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长期笼罩着我的危险,以及种种担心忧虑,打断了我为了未来生活得更舒适方便而进行发明创造的活动。我相信,若是我坦率承认这点,读者一定不会觉得奇怪。我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是安全问题,而不是饮食问题。我现在连一颗钉子都不敢钉、一根木头都不敢劈,生怕被人听到,更别说开枪了。我最担心的是生火,因为白天老远就能看到烟,生怕冒出的烟会把我暴露了。于是,我把生火才能干的活儿,比如烧陶罐、烧烟斗等等,统统转移到林间别墅去做。到那里去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了一个天然地洞,这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宽慰。地洞很深,我敢说,就算野人来到洞口,也不敢进去。其实,除了我这样一心想要寻找安全退路的人,谁都不会进去的。
地洞的洞口开在一块大岩石底下,我是偶然(如果我没有充分的理由将这样的事归于天意的话,那就只能说是偶然了)去那里砍树枝准备烧炭的时候发现的。继续往下讲之前,我必须先谈谈自己为什么要烧炭,事情是这样的: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不敢在自己的住所附近生火。可是,我不能不烤面包、不煮肉什么的,于是我想到,可以按照以前在英国看到的办法,把一些木头放在草皮底下烧成木炭,然后把火扑灭,把木炭带回家。需要在家烧火的时候,就用木炭来烧,以避免烟雾带来的危险。
这是题外话了。且说在那里砍柴的时候,我发现一片非常茂密的矮树丛后面有个凹陷的地方,于是好奇地往里面张望,然后费了很大的劲钻进洞去,结果发现里面空间相当大。也就是说,我在里面站直身子还绰绰有余,还可以再站一个人。可是,说实话,我退出来的速度比钻进去的速度快得多。当时洞里漆黑一片,我往深处望去,忽然看到两只发亮的大眼睛,也不知道是人是鬼,在洞口直射进去的微弱光线的反射下,像两颗星星似的闪闪发亮。
不过,过了一会儿,我就镇定了下来,连声骂自己是大傻瓜。我对自己说,害怕魔鬼的人根本不配独自在荒岛上生活二十年。而且,我敢说,这个洞里没有比我更可怕的东西。想到这里,我鼓起勇气,举起一个大火把,重新钻进洞去,手里的火把熊熊燃烧着。我刚走出三步,就又吓了一跳,因为我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就像人在痛苦中发出的呻吟,接着是时断时续的声音,仿佛在断断续续地讲话,然后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我马上退了出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要是戴着帽子,我可不敢保证竖起来的头发不会把帽子顶掉。可我还是尽可能鼓起勇气,并且告诉自己,上帝和上帝的力量无所不在,他一定会保护我的。然后,我再次拾步往前走去。我举高火把,借着火光一看,原来地上有一只体形巨大、模样可怕的老公羊,只见它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已经快断气了,还在苟延残喘。
我鼓起勇气,举起一个大火把,重新钻进洞去,手里的火把熊熊燃烧着。
我动了动它,想看看能不能把它赶出去。它也想站起来,可实在爬不起来。于是我想,倒不如就让它躺在那里。既然它把我吓得够呛,要是那些野人在它还能喘气的时候胆敢闯进来,肯定也会把他们吓得够呛。
此时,我惊魂甫定,开始四下打量,发现山洞并不算大,也就是说,方圆不过十二英尺,但它既不是圆形的,也不是方形的,根本不成什么形状,完全是天然的,没有任何人工开凿的痕迹。另外,我还看到洞的尽头通往更深的地方,可是那个地方很矮,要手脚并用才能爬进去。至于它通到什么地方,我也不得而知。当时没有蜡烛,我就没有再往里面走,而是打算第二天带上蜡烛和火绒盒(火绒盒是我用一只火枪上的枪匣做的)再来,另外再带一盘火种。
于是,第二天,我带着六支硕大的自制蜡烛去了(现在我可以用羊油做出非常棒的蜡烛)。钻进那个低矮的地方后,我不得不像之前说的那样,手脚并用爬进去,往前爬了大约十码远。说起来,我认为这是一次非常大胆的探险,因为我既不知道要爬多远,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爬过那段狭小低矮的通道后,我发现洞顶忽然变高了,估计有二十英尺。我打量着洞窟或洞穴的四壁和洞顶,我敢说我在岛上从来没见过这么璀璨的景色,洞壁在两支蜡烛的照耀下反射出万道光芒,至于岩石中到底是钻石、宝石还是金子,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估计可能是金子。
我所在的这个地方尽管漆黑一片,却是最叫人满心欢喜的山洞:地面干燥平坦,铺着一层细碎的沙石,所以看不到讨厌的毒虫毒蛇,洞壁和洞顶也不潮湿。唯一的麻烦就是进出不方便,不过,作为一个确保安全的地方,作为我所寻找的隐居处,我认为这反而对我十分有利,所以这一发现倒是让我很高兴,并且我决定马上把我最担心的那些东西搬一部分到这里来,特别是弹药和多余的枪支。我一共有三支鸟枪和八支火枪,便决定把两支鸟枪和三支火枪都转移到这里,城堡里只留下像大炮似的架在外墙上的五支火枪,作战时可以随时取用。
转移军火的时候,我顺便打开了从海上捞起来的那桶湿掉的火药,结果发现火药四周进了三四英寸的水,结成了一层坚固的硬壳,把里面保护得非常好,就像包在果壳里面的果仁似的。我从火药桶中心部分弄到了六十磅非常好的火药,当时对我来说,那一发现真是叫人欣喜。就这样,我把所有的火药都搬到了洞里,城堡里面最多只放两三磅火药,以防发生什么意外。另外,我还把做子弹的铅也全部搬了过去。
现在,我把自己想象成古代的巨人,据说他们住在山洞和岩洞里,没有人能找上门去。我对自己说,只要待在这里,五百个野人来追捕都找不到我,就算他们找到我,也不敢在这里袭击我。
我发现洞穴的第二天,那只奄奄一息的老山羊死在了洞口。我发现在这里挖个大坑把它丢进去埋了比把它拖出去容易得多。于是,我就把它埋在了洞里,以免腐烂后发臭。
现在,我在这座岛上已经生活了二十三年,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个地方和这种生活方式,倘若能保证不会有野人来打扰我的生活,我情愿向命运屈服,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甚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我像山洞里那只老山羊那样,垂垂老死。我还想出了一些小小的消遣和娱乐活动,这让我日子过得比以前快乐很多。首先,我之前说过,我教会了波儿说话。现在它说得既流利又清楚明白,这让我很高兴。它跟我一起生活了不下二十六年。至于它后来又活了多久,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知道巴西人有个说法,说鹦鹉可以活一百年,或许我那可怜的鹦鹉今天还活着,还在叫着“可怜的鲁滨·克鲁索”。希望不会有哪个英国人那么倒霉,流落到那里,听到它说话。不过,倘若哪个英国人听到它说话,肯定会以为它是魔鬼。我的狗非常讨人喜欢,是我心爱的伙伴,它跟了我不下十六年,最后也老死了。至于我的猫,前面也说过,它们繁殖太快了,我不得不开枪打死几只,免得它们把我所有的东西统统吃光。最后,我从船上带下来的那两只老猫都死了,我又不断地驱逐那些小猫,不给它们东西吃,结果它们跑到林子里,变成了野猫。我只留下两三只自己最喜欢的小猫养着,它们生出猫崽我就扔到水里淹死。这些就是我家庭的部分成员。除此之外,我还在身边养了两三只小羊,教它们就着我的手吃东西。除了波儿,我还有两只鹦鹉,它们也会说话,会叫“鲁滨·克鲁索”,只是没有波儿说得那么好,不过我在它们身上下的功夫也没有那么大。另外,我还养了几只海鸟,至于是什么鸟,我也不知道。我在海边捉住它们后,就把它们的翅膀剪掉养了起来。我在城堡围墙前面栽的那些树已经长成了一片枝繁叶茂的密林,那些鸟就住在丛林里,并在那里繁衍生息,这让我觉得很舒服。所以,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只要不受野人袭击的威胁,我对目前这种生活真是满意极了。
可是,事与愿违。所有读到这个故事的读者肯定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亦即:在人生路上,我们最想躲避的厄运、一旦落入其中便十分痛苦的困境,往往就是我们获救的途径,是我们脱离苦海的途径。在我不可思议的一生中可以找到许多这样的例子,不过在独居荒岛这几年里,这种情况最为显著。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今年是我在荒岛上的第二十三个年头。时值南至[48](因为我无法将此时称作冬天),正是岛上的收获季节,我需要经常到田里去。一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就出了门,结果非常吃惊地看到远处海岸上有火光,就在上次发现野人踪迹的那个方向,距离我大约两英里远,但是不在岛的另一侧,而在我这一侧,这让我极其担忧。
我当时不由大吃一惊,赶紧在小树林里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外走,生怕遭到他们的突袭。但是,我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我担心那些野人在岛上到处走,发现我那些还未收割的和已经收割过的庄稼,或者发现我的什么设施,那他们立刻就会断定岛上有人,不把我找出来誓不罢休。在这紧急关头,我马上跑回城堡,收起梯子,尽量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像原始状态下的样子。
接着,我在城堡里做好了御敌准备,把所有的大炮(我称之为大炮而已,其实就是架在新堡垒上的那些火枪)和手枪都全装好弹,决心抵抗到底。我没有忘记把自己托付给上帝,虔诚地祈求上帝将我从野人的手里拯救出来。我以这样的状态等待了两个小时后,就迫不及待想知道外面的情况,因为我没办法派侦察兵去侦察敌情。
我又坐了一会儿,琢磨着当前情况下该怎么办。我再也受不了一无所知地坐在这里干等着了,于是便把梯子靠在有个平台的山坡上,然后爬上平台,再把梯子抽上来放在平台上,一直爬到山顶上。我取出特地带来的望远镜,趴在山顶上,朝那个地方望去,结果一眼就看到十来个赤身**的野人围坐在一小堆篝火边。他们生火显然不是为了取暖,因为天气非常热,没必要烤火,我推测他们是为了烤带来的战俘,举行人肉盛宴,至于那些战俘是死是活,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们一共来了两只独木舟,都已经拖上了岸。当时正好是退潮的时候,在我看来,他们是要等潮水涨起来再走。很难想象我看到这副情景内心有多么慌乱,特别是看到他们从小岛的这一侧上岸,而且距离我那么近。不过,等发现他们总是跟着退潮的潮水前来时,我就稍稍安心了。因为我觉得,只要他们在涨潮前没上岛,那我涨潮期间外出都很安全。了解到这点,我到外面收割庄稼的时候就比较安心了。
不出我所料,潮水开始往西流的时候,我便看见他们全都上了船,一路划着桨走了。他们离开之前跳了一个多小时的舞。我从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仔细观察,还能看到他们全都赤身**,一丝不挂,至于是男是女,我就看不大清了。
看见他们上船走了,我便扛起两支枪,腰间别着两把手枪,挂着一把没有刀鞘的大刀,全速朝那座第一次发现野人踪迹的山上奔去。我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才爬上山,因为背的武器太多,怎么都走不快。一到山上,我就发现那个地方除了刚才看到的那两只独木舟外还有三只。再朝远处望去,只见他们在海面上会合后朝着那片大陆驶去了。
那副情景真是叫我触目惊心,特别是我沿着山坡走到岸边,亲眼看到他们所干的惨绝人寰的勾当遗留的那些可怕的痕迹:血迹、人骨,还有那些暴徒欢快地吞吃过的一块块人肉。
见此情景,我不由义愤填膺,心想,下次再看见他们来干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我一定要把他们干掉,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管对方有多少人。
显然,他们并不经常到岛上来,因为又过了十五个多月,他们才再一次在那里上岸。也就是说,足足十五个月,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们,也没有发现过任何脚印或踪迹。这样看来,他们在雨季是绝不会跑到这里来的,至少目前如此。然而,在这期间,我过得很不舒服,因为我总是担心他们突然跑来。由此我悟出一个道理:等待祸事降临比遭遇灾祸本身更令人痛苦,尤其是当你无法摆脱那种预期或那些担惊受怕的心情时。
在此期间,我一直处于准备大开杀戒的状态,把很多本来可以更好地加以利用的时间都用于琢磨下次看到他们的时候该怎么迂回包抄、怎么攻其不备,尤其是如何提防他们像上次那样,分成两股前来。我根本没有想到,就算我杀掉一批(比如说十来个人),第二天,或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我还得再杀掉一批。这样一批接一批地杀下去,甚至无休无止,直到自己变成和那些食人者一样或者比他们更残暴的杀人凶手。
我现在每天都在极大的惶恐和焦虑中度日,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落到那些残忍无情的暴徒手里,就算偶尔大着胆子出门,也总是极其谨慎地四下张望。现在我无比开心地发现,事先驯养一群山羊多么叫人欣慰,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敢再开枪,尤其是在他们经常去的那一带,生怕惊动了那些野人。就算暂时把他们吓跑,过几天他们还会再来,说不定会来两三百只独木舟,到那时,我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足足过了一年零三个月,我都没有再看到一个野人,可是后来又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详细情况我很快就会讲到。固然,这期间他们很有可能来过一两次,但是并没有逗留,至少我没有听到他们的动静。可是,到了我上岛第二十四年的五月,我终于跟他们来了一次别开生面的交锋,这件事容后再叙。
这十五六个月里,我心中烦乱不堪,觉都睡不安稳,总是做噩梦,还经常从梦中惊醒。白天我忧心忡忡,夜里又老是梦到去杀那些野人,还梦到他们该杀的理由。这一切暂且不提,且说到了五月中旬,照我那个可怜的木头日历来算(我一直都在柱子上划刻痕来着),大概是五月十六日。那天,整整一天都刮着大风,而且电闪雷鸣,到了夜里,天气十分恶劣。我也不知道事情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只记得当时我正在读《圣经》,在专心思考自己当前的处境,忽然听到一声枪响(估计是在海上开的枪)。
这一意外事件跟我以前碰到的任何事件性质都不一样,因为这件事让我心里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想法。我一跃而起,飞快地把梯子靠在那块山岩上,爬上半山腰的石坎后把梯子抽上来,接着往上爬,一直爬上了山顶。就在这时,我看到火光一闪,知道第二声枪声就要响起了。果然,半分钟后我又听到了枪声。从声音判断,我认为枪声是从我上回坐船被急流冲走的那一带海面传来的。
我立刻想到肯定有船只遇了险,而且他们有其他的船结伴同行,所以才开枪发出遇险信号求救。我当时非常冷静,心想,就算我帮不上他们,说不定他们能帮得上我。于是,我把找得到的干柴全部抱过来,堆成很大的柴垛,在山上点起了火。木柴十分干燥,很快就熊熊燃烧起来。尽管风很大,火势还是很旺。我敢肯定,要是海上有轮船之类的东西,他们肯定看得见火光。毫无疑问,他们的确看到了,因为火一烧起来,我就又听到一声枪响,紧接着又响了好几声,都是从同一个地方传来的。我把火烧了一整夜,一直烧到破晓时分。等到天光大亮,天气放晴后,在远处海面上,小岛正东方向,我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至于是帆还是船就看不清楚了,就算用望远镜也看不清,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而且天气依然雾蒙蒙的——至少海面上如此。
整整一天,我都在频频眺望着海面上那个东西,不久便发现它始终一动不动,于是断定那是一艘下了锚的轮船。你也想得到,我急着把事情搞个水落石出,于是便拿起枪朝岛南端跑去,跑到我前次被急流冲走的那片山岩那里。我爬到山岩上,此时天气已经完全放晴,我一眼就看到有一艘大船昨天夜里撞在我上次驾着小舟出游时发现的那些暗礁上。那些暗礁挡住急流的势头,形成了一股逆流,曾经帮助我从有生以来最绝望的险境里逃出生天。
由此可见,让一个人转危为安的事物有可能会要了另一个人的命。看起来,那些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由于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而那些礁石又完全隐藏在水面下,再加上昨晚刮着很大的东北风,夜里便被风浪冲到了礁石上。倘若他们看见了这座岛(我不得不假定他们没有看见),必定会设法用救生艇向岸上逃生。可是他们连连鸣枪求救,特别是在看到我的篝火后,这让我不由浮想联翩:首先,我猜想他们看到火光后,可能立刻上了救生艇,并努力往岸上划,可是当时浪头太高,把他们卷走了;有时候我又想着,说不定他们的救生艇早就丢了,毕竟这种情况屡见不鲜,特别是遇到惊涛骇浪冲击大船的时候,人们常常不得不把船上的救生艇拆散,甚至扔到海里去;有时候我又猜想,既然有别的船跟他们搭伴同行,说不定是那些人看到他们的遇险信号后把他们救走了;有时候我又觉得,说不定他们全都坐上了救生艇逃生,结果被上次我碰到的那股急流卷着冲到了大洋里,那里等着他们的只有痛苦和死亡,说不定这时已经快饿死了,甚至到了人吃人的地步。
所有这些都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目前的处境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可怜的人遭遇不幸,并为他们感到难过。不过,这件事对我也产生了好的影响,即让我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感谢上帝,感谢他在我陷入困境时欣然伸出援助之手,感谢他在整整两船人中间唯独让我死里逃生。另外,这件事让我再次意识到,不管上帝把我们丢进怎样恶劣的处境中,都会让我们发现这样或那样值得感恩的事情,让我们看到有些人比我们更不幸。
就拿这伙人来说吧,我简直看不出他们中间任何人有获救的可能,也找不出任何理由指望有人能死里逃生。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被同行的船救起来,可是这种可能性非常小,因为我实在看不出一丁点类似的迹象。
看到这副情景,我的心底产生了一种难以用语言解释的强烈欲望,有时会脱口大声疾呼:“啊!哪怕能有一两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能从船上逃出性命,跑到我这里来呢!也好让我有个伴儿,能让我跟自己的同类说说话、聊聊天。”独居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曾如此迫切、如此强烈地渴望与自己的同类交往,也从来不曾如此深切地感受到没有同伴的痛苦。
人类情感里有一种神秘的驱动力,这种动力一旦受到某种看得见或是看不见却想象得到的目标的推动,就会狂热地驱使我们的灵魂不顾一切地向那个目标扑去,不达目标就会痛苦不堪。
我多么渴望能有哪怕一个人逃出性命啊!“啊,哪怕有一个人呢!”我相信这句话我至少重复了上千遍。我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每次这么念叨的时候,我都会攥起拳头,手指紧紧掐着掌心,要是握着什么软的东西,肯定会不知不觉地把它捏个粉碎;而且我还会紧紧咬着牙关,半天都松不开。
这些问题及其产生原因和表现形式,还是留给那些自然学家去解释吧。我只能原原本本地把事实讲述出来。最初发现这一现象的时候,我甚至感到很惊讶。尽管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但是毫无疑问,它是我内心某些热切的愿望和强烈的念头所造成的结果。我意识到,如果能跟自己的同类交流,对我将会是莫大的安慰。
但是天不遂人愿。也许是他们的命运使然,也许是我的命运使然,也许是我们没有缘分,因为直到我在岛上的最后一年,都没弄清楚那艘船上究竟有没有人获救,反而于出事几天后非常痛心地在沉船附近的海滩上看到一具被淹死的年轻人的尸体。他只穿了一件水手背心、一条露膝亚麻短裤和一件蓝色亚麻衬衫。我无法揣测他是哪个国家的:他口袋里除了两块西班牙银币和一个烟斗外,一无所有。这两样东西对我来说,后者比前者珍贵十倍还要多。
这时海上风平浪静,我很想冒险乘小船到那艘失事的轮船去看看。我相信肯定能从船上找到一些对我有用的东西,不过,船上说不定还有人活着这种可能性比那些全部加起来更让我心动,倘若真有人活着,我不但可以救他们的命,还可以借此让自己的日子过得非常舒心。这个念头日夜盘踞在我的心头,让我坐卧不宁,非要坐上小船到那艘沉船上去看看不可。我觉得,这一念头强烈到叫我无法抵抗的程度,必定来自某种看不见的指示,我不去就太蠢了,至于其他的事,交给天意就好。
在这一念头的驱使下,我匆匆跑回城堡,着手准备出航。我拿了很多面包、一大罐淡水、一个导航用的罗盘、一瓶朗姆酒(这种酒我还剩下不少)和满满一篓子葡萄干。我把这些必需品都扛到小船那里,把船里的水舀干净,让船浮起来,然后把东西装上船,再跑回家去拿别的东西。第二次我扛来了满满一袋大米,还有那把撑在头顶上遮阳的大伞,另外又拿了一大罐淡水、两打小面包或大麦糕(这次比上次拿得更多)、一瓶羊奶和一块干酪。我费了不少力气,流了不少汗,才把所有的东西都运上船。然后,我祈求上帝保佑我一路平安,就驾着小船出发了。我一路沿着海岸往前划,最终来到小岛的东北角。现在,我得把小船驶入外海了,要不要冒险前行就在此一举了。我眺望着远处在海岛两侧日夜奔腾的两股急流,回想起之前遭遇的危险,觉得非常可怕,不由得萌生了退意。因为我预见到,只要被卷入这两股急流中的任意一股,我就会被冲到无垠的大海里去,说不定就再也看不到小岛,回不去岛上了。我的船这么小,到时候海上一起风我就会完蛋。
种种思虑令我感到气馁,我开始考虑放弃这次计划。我把小船拖到沿岸的一条小河里,迈步下船,在一片小小的高地上坐下来,心里又发愁又焦虑,既害怕危险,又想去探个究竟。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发觉潮汐起了变化,潮水开始上涨。这么一来,几个小时内我肯定走不成了。这时,我突然想到,我应该找个最高的地方,上去看能不能观察一下涨潮时两股急流的流向,好判断一下,万一被一股急流冲出去,有没有可能以同样的速度从另一条路被冲回来。我刚想到这个主意,就看到附近有一座小山,足以俯瞰左右两侧的海面。我站在山上非常清楚地看到了那两股急流的流向,看到了回来时该走哪条路。我看到退潮的急流是沿着小岛南侧往外流的,而涨潮的急流是沿着小岛北侧往里面流的。既然如此,我回来的时候只要贴着北侧走就没问题。
经过这番观察,我大受鼓舞,决定第二天早上趁着第一波潮水出发。我把水手值夜的大衣盖在身上,在独木舟里睡了一夜,天一亮就出发了。我一开始就把船往正北划,直到渐渐感觉到那股朝东流的急流带来的助力为止。急流卷着我向前冲去,但是速度不像上次南侧那股急流那么快,弄得我完全失去了对小船的控制。这次我以桨代舵,使劲掌握着航向,朝那艘失事的轮船飞快地驶去,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近前。
眼前的景象十分凄惨。从船身构造来看,那应该是一艘西班牙船。船身紧紧地卡在两块礁石中间,船尾和后舱都被海浪拍碎了。卡在礁石中间的前舱遭到剧烈的撞击,上面的主桅和前桅都倒在了甲板上,也就是说,都被撞断了。但是船首斜桅还在,船头看上去还算坚固。我向那艘破船靠过去,这时,船上出现了一条狗。它看见我就汪汪地叫了起来。我一叫它,它就立马跳进海里,朝我游过来。我把它拖上船,发现它又饥又渴,都快要死了。我给了它一块大麦糕,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活像一匹在雪地里饿了十天半个月的狼。我又给它喝了点儿淡水。看那样子,要是我随它喝个够,它肯定会喝得把肚子都撑破。
接着,我就上了大船,结果一眼看到两个被淹死的人。他们躺在厨房里,也就是前舱,两个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看情形,是船触礁的时候,海上波涛汹涌,浪头不断漫过大船,船上的人顶不住,不断扑来的海水将他们埋在水里,把他们活活闷死了。除了那只狗,船上已经没有活物了,而且我看到的货物也都被海水泡坏了。货舱底层有几桶酒,不知道是葡萄酒还是白兰地。因为潮水退去,才露在了外面。可是酒桶太大了,根本搬不走。我还看见几个箱子,估计是几个水手的。我搬了两口到小船上,没顾上检查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要是卡在那里的是船尾,撞坏的是船头,或许我会不虚此行,因为从我在那两口箱子里找到的东西来看,有理由认为这艘船上有很多财宝。而且,根据航线推测,这艘船应该是从南美巴西附近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拉普拉塔河出发,开往墨西哥海湾的哈瓦那的,或许会再从那里开往西班牙。毫无疑问,船上载满了金银财宝,可是那个时候这些珍宝对任何人都没有用。至于船上的其他人怎么样了,我当时一无所知。
除了那两个箱子,我还找到满满一小桶酒,大约有二十加仑。我费了很大劲才把它搬到我的小船上。船舱里还有几支毛瑟枪和一个装火药的大角筒,里面大约有四磅火药。毛瑟枪对我没什么用,我把它们留在了船上,只拿了装着火药的角筒。我拿走了一把火铲和一把火钳,这两样正好是我非常需要的东西。另外,我又拿了两把小铜壶、一个煮巧克力的铜锅和一个烤架。我载着这些东西和那只狗就离开了,此时刚好开始退潮。当天傍晚时分,夜幕降临后不到一个小时,我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岛上。
当晚我在小船上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决定把运回来的东西放到新发现的洞穴里,不打算带回城堡去。我先吃了点儿东西,然后把所有的货物都搬到岸上,并仔细清点了一番。我发现那桶酒是一种朗姆酒,但是跟我们在巴西喝的不太一样,总而言之,很不好喝。不过,打开那两个箱子后,我倒是找到几件对我非常有用的东西。比如其中一个箱子里有一个非常别致的小酒箱,里面装着几瓶上等的、味道绝佳的甘露酒,每瓶大约有三品脱,瓶口用银片裹着。我还找到两罐非常好的蜜饯,封口很严实,没有被海水泡坏,另外还有两罐被泡坏的。我找到几件非常好的衬衫,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还有一打半白色亚麻手帕和几条五颜六色的领巾,前者也是我特别需要的,大热天拿来擦汗真是再爽利不过了。我打开箱子里面放钱的小抽屉,发现有三大袋西班牙银币,加起来有一千一百枚左右。其中一袋有六块多布隆[49]金币和一些小金条,估计加起来有一磅左右。
我在另外一个箱子里找到一些衣服,但是没什么用。看样子,这个箱子肯定属于船上的副炮手。箱子里没有多少火药,只有两磅碾成细颗粒的火药,装在三个小瓶子里,我估计是他们装鸟枪用的。总而言之,这趟出海我没弄到多少对自己有用的好东西。至于那些钱,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它们跟我脚下的泥土差不多。我宁愿把这些钱全部拿去换三四双英国鞋袜,那才是我迫切需要且已经多年没有穿过的东西。其实这次我弄到两双鞋子,是从那两个淹死的人脚上脱下来的。此外在其中一个箱子里也找到两双鞋子,当然也是我非常需要的。不过,这几双鞋子不管是舒适度还是耐用性,都比不上我们英国的鞋子。它们更像是我们所说的那种船鞋,而不是绑带鞋。我发现这个水手的箱子里大约有五十个里亚尔银币[50],没有金币,估计这个箱子的主人比较贫寒,而另一个箱子的主人多半是高级船员。
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把这些钱搬回了山洞,按照以前处理从我们自己那艘船上拿下来的那些钱的办法,把它们妥善保存了起来。不过,非常遗憾的是,正如我所说的,我没能进到那艘破船的其他部分,否则就可以多跑几趟,用我的小独木舟把那些钱全部运回来。万一哪天我真能逃回英国,这些钱放在这里也很安全,等以后再来取都可以。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岸,并安置妥当,然后就回到小船上,沿着海岸把船划到原来的港湾。我把船停好,便一刻不停地朝老住处赶去。到那里我发现一切平安无事,于是开始静养,并像往常那样过着日子,料理着家务。有一阵子,我过得相当轻松惬意,只是比以前更警觉,更注意外面的动静,而且也不大出门。就算有时候到外面活动,也都是往岛的东部去。我非常肯定那些野人从来不到那一带去,我可以不必那么小心翼翼,也不必像去别的地方那样,带那么多武器弹药。
这种日子我又过了将近两年,可是我那倒霉的大脑总是让我觉得它生来就是折磨我的肉体的,这两年来,它一直都在盘算着怎么离开这座小岛。有时候,我很想再到破船那里去一趟,尽管理智告诉我,那里没有值得我冒险出海的东西了;有时候我想到这边去逛逛,有时候又想到那边去看看。我坚信不疑,要是我从萨累逃出来的时候弄到的那条小船还在,肯定早就冒险出海了,也不知道会到哪里去。
人类有一种通病,就是不肯满足于上帝和大自然替他们安排的生活,在我看来,他们的种种苦难有一半都是这种毛病造成的。对有这种毛病的人而言,我这一生的经历就是前车之鉴。我不顾自己原本的家境,不听父亲的宝贵建议——这种违逆可以说就是我的“原罪”,后来又连连犯下同样的错误,以至于落到这种凄惨的境地。倘若造物主安排我在巴西做种植园主之后,保佑我不生出隐秘的妄念,我可能会心满意足地过下去,说不定经过这么多年(我是说,经过我在荒岛的这些年),我已经成了巴西数一数二的种植园主了。不仅如此,根据我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多半会获得的进展,我相信若是我留在巴西,早就身家十万摩伊多[51]了。我究竟为什么非要抛弃稳妥发家的机会和长势良好、蒸蒸日上的种植园,去当管货人,去几内亚买黑奴?只要有耐心,假以时日,我在家可以聚集大笔财富,到时候在家门口就可以买到黑奴。虽说价格高一些,但也不值得为了那点儿差价冒这么大的险。
然而,因为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往往都落得这样的下场,所以对这种荒唐行为的深思往往都是多年磨炼的结果,需要假以时日,付出高昂的代价。我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然而,那种纰缪在我的性情中已经根深蒂固,以至于我无法满足于现状,而是不断地盘算着逃出此地的办法和可能性。为了让读者更尽兴,我不妨先介绍后面的故事,说一说我那个愚蠢的计划最初是怎么产生的,后来又是如何实施以及在什么基础上实施的。
上次去沉船上探险回来,我就躲进城堡里过起了隐居生活。我像往常那样把独木舟沉到水下,又恢复了以前那种平静的状态。我确实比以前更有钱了,但是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富有,因为那些钱对我毫无用处,就像西班牙人抵达之前金钱对秘鲁的印第安人毫无用处那样。
那是我踏上这座孤岛第二十四年的雨季的三月的一天夜里,我躺在吊**迟迟无法入睡,当时我的状态跟往常一样,身体健康,没有病痛,不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没有不适,就是怎么也合不上眼,睡不着觉,整夜连个盹儿都没打过,只是像下面说的那样:
那天晚上,万千思绪在我头脑里盘旋,种种想法一时间无从(也不必)一一记述。我简短地回忆了自己的一生,一直到登上这座小岛以及上岛后的生活。我思索着上岛后的生活状态,不禁把刚在这里落脚那几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跟看到沙滩上的脚印后这种焦虑、恐惧、小心翼翼的生活相比较。并非我不认为那些野人这些年经常光顾小岛(说不定都光顾好几百次了),只是我过去不知道,也无从担惊受怕罢了。尽管危险同样存在,我以前却过得心满意足。我不知道自己身处危险而过得很快活,就好像压根儿不曾面临危险一样快活。这引发了我很多大有裨益的感想,特别是让我领悟到造物主有多么英明。在对人类的统治中,他把人类的视野和对事物的认知局限在如此狭窄的范围内,以致尽管人类身处重重危险之中(倘若让人类看到这点,他们必然会颓唐不安),却因为造物主不让其看清事实,对周围的危险一无所知,而泰然自若地过着日子。
这些想法在我脑海里盘旋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认真思索这些年来,在这座小岛上,我身处的真正的险境。以前我经常坦然自若地在岛上走来走去,而其时挡在我和最残忍的命运之间的,甚至有可能只是一个山包、一棵大树或恰逢其时降临的夜幕。所谓最残忍的命运,是指落入食人族或者野人之手,他们会像我抓山羊和海龟那样把我抓起来。而且,在他们心中,把我杀了吃掉根本算不上作恶,就像在我心中,把鸽子和麻鹬杀了吃掉算不上作恶一样。若说我不是发自肺腑地感谢伟大的救世主,那实在是昧着良心说瞎话。我必须恭恭敬敬地承认,我之所以能无知无觉地躲过种种灾难,全亏救世主另眼相待,处处保佑我。要是没有他的保佑,我肯定早就遭食人族和野人的毒手了。
想到这里,我又花了些时间去捉摸那些畜生的天性,我是说,那些野人的天性。我不明白,主宰万物的上帝怎么会容许自己所创造的生物沦落到这种没有人性的地步,让他们干出这种吞食同类、禽兽不如的行径。我当时胡思乱想半天都不得其解,于是又想到了其他的问题:那些畜生住在何处?那里距离海岸有多远?他们大老远从家里冒险跑到这里究竟有何目的?乘的又是哪种船?此外,既然他们可以到我这边来,为什么我不能设法到他们那边去?
我从来不曾花心思去考虑到那边之后该怎么办,落入野人之手会怎么样,抑或遇到追杀该怎样逃命;也不去想自己怎么可能躲过袭击登上陆地,而一旦遇袭便绝无逃生的可能。何况,就算没有落到他们手里,我又该吃什么、往何处去,这些问题我统统没有去考虑,只一门心思想乘自己的小舟渡过海峡,到对面的大陆去。我觉得自己当前的处境是最悲惨不过的,只比死亡稍强而已。我觉得只要能登上大陆,说不定就能获救,再不然,也可以像我上次在非洲海滨那样,让小船沿着海岸行驶,一直开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多半也能获救。而且,说不定还会碰到来自文明世界的轮船把我救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一死,死了倒可以马上摆脱所有这些苦难。请诸位注意,我之所以产生这些念头,全是因为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碰到种种麻烦,加上那艘破船又让我失望至极——我还以为自己热切渴望的东西马上就要到手了,得以和人说说话,弄清楚自己身处何处,看看有没有脱险的办法,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因而我心烦意乱,性情急躁。我是说,这些念头让我心乱如麻。我顺其自然、听天由命的平静心境仿佛消失了。我一门心思想坐船到那片陆地去,这种念头如此强烈,而我的欲望又如此狂热,以致我完全无从抗拒。
足有三个小时的时间,这种念头剧烈地搅动着我的心神,令我热血沸腾,心跳快得仿佛患了热病似的,其实不过是因为头脑异常狂热而已。这个念头折腾得我精疲力竭,最后沉沉睡去。或许有人认为,我一定会梦到自己登上大陆,可我并没有梦到与此相干的任何事,而是梦到自己和往常一样,一大早走出城堡向岸上张望,看到两艘独木舟载着十一个野人登上小岛。他们另外带着一个野人,准备把他杀了吃掉。那个野人突然跳起来,飞快地逃走了。恍惚中我感觉他跑进我城堡外那片浓密的小树林里躲了起来,而且我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并没有追过来,便走出城堡,朝他微笑,叫他不要害怕。他急忙跪在地上,似乎在恳求我救他,于是我向他指指梯子,叫他爬上来,然后把他带进我的洞穴,他就做了我的仆人。得到那个仆人之后,我暗暗地想:现在我可以冒险朝那片大陆出发了,因为这个人可以做我的向导,告诉我该怎么做,该到哪里去弄吃的,哪些地方去了会被野人吃掉,哪些地方可以大胆去,哪些地方要避开。我想得正起劲,梦突然醒了,梦里获救的希望让我高兴极了,及至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的时候又失望极了,心中顿时懊恼不已。
不过,这倒让我确定了一件事:要想摆脱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弄一个野人来,最好是被他们抓到这里准备杀了吃掉的俘虏。可是,这个办法有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那就是,我得袭击一整队野人,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这种铤而走险的做法不但很容易失败,其合法性也让我顾虑重重。尽管是为了自救,但是一想到会流那么多血,我就不寒而栗。至于反对这一做法的种种缘由,我前面已经说过,此处就不必再重复了。不过,现在我可以列出一些其他的理由来说明那些人是我的死敌,只要有可能就会把我吃掉。而且,这是最高程度的自保自救,我不过是在自卫,就跟他们攻击我是一样的。我是说,即便我找出了不少理由,可是一想到为了自己摆脱困境而要别人流血,我就感觉非常可怕,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经过反复思量,我仍然对此事深感茫然(各种理由在我脑海里你来我往地斗争了很久)。最后,想要摆脱困境的迫切愿望终于战胜了一切,我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弄到一个野人。接下来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实施这个计划,可是这实在太难了。不过,既然想不出什么妥当的办法,我就决定先观察,看看他们什么时候上岸,其他的事暂且不去考虑,到时候一切见机行事。
做出上述决定后,我一有空就跑去侦察。去得实在太频繁,以至于后来厌倦不堪,因为我足足等了一年半之久,几乎每天都花很多时间跑到小岛西头和西南角去看有没有独木舟出现,可是一直都没看到。这真是令人沮丧,我开始苦恼起来。只不过这次我不像上次那样,被磨去对事物的急切欲望,相反,时日愈久,我就愈加急不可耐。总而言之,我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小心翼翼地躲着那些野人,生怕被他们看到,而是急着要同他们碰面了。
此外,我觉得自己有能力驾驭一个,不,两三个野人,只要能把他们弄到手,我就能叫他们变成完全听命于我的奴隶,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能防止他们在任何时间伤害我。这种设想让我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这事儿依旧连个影子都没有,所有的设想和计划都无从实现,因为附近已经很久都没有野人出没了。
产生这些念头之后,我经常反复琢磨,可是苦于没有机会付诸实施,事情一直毫无进展。大约过了一年半之后,一天清晨,我突然看到足足有五艘独木舟停靠在小岛这头,上面的人全都上了岸,却不见踪影。他们人数太多,完全打乱了我的计划。我知道他们一艘船一般载五六个人,有时候甚至更多,现在看到这么多船,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实施自己的计划,单枪匹马对付二三十个人。于是,我悄悄躲在城堡里,一筹莫展,坐卧不安。不过,我还是按照以前的安排,摆开作战的架势,准备一旦有机会就采取行动。我等了很久,一边等一边留神他们的动静,后来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就把枪放在梯子脚下,像往常那样,分两段爬上山顶。我猫着腰站在山顶上,保证脑袋不会露出来,以免被他们察觉。我从望远镜里看到对方至少来了三十号人,正在烧火烤肉。至于他们是怎么烤的,烤的什么肉,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看到他们做出种种野蛮的姿势和动作,用独特的步法围着火堆跳舞。
我就这样望着他们,突然,我从望远镜里看到他们从小船上拖出来两个可怜的倒霉蛋。那两人估计是事先被扔在小船上的,现在要拉出来杀掉了。我看到其中一个登时被木棍或木剑打翻在地,另有两三个野人一拥而上,把那人开膛破肚,准备烹煮,他们就是这样杀人吃人的。另一个倒霉蛋被扔在一旁,站在那里等着他们朝他动手。这时候,他发觉自己手脚被松了绑,不由生出逃命的希望,于是跳起来就跑,以惊人的速度沿着沙滩径直朝我这边窜过来,我是说,他朝我住处所在的这一带飞奔而来。
老实说,看到他朝我这边跑过来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特别是我看到那些野人全体跑来追他的时候。现在,我觉得自己梦境中的一部分就要实现了:那个野人必然会跑进我的小树林里躲起来。可是我不能指望梦境的其他部分也能实现,也就是,那些野人不会追到树林里捉住他。可我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我发现追他的人只有三个的时候,情绪才渐渐高涨起来。愈加令我欢欣鼓舞的是,我发现他比那三个人跑得快得多,而且把他们甩得越来越远了。这么看来,只要他能再坚持半个小时,就能彻底摆脱他们。
他们和我的城堡之间隔着一条小河。我在故事的开头部分经常提到那条河,当初我把船上的东西搬下来的时候走的就是那条河。现在我清楚地看到,那个可怜的倒霉蛋必须游过河去,否则就会被抓住。其时正值涨潮时分,不料他跑到河边就一个猛子扎了进去,而且只划了三十来下就游到了对岸。他爬上岸后立即接着拼命狂奔。等那三人追到河边,我发现其中只有两个人会游泳,剩下那个不会,只好站在岸边看着其他人游过河去,过了一会儿便悄悄折了回去——其实这对他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我发现那两个会游泳的人比那个逃跑的人游得慢得多,花了两倍多的时间才游过那条小河。这时,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念头:现在正是我找仆人(说不定也是找伙伴和帮手)的好时机。这分明就是上苍在召唤我救下那个可怜虫的命。我急忙跑下梯子,拿起那两支枪(刚才我说了,枪就放在梯子脚下),又急忙爬上梯子,翻过山顶,朝海边跑去。我抄近路从山上冲下去,插在那两个追击者和那个逃跑者中间,然后朝那个逃跑者大声呼喊。那人回头一望,起初可能被我吓了一大跳,对我的惧怕跟对那两个人不相上下,但是我冲他招手,示意他往回走。与此同时,我慢慢朝那两个追上来的人迎过去,然后一下子冲到跑在前面的那个人跟前,用枪托将他打倒在地。我担心其他人听到枪声,不想开枪。其实距离那么远,不太可能听到枪声,而且也看不到硝烟,那些人不太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把第一个家伙打倒之后,他的同伴也停下了脚步,似乎被吓住了。我急忙迎着那个人跑过去,结果到近处一眼就看见他拿着弓箭,正在拉弓,准备朝我放箭。这么一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于是便朝他开了枪,一枪就要了他的命。那个可怜的逃跑者吓得停住了脚步。他亲眼看到两个敌人都已经倒地,而且以为他们都死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被火光和枪声吓坏了,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看样子更想跳起来逃走,而不想到我跟前来。我再次大声招呼他,打着手势叫他过来。他很容易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脚,接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又站住脚。我看到他站在那里浑身发抖,仿佛已经成了我的俘虏,即将像那两个仇人那样被我杀掉。我再次招手示意他过来,并且做出种种自己能想到的手势鼓励他不要害怕。他这才慢慢朝我走过来,每走十来步就跪倒一次,以感谢我的救命之恩。我向他微笑着,做出一副亲切的样子,并招呼他再走近一些。最后,他走到我跟前,再次跪下去,并吻着地面,把头贴在地上,把我的一只脚放在他的头上,似乎是在宣誓终身做我的奴隶。我把他扶起来,对他十分和气,并千方百计地示意他不要害怕。可是事情还没有完,我发现刚才我用枪托打翻在地的那个野人并没有死,而是被打晕了,这会儿就要醒过来了。于是我把那个野人指给他看,示意那个人还没有死。他看到后叽里咕噜地对我说了几句话,尽管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觉得特别悦耳,因为这是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听到(除了自己的声音之外)人类说话的声音。可是现在来不及感慨,那个被打晕的野人已经苏醒过来,并在地上坐了起来。我看到我的野人开始害怕,见此情景,我举起另一支枪指着那个人,准备开枪。这时,我那个野人(目前我暂且这么叫他)做了个手势,要我把我挂在腰间的那把没有刀鞘的刀借给他,我便照做了。他一拿到刀,便奔向敌人,手起刀落,一刀就砍掉了那个人的脑袋。就算是德国的刽子手,动作也没有这么干净利落。我觉得十分诧异,因为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除了他们自己的木刀,此人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真正的刀。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把木刀造得又锋利又重,用的木料非常坚硬,拿来砍头颅、砍手臂,也是一刀就能砍下来。且说我那个野人把敌人的头砍下来之后得意地冲我哈哈大笑,他拿着刀回到我跟前,做了很多我无法理解的动作,然后把刀和他砍下来的人头一起放在我的脚下。
他这才慢慢朝我走过来,每走十来步就跪倒一次,以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不过,他无法理解我是如何从这么远的距离把另一个野人打死的,这才是最令他感到惊异的事。他指了指那个野人的尸体,向我做着手势,要求我允许他去看看。我也努力打着手势示意他可以去。他走到那个野人身边,吃惊地站在那里,两眼瞪着那具尸体,然后把尸体翻过来,再翻过去,仔细看着上面的枪眼。子弹好像正巧打中那个野人的胸部,在胸口留下一个洞。血流得并不多,因为人中弹后就死了,血都流到体内了。他拿起那个野人的弓箭走回我跟前,我便打算离开了,于是招呼他跟我一起走,并用手势告诉他,说不定还会有人追上来。
他看到后对我做着手势,表示要把那两具尸体用沙子埋起来,这样就算其他人追上来也不会发现踪迹。我便示意他赶紧去埋。他马上干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用双手在沙地上挖了个坑,足够把第一具尸体埋掉。挖好坑后,他就把尸体拖进去,用沙土埋好。接着如法炮制,把另一具也埋掉了。我估计他总共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把两具尸体都埋好了。于是,我便叫上他走了。我没有带他去我的城堡,而是去了岛那头的山洞。这样就不会让梦境的另一部分应验了,也就是说,他不会躲进我的小树林了。
到了山洞,我给他吃了一些面包和一串葡萄干,又给他喝了几口水。我看到他跑了大半天,已经饥渴得厉害了。等他吃饱喝足之后,我指着一个地方示意他躺下睡会儿。那里铺了一捆稻草,上面还铺着一张毯子,我自己偶尔也会在上面睡觉。那个可怜的家伙倒下去便睡着了。
他生得眉清目秀,十分英俊,四肢修长结实,但并不粗壮。他个头很高,身材匀称,估计有二十六岁左右。他五官端正,容貌并不狰狞可憎,脸上带着一种男子汉气概,却又兼具欧洲人那种亲切温和的气质,特别是微笑的时候。他的头发又长又黑,并不像羊毛似的卷曲着;前额又高又宽,两只眼睛闪烁着活泼而机灵的光芒。他的肤色不是真正的黑色,而是偏褐色的,又不像巴西人、弗吉尼亚人和其他美洲土著那样,是令人作呕的黄褐色,而是一种明亮的橄榄褐,给人感觉很舒服,只不过不太好描述。他的脸圆嘟嘟的,鼻子很小,却又不像黑人那样扁,他长着一张漂亮的嘴巴,嘴唇很薄,牙齿生得很整齐,白得像象牙似的。
他打了半个小时的盹儿,醒来后便走出山洞去找我。我正在给附近羊圈里的山羊挤奶。他一看到我,就冲我跑过来,再次五体投地,想尽办法表达他谦卑而感激的心情,并为此做出种种滑稽的动作。最后,他把头贴在我脚下的地上,把我的另一只脚放在他头上,就像上次那样。之后,他又做出种种姿势,对我表示臣服和恭顺,表示任我差遣,并告诉我他愿意终身做我的奴隶。我明白他的意思,并让他知道,我对他非常满意。不一会儿,我开始跟他说话,并教他跟我说话。首先,我告诉他,他的名字应当叫“星期五”,因为我是在星期五救的他,给他起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这一天。我又教他说“主人”,并告诉他这是我的名字。我还教他说“是”和“不是”,并让他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我用瓦罐给他盛了一些羊奶,然后让他看我是怎么吃的。我把面包泡在羊奶里,又递给他一片面包,叫他照着我的样子吃。他马上照做了,并做出很好吃的样子。
我和他在山洞里睡了一夜。天一亮,我就招呼他跟我一起离开,并告诉他,我打算给他一些衣服穿。他这会儿赤条条地光着身子呢,所以明白我的意思后显得很开心。我们经过他掩埋那两具尸体的地方时,他准确地指出了那个地方,并把他做的记号指给我看。他示意我们应该把那两个人挖出来吃掉。我做出一副非常生气的样子,表示对这种做法非常厌憎,好像就连这种想法都令我作呕似的。我招手叫他走开,他马上十分驯服地走开了。我领着他登上山顶,去察看他的敌人走了没有。我抽出望远镜,一眼就看到了他们昨天聚集的地方。但是那些人和他们的独木舟都不见了。显然,他们已经走了,把两个同伴扔在岛上,找都没去找。
可是我对当前的发现并不满足。我现在勇气更足了,好奇心也随之上升了。于是,我带上我的仆人星期五,叫他拿上刀,背上弓箭(我发现他弓箭用得相当娴熟),再替我扛上一支枪,我自己也扛上两支枪,我们就朝着那些野人聚集过的地方出发了。我想多了解一些他们的情况。到那里一看,那副惨绝人寰的景象顿时让我的血液都冷了,心也直往下坠。实在是惨绝人寰,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尽管对星期五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遍地都是死人骨头,鲜血染红了地面,大块的人肉扔得东一块西一块,有的吃了一半,有的砍烂了,有的烧焦了。总而言之,到处都是他们举行庆功宴的痕迹。我看到三个颅骨、五只手、三四根腿骨和脚骨,还有很多人体的其他部位。星期五打着手势告诉我,他们一共带了四个俘虏来开宴席,其中三个已经被吃掉了,而他(他指着自己)是第四个。他告诉我,他们和部族的新王打了一场大仗,看样子他是新王的臣民。他们抓了很多俘虏,由在战斗中抓获那些俘虏的人分别带到不同的地方去摆人肉宴,就像把那几个可怜虫带到这里来吃掉那样。
我让星期五把颅骨、人骨、人肉以及剩下的东西统统收捡起来,堆成一堆,然后点了把火全部烧成了灰烬。我发现星期五对那些人肉依旧十分垂涎,本性上依旧是个食人族。我对吃人肉这种念头,甚至一丁点儿迹象,都表露出极度憎恶的样子,并通过某种方法让他知道,要是他胆敢吃一口人肉,我就把他杀了,这才让他不敢表现出来。
办完这件事,我们就回城堡去了。我开始着手给星期五准备衣服。我先给了他一条麻纱衬裤(我之前说过,我从那条破船上找到了那个可怜的炮手的箱子,衬裤就是从他的箱子里拿出来的),裤子稍做修改就穿着很合身。接着,我拿出最好的手艺——现在我的裁缝手艺已经相当不错了,用羊皮给他做了一件坎肩。然后又给了他一顶用兔皮做的帽子,戴着又方便又时髦。照目前来说,他这身穿戴算是很过得去了。看到自己穿得几乎跟主人一样好,他十分开心。固然,他刚开始穿上这些东西的时候觉得很别扭,不但裤子穿着别扭,马甲的袖筒也磨得他的肩膀和胳肢窝难受,但是,我把他穿着不舒服的地方略微放宽了一些,他穿习惯之后就喜欢上了自己的衣服。
回到家第二天,我就开始考虑该把星期五安置在哪里,既要让他住得舒服,又要确保自己能完全放心。我在两道围墙之间的空地上给他支了个小帐篷,也就是在内墙的外面、外墙的里面。内墙上本来有个入口通向我的山洞,我做了一个门框和一扇木门,安装在入口往里面一点儿的通道内。门只能从里面打开,到了晚上,我就把门闩上,再把梯子收进来。这样,如果星期五想翻过内墙来到我身边,必然会弄出很多声响,把我惊醒,因为我在内墙和岩壁之间用长木条搭了屋顶,把我的帐篷严严实实地遮蔽了起来,然后用稍小的木条在上面横着搭了一层,又在小木条上厚厚地铺了一层和芦苇一样结实的稻草。另外,我还在用梯子爬进爬出的地方安装了一扇活动天窗。天窗从外面打不开,从外面开只会掉下来,弄出很大的声响。至于武器,我每天夜里都把它们放在我身边。
其实,我根本不需要采取这些防范措施,因为再没有比星期五更忠诚、更体贴、更诚恳的仆人了。他性格温顺开朗,没有坏心,又听话又勤快。他对我的情感就像孩子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我敢说,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都肯为了我牺牲自己的性命。他的许多表现都证明了这一点,让我对此毫不怀疑,而且很快就使我深信,在安全问题上,我根本不需要对他采取任何防范措施。
这使我得以十分惊讶地发现,上帝对世事的安排有多么任性,在对自己所创造的万物的统治中,他一方面剥夺了世界上很大一部分生物的才干和良知,另一方面却又赋予他们跟我们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理性,同样的深情,同样的善心和责任感,同样嫉恶如仇的情感,同样知恩图报、诚恳待人、忠贞不渝的品质和所有与人为善、受人好处的能力。而当上帝乐意给他们发挥这些能力的机会时,他们便和我们一样急于,甚至比我们更急于把这些才能发挥在正确的方面,发挥在上帝赋予他们这些能力所希望他们发挥的地方。而我们尽管能得到上帝和圣灵的伟大指引,能通过上帝的教诲受到启示,从而获得更深刻的认识,却把所有这些能力用于多么卑劣的地方,有时候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十分悲哀。而且,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不让这数百万人懂得赎罪获救的道理,如果可以根据这个可怜的野人来判断,我认为他们比我们这些人更善于运用这个道理。
基于这些,我有时候会想得太远,以至于冒犯上帝的统治权,仿佛在弹劾他对于世事的安排有失公允:使一部分人得到指引而另一部分人得不到指引,却又要求他们尽到同样的责任。但我还是打消了这种念头,并做出了以下结论:首先,我们不知道上帝是根据什么准则和戒律给那些人定的罪,但是上帝既然是神,那必然是无限神圣而公正的,所以不可能是不公允的。假如上帝判决那些人得不到他的指引,那一定是因为他们违背了某种准则,也就是《圣经》上所说的他们自己的律法。[52]而且,这种判决是以他们的是非观所承认的某些公平规则为根据的,只不过我们不知道其依据是什么而已。其次,我们都是陶匠手里的陶泥,没有陶器可以对陶匠说:“你为什么这样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