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火枪手(下)第三十一章 英国人和法国人(1 / 1)

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四位带着四个仆从来到卢森堡宫后面的一块废弃的场地上,这块当年的围场已经成了羊群觅草的场所。阿托斯给了羊倌一个铜子儿,让他走开。四个仆从分散担任警戒。

不一会儿,另一队人也悄没声儿地驶近围场,下车后进去跟火枪手们会合;接着,按照海峡彼岸的习惯,彼此通报了姓名。

这几位英国人都是很有地位的人物,听到对手那几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就不止是感到惊奇,而是觉着放心不下了。

“光听这几个名字,”德·温特勋爵听完那三位伙伴自报家门以后说道,“我们没法知道你们究竟是谁,叫这种名字的人,我们是没法跟他们交手的;这些都是牧羊人的名字。”

“看来让您猜对了,先生,这些都是假名。”阿托斯说。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想知道各位的真名实姓了。”英国人答道。

“你们在不知道我们真名实姓的那会儿,不也已经跟我们赌过了吗?”阿托斯说,“你们赢了我们的两匹马就是证据。”

“这没错,可是上回我们即使输了,也只是输掉我们的皮斯托尔;这回要输可就得用我们的血来输了:我们跟谁都可以赌钱,但是只跟身份相当的人决斗。”

“说得有理。”阿托斯说。说完他就把四个英国人中间将要跟他交手的那位拉到边上,低声地把自己的真名告诉了对方。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也都照样做了。

“怎么样,”阿托斯向自己的对手说,“我的身份够得上请您赏光跟我交手了吗?”

“是的,先生。”英国人躬身说道。

“那好吧,现在您可愿意听我对您说件事儿?”阿托斯冷冷地接口说。

“什么事?”英国人问道。

“就是您刚才大可不必非要我说出我的真名。”

“此话怎讲?”

“因为大家都以为我死了,而我也自有理由希望人家不知道我还活着,因此为了不让这个秘密泄露出去,我非把您杀了不可。”

那英国人瞧着阿托斯,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阿托斯却半点儿也没开玩笑的意思。

“各位,”他同时对自己的伙伴和对手说道,“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英国人和法国人异口同声回答道。

“那么,动手吧。”阿托斯说。

霎时间,八柄长剑在夕阳的余晖中闪闪发亮,一场激战开始了,交手双方可以说是双料的对头,所以这种敌忾的气氛是很自然的。

阿托斯的一柄剑使得从容不迫,招数老到,就如是在剑术馆里击剑一般。波尔多斯上回在尚蒂伊吃了过于托大的亏以后,想必是学乖了,出剑灵巧而稳健。

阿拉密斯的那首诗里还有第三节没写完,所以心急得很,只想快点把眼前的事情了结。

阿托斯最先把对方刺死:他只刺中对方一剑,但正如他事先说过的那样,这一剑刺穿了心脏,立刻致对方于死命。

接着,波尔多斯把对手打得仰卧在草地上:他刺中了对方的大腿。英国人无心再作抵抗,拱手把剑交给了波尔多斯,于是波尔多斯抱起他,把他送到他的马车上去。

阿拉密斯攻势凌厉,逼得对手连连后退,退到五十步的当口,对手终于转身撒腿就跑,在仆从们的一片嘘声中远远地逃得不见影踪。

至于达德尼昂,起先他全然只用守势;随后,他看出对手已经体力不支,便反手用力一击,把对方手里的剑打得飞了出去。这个英国男爵眼看自己兵器脱手,便往后退了两三步;但就在这当口,他脚下一滑,仰天摔倒在地。

达德尼昂纵身往前一跳,剑尖就戳在了他的喉咙口:

“我可以杀了您,先生,”他对这个英国人说,“您的性命完全在我的手里,不过看在那位夫人的面上,我不杀您。”

达德尼昂此刻真是心花怒放;他事先考虑好的那个计划实现了,当初在酝酿这个计划的时候,我们提到过的那些笑意,是曾使他的脸变得容光焕发的。

这个英国人看见对手竟是这么位豁达大度的绅士,不禁喜出望外,他紧紧搂住达德尼昂,对那三位火枪手说了好些表示友好的话,这时波尔多斯的对手已经躺在马车里,阿拉密斯的对手已经逃之夭夭,所以只剩下那个死者的后事需要料理。

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给他解开衣服,想看看他是否还有救,不料这当口有个鼓鼓囊囊的钱包从他腰间滑了下来。达德尼昂捡起钱包递给德·温特勋爵。

“您让我拿着它怎么办哪?”英国人说。

“把它还给他家里呗。”达德尼昂说。

“他这一死就够他家里忙一阵子的:他们可以继承到一笔一万五千路易的年金;留着这钱包给你们的仆从吧。”达德尼昂把钱包放进了他的口袋。

“现在,我的年轻朋友,我这么称呼您,想必您不会见怪吧,”德·温特勋爵说道,“如果您愿意,我今儿晚上就把您介绍给我的姐姐克拉丽克夫人;因为我希望她也能对您格外垂青,她在宫廷里还有那么几分影响,说不定日后她说上几句话,对您会不无好处的。”

达德尼昂高兴得脸都红了,他躬身作礼表示同意。这当口,阿托斯走到达德尼昂身旁。

“您打算拿这钱包怎么办?”他凑在达德尼昂耳边悄声问道。

“我正打算把它交给您,亲爱的阿托斯。”

“交给我?干吗给我?”

“那还用说,是您把他杀了的:这是战利品。”

“让我从敌人身上捞好处!”阿托斯说,“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

“打仗时大家都这么做,”达德尼昂说,“决斗时干吗不能这么做呢?”

“即使在战场上,”阿托斯说,“我也从没这样做过。”

波尔多斯耸了耸肩膀。阿拉密斯用嘴唇做了个动作,表示赞成阿托斯的说法。

“那么,”达德尼昂说,“就照德·温特勋爵刚才说的,把这钱分给仆从吧。”

“对,”阿托斯说,“给仆从,但不是我们的仆从,而是英国人的仆从。”阿托斯拿过钱包,扔在那个车夫的手里:

“给您和您的伙伴。”

一个不名分文的人竟能表现得这么慷慨大度,波尔多斯不禁看得大为震惊,德·温特勋爵和他的朋友们一再称道的这种法国式的雅量,除了格里莫、穆斯克通、布朗谢和巴赞这几位先生以外,普遍赢得了口碑。

德·温特勋爵跟达德尼昂分手时,把他姐姐的地址告诉了达德尼昂;她住在王家广场六号,当时那一带是很时髦的住宅区。同时,勋爵说好要来接达德尼昂去见她。达德尼昂约定八点钟在阿托斯的住所等他。

这样一来,咱们的加斯科尼小伙子满脑子想的就是这次跟米莱迪的见面了。他回想起在自己的遭遇中,这个女人是怎样很奇怪地掺和进来的。他心里很明白,她是红衣主教的一个心腹,然而他又觉着自己正无法抗拒地被一种微妙的情感拉向她的身边,这种情感,当事人往往是很难说得清道得明的。他只担心一件事,就是米莱迪会认出他是在牟恩和多佛尔见过的那个人。那样的话,她就会知道他是德·特雷维尔先生的朋友,因而不仅人是属于国王的,心也是向着国王的。这么一来,既然米莱迪也像他一样知道了对方的底细,那么他俩便是旗鼓相当,他也就失去了他的部分优势。至于她和德·瓦尔德伯爵之间暧昧的恋情,咱们这位愣小子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尽管伯爵年轻,英俊,有钱,又颇受红衣主教青睐。要知道,他才二十岁,何况又出生在塔尔布,这可都是小看不得的呵。

达德尼昂先是回家精心打扮了一通,接着赶到阿托斯的住所,按平日的习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阿托斯。阿托斯静静地听他把自己的打算说完,然后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苦笑劝他要谨慎行事。

“您瞧瞧!”他对达德尼昂说,“刚丢了一个照您说来心肠又好,人又可爱,简直十全十美的女人,居然马上又追起另一个女人来了!”

达德尼昂知道阿托斯这样责备他是为了他好。

“先前我爱博纳修太太,是用我的心在爱,而现在我对米莱迪的爱是很理智的。”他说,“我让人把我引荐给她,主要还是想弄清楚她在宫廷里到底扮演怎样的角色。”

“她扮演的角色!光凭您告诉我的这些情况,就不难猜出来了。她是红衣主教的密探!这个女人会把您引到一个陷阱里去,总有一天您会乖乖地把脑袋都撂在那儿。”

“唷!亲爱的阿托斯,我觉得您看事情未免太悲观了。”

“亲爱的达德尼昂,我对女人全都信不过;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吃过她们的亏,尤其是金黄头发的女人。米莱迪是金黄色的头发,您是这么告诉我的,是吗?”

“那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最美的金黄色。”

“哎!我可怜的达德尼昂哦。”阿托斯说。

“您听我说,我想把事情都弄清楚;然后,等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以后,我就离得她远远的。”

“那您就去弄清楚吧。”阿托斯冷漠地说。

德·温特勋爵准时前来,阿托斯抢在他进屋之前躲进了邻室。所以他只见到达德尼昂一个人;时间已经快近八点,他就带着年轻人出了屋子。

一辆精美的马车等在下面;驾车的是两匹剽悍的骏马,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王家广场。

米莱迪·克拉丽克庄重地接待了达德尼昂。她的府邸极其豪华;尽管大部分英国人受战事影响,已经或正要离开法国,米莱迪却不惜花大笔开销,刚让人把宅邸装修一新:这表明遣送英国人回国的一般规定对她并不适用。

“您瞧,”德·温特勋爵把达德尼昂介绍给他姐姐时说,“就是这位年轻绅士,我的性命曾经捏在他的手里,而尽管我们是双重意义上的敌人,一则是我侮辱了他,二则我又是个英国人,他却不愿滥用这一权利。所以夫人,请您为了我的情谊对他说声谢谢吧。”

米莱迪微微皱了皱眉头;一道几乎难以觉察的阴影掠过她的额头,随即一丝奇怪的笑容挂在了她的唇边,年轻人瞧着这一波三折的表情变化,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做兄弟的却什么也没看见;他背着身子在逗弄米莱迪宠爱的那只猴子,让那猴子抓挠他的紧身短上衣。

“欢迎您来,先生,”米莱迪说这话时音调的柔美,跟刚才达德尼昂注意到的脾气乖戾的征象形成了奇特的对照,“从今天起,我家的大门永远是对您敞开的。”

这时德·温特勋爵转过身来,详详细细地把决斗的经过讲了一遍。米莱迪非常专心地听着他讲;但尽管她竭力克制着,不让内心的情绪流露出来,却还是不难看出她对这番叙述并没有什么好感。她的血在往脸上涌,那双小巧的脚则在裙袍里面不耐烦地踩动着。

德·温特勋爵什么也没注意到。说完以后,他走到一张桌子边上,拿起放在盘子里的一瓶西班牙酒,斟在两只玻璃杯里,做个手势邀请达德尼昂去喝。

达德尼昂知道,拒绝跟一个英国人碰杯是会使对方很生气的。于是他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了那杯酒。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米莱迪,他从镜子里瞥见了她脸容的变化。她刚才以为没人看得见她,脸上霎时间浮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表情,恶狠狠地用两排洁白的牙齿咬着自己的手帕。

这当口,达德尼昂先前注意到过的那个俊俏丫头走进屋来;她用英语对德·温特勋爵说了几句话,勋爵随即向达德尼昂致歉告退,说是有件急事要去处理,并请他姐姐代为招待客人。

达德尼昂和德·温特勋爵握手告别后,重又回到米莱迪身边。这女人的脸真是惊人地善变,这会儿已经又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只有手帕上留下的几个小红点儿,才表明她刚才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这两片朱唇,真是美得无以复加。

谈话变得活跃起来。米莱迪看上去完全恢复了平静。她告诉达德尼昂说,德·温特勋爵并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她的小叔子:当年她嫁给他的一个兄长,后来丈夫死了,留下一个孩子。倘若德·温特勋爵不结婚的话,这个孩子就是德·温特勋爵唯一的遗产继承人。达德尼昂一边听着她说,一边感觉到似乎有一层纱幕把什么东西给遮住了,但他还没法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过,经过半小时的谈话,达德尼昂已经认准米莱迪是他的同胞:她的法语说得既纯正又地道,使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

达德尼昂大献殷勤,说了许多表示忠心的话。米莱迪听着咱们的加斯科尼人这么大吹大擂,亲切地微笑着。到了告退的时间,达德尼昂向米莱迪告辞,离开客厅时只觉得自己是个交了头等好运的男人。

在楼梯上,他遇见那个俊俏的丫头,交臂而过时她轻轻地擦到了他一下,羞得满脸通红,请求他原谅,说话的声音娇柔至极,对方即刻表示原谅了她。

达德尼昂第二天又来了,受到的接待比头天更为热情。德·温特勋爵不在,所以这晚上完全由米莱迪代他尽地主之谊。她显得对达德尼昂很有兴趣的样子,问他是什么地方的人,有些什么朋友,是否想到过要为红衣主教先生效力。

达德尼昂,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就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而言是够谨慎的,他这时想起了先前对米莱迪的怀疑;于是就当着她的面竭力吹捧主教大人,他对她说,倘若当初不是认识德·特雷维尔先生,而是比如说认识德·卡沃瓦先生的话,他一定会进红衣主教的卫队,而不是在国王的禁军当差。

米莱迪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用一种极其漫不经意的口气问起达德尼昂是否去过英国。

达德尼昂回答说,德·特雷维尔先生曾经派他到英国去采办军马,他还从那儿带回过四匹作为样品哩。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米莱迪咬过两三次嘴唇:她是在跟一个不让对手有空子好钻的加斯科尼人打交道。

到了头天告退的时间,达德尼昂便起身告辞。在过道里,他又遇见了俊俏的凯蒂;这是那位贴身侍女的名字。凯蒂以一种渴慕的眼神望着他,这种神情是让人一看就明白的,可是达德尼昂满脑子想的都是女主人,居然对她这含情脉脉的表示一点儿也没加注意。

达德尼昂接着又一连两天到米莱迪府上来,每回米莱迪对他的接待都是殷勤有加。

而且每回不是在前厅,就是在过道或楼梯上,都会遇见那位俊俏的侍女。不过,正如我们刚才说的,达德尼昂对可怜的凯蒂的这片痴情全然没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