是,我拿了一大杯朗姆酒递给他。我的朗姆酒喝得很省,所以现在还剩很多。等他把酒喝下去,我叫他去把我们平时随身携带的那两支鸟枪拿来,并装上手枪子弹那么大的大号猎枪子弹。接着我拿来四支火枪,每支都装上两颗气枪子弹和五颗小子弹,又给两把手枪各装了一对子弹。然后,我像往常那样,在腰间挂上那把没有刀鞘的大刀,并把斧头交给星期五。
做好这些准备之后,我便拿上望远镜跑到山坡上,想看看能发现什么情况。我从望远镜里一眼就看到一共有二十一个野人、三个俘虏和三只独木舟。看样子,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用这三个活人开庆功宴。这真是一种野蛮的宴会,可是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家常便饭。
我还发现,他们这次登陆的地点,不是上次星期五逃走时他们干那些勾当的地方,而是更靠近我那条小河。那一带海岸很矮,而且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几乎一直延伸到海边。我对这群暴徒这种毫无人性的恶行深恶痛绝,眼前所见不由令我义愤填膺。我跑下山坡,回到星期五跟前,告诉他,我决心冲下去把他们杀个一干二净,问他肯不肯跟我一起去。此时他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因为喝了朗姆酒,精神也振作了一点儿。听了我的话,他十分振奋,并且再次向我表示,就算我叫他去死他都情愿。
我怀着满腔怒火,先像以前那样,把装好弹药的武器分作两份,然后把一把手枪递给星期五,让他别在腰带上,再把三支长枪交给他,让他扛在肩上。我自己也拿了一把手枪和三支长枪。我们就这样全副武装出发了。我往口袋里揣了一小瓶朗姆酒,然后把装着火药和子弹的大口袋交给星期五。至于作战部署,我严令星期五紧跟在我身后,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乱动,不得开枪,不得采取任何行动,也不许开口说话。我端着这副姿态,往右绕了大半圈,足足有一英里的路,以穿过小河,钻进树林。这样,我就可以在他们发现我之前让他们进入我的射程内。我用望远镜观察过,知道这很容易。
我走着走着,以前的想法又回到我的心头。我的决心渐渐有些动摇。我倒不是害怕他们人多,因为他们就是一些连武器都没有的坏蛋,哪怕单枪匹马,我都比他们更占优势,而是突然想到:我有什么必要、什么理由非要让自己双手沾满鲜血,非要去袭击那些从来没有也无意对我犯下罪行的人?对我来说他们是无罪的,他们那种野蛮的风俗也只是他们自己的不幸,只能证明上帝抛弃了他们,让他们那一带部族停留在愚昧和残忍的状态。上帝并没有召唤我去做他们行为的评判人,更没有叫我去做上帝律法的执行者。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认为合适,肯定会亲自动手,对他们全民性的罪行施以全民性的惩罚。不过,这跟我毫不相干。的确,星期五这么做倒是名正言顺,因为他本来就和那些人是仇敌,跟他们处于交战状态。他去袭击他们是合法的,但是我就另当别论了。我一边走,一边琢磨这些东西,心中纠结不已,最后决定先到近前去观察一下他们野蛮的宴会,然后按照上帝的指示见机行事。除非出现新的情况,让我更有理由动手,否则我决不插手干涉。
下定决心后,我便走进树林,星期五小心翼翼、悄然无声地紧跟在我身后。我一直走到树林的边缘才停下脚步。这里距离他们很近,中间只隔着林子的一角。我悄悄把星期五叫过来,指着林间一棵大树叫他过去看看,如果能看清楚对方的情况就来告诉我。他乖乖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告诉我,从那儿可以看得很清楚:他们正围着火堆,吃其中一个俘虏的肉,另一个被捆着手脚扔在离他们稍远的沙滩上。他说,接下去他们肯定要把他杀掉。听了这话,我不由怒火中烧。他还告诉我,那个俘虏不是他们部落的人,而是他以前跟我说过的、坐着小船流落到他们那里的长胡子的人。我一听是长胡子的白人,心中大为惊骇,便走到那棵树跟前,用望远镜去看,果然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白人躺在沙滩上,手脚被菖蒲或者灯芯草之类的东西缚着。我还看出他是欧洲人,身上穿着衣服。前面还有一棵树,树前面有一片小灌木丛,比我所在的地方距离他们更近,能近五十码左右。只要绕一小段,就可以到树下,而且不会被他们发觉,那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剩下不到一半的射程。于是,我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我这会儿已经怒不可遏了),往回走了二十来步,绕到灌木丛后面,靠着那片灌木的掩护一路走到那棵树下面。接着,我爬上一片小小的高地,这里距离他们只有八十码远,可以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现在刻不容缓,因为我看到其中十九个可怕的暴徒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坐在地上,并派另外两个人去宰杀那个可怜的基督徒,说不定会把他一条胳膊一条腿地拿到火上去烤。我看到他们弯下腰去解捆在他脚上的东西,便扭头对星期五说:“星期五,你要听我的命令行事。”星期五说他一定会的。我说:“那好,星期五,你看我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有丝毫偏差。”说完,我把一支火枪和那支鸟枪都放在地上,星期五也依样画葫芦把鸟枪和一支火枪放在地上。我用剩下那支火枪向那些野人瞄准,并吩咐星期五也照做,然后问他准备好没有。他说:“好了。”我说:“那就开枪吧。”话音未落我就开了枪。
星期五枪法比我强得多,这一轮,他打死两个,打伤三个,我只打死一个,打伤两个。不用说,那些野人吓得魂飞胆裂,没有中弹的全都跳了起来,登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该往哪里看,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场灾祸是从何处而来。星期五眼睛紧盯着我,以保证按照我的吩咐,看清楚我的一举一动。我打完第一轮,便把火枪扔在地上,拿起那支鸟枪。星期五也跟着扔掉火枪拿起鸟枪。他看见我扳上扳机瞄准,也跟着扳上扳机瞄准。我说:“星期五,你准备好了吗?”他说:“好了。”我说:“那就以上帝之名给我打!”说着,我又朝着那群惊慌失措的畜生打了一轮,星期五也跟着打了一轮。因为我的鸟枪里面装的都是猎枪子弹和小子弹,所以只放倒了两个,但是打伤了很多。他们绝大多数都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吓得抱头鼠窜,疯了似的又嚷又叫。不一会儿,又有三个跟着栽倒下去,只不过还没有完全死掉。
我把打完子弹的鸟枪放下,把那支荷弹的火枪拿起来说:“星期五,跟我来。”星期五勇敢地跟在我身后,我带着他从树林里冲了出去,他紧跟着我。当我感觉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我就马上大声呐喊起来,并叫星期五也跟着大声呐喊。我一边喊,一边拼命向前飞奔(其实我跑得并不算特别快,因为身上的武器实在太重了),径直朝那个可怜的受害者跑过去。我之前说过,那个人躺在那群野人围坐的地方和大海之间的沙滩上。此时,刚才那两个打算宰杀他的屠夫早在听到第一轮枪响的时候就吓得把他丢在那里朝着海边逃走了。他们跳进独木舟,剩下那群人当中也有三个朝那边跑去。我回头吩咐星期五去追,并招呼他朝他们开枪。他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前飞奔了大约四十码,跑到近前,朝他们开枪。我以为他把那几个人全都打死了——因为我看到他们在小船里倒成了一堆,可是我看到有两个人马上又坐了起来。尽管如此,他也打死两个,打伤一个,那个受伤的倒在舱底,看样子已经死了。
星期五朝他们开枪时,我拔出匕首,割断捆着那个可怜的受害者的菖蒲草,并给他的手脚松了绑,然后扶着他站起来,用葡萄牙语问他是什么人。他用拉丁语回答说[59]:“基督徒。”可是他太虚弱了,而且头昏眼花,几乎站都站不住,也说不出话来。我从口袋里掏出那瓶酒递给他,示意他喝两口,他乖乖地喝了两口。我又递给他一片面包,他也吃了。然后,我便问他是哪国人。他说:“西班牙人。”他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便尽其所能地朝我做着各种手势,表示他对我的救命之恩有多么感激涕零。我把自己会说的西班牙语统统搬了出来:“先生,我们回头再说,现在打仗要紧,要是你还有力气,就拿着这把手枪和这把剑去冲杀吧。”
我爬上一片小小的高地,这里距离他们只有八十码远,可以把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他感激地接过武器。武器一到他手里,就仿佛给他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像复仇之神一般,愤怒地扑向那些仇敌,一下子砍倒两个,并将他们剁成几块。事实上,这场进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那些可怜的家伙听到我们的枪声惊惧不已,被吓得瘫倒在地,根本就顾不上逃命,只能拿血肉之躯来抵抗我们的枪弹。小船上被星期五打中的那五个人就是如此。他们当中的确有三人是因中弹倒地,可是另外两个是被吓得一头栽倒的。
我手里端着那支枪,没有开火,因为我把我的手枪和剑给了那个西班牙人,要保留一支装好子弹的枪。我喊星期五跑回树林去,到我们第一次开火的地方把那些装好弹药的武器拿过来。他立即飞跑回去取了来。我把我的火枪递给他,然后坐下来把所有的枪支都装上子弹,并招呼他们如果需要用枪随时到我这里来拿。就在我装弹的时候,西班牙人和一个野人厮杀了起来。那个野人手里拿着一把大木刀(就是之前他们准备用来杀他的那种武器,要不是我阻止早把他给杀了),而西班牙人虽然身体虚弱,却极其勇猛,已经在野人的脑袋上狠狠地砍了两刀。可是野人长得五大三粗,而且十分彪悍。只见他把西班牙人扑倒在地(因为西班牙人此时非常虚弱),并用力绞他手中的剑,想夺过去。我急忙跑过去帮忙,可是别看西班牙人被压在底下,他当机立断,放开手中的剑,从腰间拔出手枪,不等我近前,就一枪打穿了那个野人的身体,结果了他的性命。
星期五趁机朝那群四散逃命的野人追去,他没拿枪,只带着那把斧头。他先举起斧头砍死了刚才那三个中弹倒地的可怜虫,然后把追得上的家伙杀了个精光。西班牙人来找我拿枪,我给了他一把鸟枪。他端着那把枪去追其中两个野人,并打伤了他们。可是他跑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进树林。星期五追进树林,砍死一个,另一个异常敏捷,逃过星期五的追杀,不顾身受重伤,奋力跳进大海,拼命向独木舟上剩下的那两个野人游过去。二十一个人当中,只有那三人和那个生死不明的人从我们手中逃走。其余人等记述如下:
我们在树林里第一轮开枪打死的:
3人
第二轮开枪打死的:
2人
星期五打死在船上的:
2人
受伤后被砍死的:
2人
受伤后被砍死在树林里的:
1人
西班牙人杀死的:
3人
因受伤在各处毙命或被星期五追上杀死的:
4人
坐上小船逃走的(其中1人生死不明):
4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以上共计
21人
小船里的那几个人拼命划着船,想逃出我们的射程。星期五朝他们开了两三枪,但是我看见他一个都没打中:若是我肯用对方的小船去追击,星期五肯定会欣然从命。而我确实也对他们逃走深感忧虑,生怕他们把消息带回部落去,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会带上两三百艘独木舟卷土重来,到时候对方光是靠着人数上的优势都能把我们给吞没了,所以我也同意出海去追敌。我朝其中一艘小船跑去,并招呼星期五跟上来。可是跳进小船后,我意外发现一个可怜的家伙手脚被捆着躺在里面,跟那个西班牙人一样束手待宰。他因为从头到脚都被紧紧捆着,无法抬起头来朝船舷外面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已经吓得半死,而且捆得那么紧,还捆了那么久,这会儿只剩下一口气了。
我立刻把捆着他的菖蒲草割断,想把他扶起来,可是他坐不起身,也说不了话,只可怜巴巴地呻吟着,多半是以为给他松绑是要杀他呢。
这时,星期五凑了过来,我便吩咐他告诉那个可怜的野人,他已经得救了,并把酒瓶掏出来,叫他给那个可怜的野人喝两口。那个野人喝了酒,又听到自己获救的消息,便振作起来,在小船里坐起身来。可是,星期五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又细看了他的脸,立刻扑上去又是吻又是抱,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蹦,又是跳又是唱,接着又大哭起来,绞着两只手,捶打自己的脸和脑袋,接着又唱又跳,活像发了疯似的,那副样子不管谁看了都会感动得流下眼泪。过了好半天,我才让他稍稍平静下来,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不料那人竟然是他的父亲。
这可怜的野人看见自己的父亲,看见父亲死里逃生后,不由欣喜若狂,流露出极其浓烈的孺慕之情,我看到之后内心的感动实在难以言表。不止如此,他们父子重逢后他发自深情的种种夸张的行为,我连其一半都描述不出来。只见他一会儿跳上小船,一会儿又跳下来,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趟。每次上船后他都会在父亲身旁坐下,张开双臂,把父亲的脑袋抱在胸前,一抱就是半个小时,然后捧起父亲被捆得麻木僵硬的手臂和脚踝不停地揉搓。我见此情景,便从酒瓶里倒出一些朗姆酒给他,叫他用酒去搓,效果果然非常好。
这么一来,我们就没能再去追那艘独木舟上的那几个野人,此时他们已经划出很远,几乎看不见踪影了。其实没有去追反而是我们的运气,因为不到两个小时,海上便刮起了大风,而那些野人估计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风刮得非常猛烈,整整刮了一夜,而且是西北风,对他们来说正是逆风,我推测他们的小船就算不出事也到不了自己的海岸。
不过还是回过头来说星期五吧。此时他正围着父亲忙得不可开交,我都不忍心把他叫走。等觉得他可以离开一会儿的时候我才喊他过来。他跳着笑着跑过来,高兴到了极点。我问他有没有给他父亲面包吃。他摇摇头说:“没有,丑家伙自己吃光了。”于是我从自己特意带来的小袋子里掏出一块面包递给他,还给他倒了点儿酒让他喝,可是他连尝都不肯尝,全部拿去给了他父亲。我口袋里还有两三串葡萄干,便给了他一把让他给父亲吃。他刚把葡萄干递给父亲,我就看到他跳出小船,像中了邪似的飞奔而去,而且跑得那么快(我从来没见过跑得那么快的人),仿佛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我在后面又喊又叫,可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跑走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我看到他又跑回来了,只不过速度没有刚才跑走的时候那么快。等他靠近后我才发现,他之所以没刚才那么快,是因为手里拿着东西。
等他来到跟前我才发现,原来他跑回家去拿了一只瓦罐,给他父亲取了一些清水,还带来两块面包。他把面包给我,不过清水是给他父亲取的。正好我也很口渴,便喝了一点儿。他父亲喝了水之后精神好多了,比我给他喝的那些酒效果更好,因为他是渴得快要昏过去了。
等他父亲喝过水,我大声问他罐子里还有没有水。他说:“有。”我便吩咐他给那个可怜的西班牙人也喝点儿,因为那个西班牙人和他父亲一样渴得厉害。我把星期五带来的面包拿出一片,让星期五给他吃。他现在非常虚弱,正躺在草地上一棵大树底下休息。他的四肢也因为被捆得太紧又僵又肿。他看到星期五拿着水朝他走去,便坐起来喝了几口水,又拿过面包开始吃。我看到后走到他跟前,给了他一把葡萄干。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的脸,流露出非常感激的神情。可他实在太虚弱了,尽管刚才打斗的时候拼尽了全力,现在却站都站不起来了。他脚踝实在肿痛得厉害,一连尝试了两三次都没能站起来。我叫他坐着别动,并吩咐星期五就像给他父亲揉搓手脚那样,用朗姆酒替他揉搓脚踝。
我发现,那个孝顺而可怜的家伙在这边每两分钟(甚至还不到两分钟)就扭头去看,看他父亲是不是还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原来的地方。最后,他发现父亲不见了,立刻跳了起来,一句话都没说就飞也似的朝他父亲跑去,你简直都看不到他脚沾地。他过去一看,原来他父亲只是为了舒展一下手脚而躺下了,才又跑回我跟前。见此情形,我便对那个西班牙人说,要是可以,就让星期五把他扶上小船,然后带他回我们的住处,由我来照顾他。可是星期五那个力大如牛的家伙二话不说就把他扛了起来,背到小船跟前,脚朝里轻轻地放到船舷边上,又把他抱起来往里挪,让他挨着自己的父亲躺好。然后,他走出船舱,把小船推到水里,沿着岸边向前划。尽管风很大,但他划得比我在陆地上走得还快。他把他们两人安全送入我们那条小河,然后把他们留在河里,自己去取另一条独木舟。我在半路上碰到他,便问他到哪儿去,他告诉我:“再去取小船。”说完便像一阵风似的跑走了,比任何一个人或者一匹马跑得都要快。我刚走到小河边,他就把另一条独木舟划进了小河。他先把我渡过小河,然后又把我们的新客人扶下船。可是那两个人都走不动,可怜的星期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只好开动脑筋想办法。我把星期五叫过来,并吩咐那两个人先坐在岸边等着。不一会儿,我便做出了一副类似于担架的东西让他们躺在上面,然后和星期五一前一后抬着他们往前走。可是,来到围墙外面后,我们比刚才更为难了,因为不可能把他们抬过墙去,而我又决计不肯拆毁围墙。于是,我又开始动手干活,和星期五花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搭了一顶很气派的帐篷。帐篷顶上盖着旧帆布,帆布上又铺了树枝,就搭在我们的外墙和我种的那片幼林中间的空地上。我们还用松软的稻草给他们做了两张床,上面各铺一条毯子当褥子,再加一条毯子做盖被。
现在我的岛上有了居民,我觉得自己有了不少百姓。我时常开心地想自己多么像个国王。首先,整个岛屿都是完全属于我的财产,所以我拥有无可置疑的统治权。其次,我的臣民对我绝对服从,我是全权统治者和赐律者。他们的性命都是我救下的,倘若有必要,他们都愿意为我献出生命。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我们虽然有三个臣民,却分属三种不同的宗教。星期五是新教徒,他的父亲是异教徒、是食人族,西班牙人却是天主教徒。可是,我的领地内允许信仰自由。不过这是题外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