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波尔多斯(1 / 1)

达德尼昂没有回家,直奔德·特雷维尔先生府邸而来,进门后就匆匆上楼。这一次,他决定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向特雷维尔先生和盘托出。对这件事,特雷维尔先生想必会给他出些好点子;另外,特雷维尔先生几乎天天都见得到王后,说不定可以从王后那儿打听到这可怜女人的些许消息,那些人对这个女人下毒手,想必正是冲着她对女主人的一片忠诚而来的。

德·特雷维尔先生神情严肃地听着年轻人叙述事情的经过,这表明他觉得这桩怪事在爱情纠葛背后还另有文章;然后,等达德尼昂讲完了,他才说道:

“呣!这事儿大老远就能嗅出主教大人的味儿。”

“可我怎么办呢?”达德尼昂说。

“没有办法,毫无办法,这会儿您只有一条路,就是我跟您讲过的,尽早离开巴黎。我见到王后,会把这可怜女人失踪的经过详细禀告她的,这事她十有八九还不知道哩;她知道详情后可以心里有个底,而且,等您回来以后,说不定我也能有些好消息告诉您。这事您就交给我好了。”

达德尼昂知道,德·特雷维尔先生虽说是加斯科尼人,但从不轻易许愿[1],一旦许了愿,就一定会做的比说的更好。所以他向特雷维尔先生告辞时,对他已经做过以及将要做的事满怀感激之忱,而这位可敬的统领,也对这位勇敢而果断的年轻人极有好感,很动感情地握着他的手,祝他一路平安。

达德尼昂很想立刻把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忠告付诸实践,便一路向掘墓人街走去,准备回家打点行装。走近住所时,瞥见博纳修先生穿着晨衣正站在门口。处事谨慎的布朗谢昨晚上对主人讲了房东好些坏话,说他为人奸诈阴险,这会儿布朗谢的话又在达德尼昂的脑际冒了出来,叫他不由得比以前用心得多地端详起这位房东来。果然,除了那副潦白泛黄病态的脸容,不知是胆汁渗透到了血里去的缘故,还是碰巧天生就是这样的,达德尼昂另外还注意到这张脸的一道道皱纹之间确实透出一股子阴鸷的奸相。一个无赖笑起来自会跟正派人有所不同,一个伪君子的哭相也不会跟老实人的一个样。伪善终究只是一副面具,无论这面具多么精巧,只要你稍加注意,还是能看出它并非真正的面孔。

因而,在达德尼昂眼里,博纳修先生好比戴着副面具,即便看上去和颜悦色,终究还是副面具。

于是,他压抑不住心头的反感,径自从博纳修跟前走过去,没打算去搭理他,但这当口,博纳修先生又像头天一样先招呼他了。

“哎,小伙子,”他对达德尼昂说,“看来我今儿是睡过头了,嘿,都七点钟啦!可我瞅着您跟平时的习惯不大一样,这会儿人家都从家往外走,您却刚回家来。”

“别人不能把这话来说您,博纳修师傅,”年轻人说,“您什么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说得上是个模范。是呀,一个人有了年轻漂亮的老婆,就用不着再到外面去找乐子喽:乐子自己跑上门来了嘛;您说对不对,博纳修先生?”

博纳修脸色变得死一样的惨白,勉强挤出个笑容。

“嘿嘿!”博纳修说,“老弟您可真会开玩笑。可您昨晚到底上哪儿去了,我的小爷?看起来您这一路上还挺不好走哩。”

达德尼昂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浆的靴子;但与此同时,他也睃了一眼针线铺老板的鞋袜;看上去他俩是打同一个泥潭里出来的,两人脚上的污渍实在是不相上下。

一个念头倏地掠过达德尼昂的脑际。那个花白头发、穿深色衣服的侍从模样的人,押送马车的那几个骑士没给他好脸色看的矮胖子,可不就是博纳修吗。这个做丈夫的,居然带着人去劫持自己的妻子。

达德尼昂想到这儿,恨不得扑上去掐住这个针线铺老板的喉咙;可是我们前面说过,他是个极其谨慎的小伙子,所以他克制住了。但他这样骤然变了脸色,却让博纳修瞧得心里发毛,直想往后躲;没想到他正好是站在门扉前面,而门扉又是关紧的,所以他给挡在那儿竟然动弹不得。

“喔!您是说着玩儿,老兄,”达德尼昂说,“依我看,要是说我这靴子得擦一下的话,您那鞋子也得好好刷刷才是。敢情您也在外边寻欢作乐,博纳修师傅?唷!您都这年纪了,再说又有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再那么着可就说不过去啰。”

“哦!天主唷,不是这么回事,”博纳修说,“昨儿晚上我是上圣芒代去打听一个女用人的消息,这用人我非得找到她不可,可一路上挺不好走的,所以脚上弄了这么些烂泥,都还没来得及刷掉呢。”

博纳修说他昨晚去的那个地点,恰恰是一个新的证据,更加证实了达德尼昂的猜疑。博纳修说圣芒代,是因为圣芒代正好在跟圣克洛相反的方向。

想到这种可能性,达德尼昂好歹总算松了口气。倘若博纳修真的知道他老婆在哪儿,那么只要使出几下杀手锏,总有办法让他开口吐露出这个秘密来。问题在于,如何把这种可能性变为确凿的事实。

“对不起,亲爱的博纳修先生,有件事要请您恕我失礼了,”达德尼昂说,“可是一夜没睡实在挺难熬的。我这会儿嗓子干得都要冒烟了;请让我上您屋里去喝杯水吧;邻居嘛,这点事儿您总不至于不答应吧。”

说着,他不等房东答应,拔腿就跑进屋里,往**匆匆瞥了一眼,**铺得整整齐齐的,博纳修没在上面睡过。所以他回家才不过一两个钟头;他准是一路跟到了人家把他老婆带去的地方,要不至少也到了第一个中转站。

“谢谢,博纳修师傅,”达德尼昂喝完一杯水后说道,“不再打扰了。现在我回自己屋里去,让布朗谢给我擦靴子,等他擦好以后,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叫他也来给您擦擦皮鞋。”

说完,他径自走了,留下针线铺老板目瞪口呆地在琢磨这几句奇怪的告别辞,心想这回莫非是自己送上去讨了个没趣儿不成。

达德尼昂跑上楼梯,只见布朗谢满脸惊惶的样子。

“嗨!先生,”布朗谢一见主人上来,便大声喊道,“又出事啦,我正盼着您快回来呢。”

“出什么事了?”达德尼昂问道。

“喔!您不在的那会儿,有人来拜访您啦,可您就是猜一百次,一千次,也甭想猜出那人是谁。”

“什么时候来的?”

“半个钟头以前,您还在德·特雷维尔府上的那会儿。”

“到底是谁来了?快,说呀。”

“德·卡沃瓦先生。”

“德·卡沃瓦先生?”

“正是。”

“主教大人的卫队长?”

“一点不错。”

“他来抓我?”

“我也这么疑心来着,先生,尽管他做出一副讨好的样子。”

“你是说他做出一副讨好的样子?”

“也就是满脸堆着笑呗,先生。”

“真的?”

“他说他是奉主教大人之命来的,主教大人挺喜欢您,请您跟他到主教府去一趟。”

“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这不成,因为他也看见了,您不在家。”

“那么他怎么说?”

“他说请您别忘了今天一定去找他一次;过后他还轻轻地加上一句:‘告诉你主人,主教大人对他非常有好感,说不定他的前程就押在这次接见上了。’”

“主教的这个圈套可不怎么高明。”年轻人笑了笑说。

“我也觉得这是个圈套,我就回答说您回来以后准会感到挺遗憾。

“‘他上哪儿去了?’德·卡沃瓦先生问。

“‘香槟省的特鲁瓦。’我回答说。

“‘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晚上。’”

“布朗谢,好伙计,”达德尼昂打断他说,“你可真是个宝贝。”

“您知道,先生,我那会儿就想,要是您想去见德·卡沃瓦先生,那只要把事情推在我身上,说您根本没出去就行了;这么一来,说谎的就是我了,可我不是绅士,可以说说谎。”

“你放心,布朗谢,坏不了你这老实人的名声:再过一刻钟咱们就上路了。”

“我正想劝先生这么做哩;我想问一下咱们是上哪儿去,这不算多嘴吧?”

“没事儿!你刚才说我去哪儿,咱们就反个方向跑呗。我巴不得马上知道阿托斯、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现在怎么样了,你难道不也跟我一样,想早点儿知道格里莫、穆斯克通和巴赞的消息吗?”

“可不是,先生,”布朗谢说,“只要您说声走,我马上就走;依我想,这会儿外省的空气比巴黎更适合咱们。所以哪……”

“所以哪,打好个包裹,布朗谢,咱们这就出发;我走在头里,装作随处逛逛的样子,好让人家别起疑心。你到禁军营跟我会合。顺便说一句,布朗谢,我觉得你说咱们那房东说得没错,他十足是个流氓。”

“哎!先生,我对您说的话错不了;我这人呀,嘿,会看面相!”

达德尼昂照刚才说好了的,先下楼去;为了万无一失,他还是在临动身前再到三个朋友的寓所去跑了一趟:三处的看门人都没有听到过他们的音讯,只来过一封洒过香水、字迹娟秀的信,是给阿拉密斯的。达德尼昂捎走了这封信。十分钟过后,布朗谢来到禁军营的马厩跟主人会合。达德尼昂为了不耽误时间,已经动手给自己的那匹马安好了鞍辔。

“好嘞,”布朗谢把包裹在马鞍上缚好以后,达德尼昂对他说,“现在去给那三匹马安好鞍辔,咱们这就动身。”

“您是觉得每人有两匹马会跑得更快吗?”布朗谢神情狡黠地发问。

“不是的,冷面滑稽先生,”达德尼昂答道,“可要是咱们找到那三位朋友,他们还都活着,那么这几匹马就可以派用场了。”

“要能那么着,就真算是福气喽,”布朗谢说,“可也是,对天主的仁慈,说什么也不该失望呀。”

“阿门。”达德尼昂边说边跨上马背。

说完,两人策马走出禁军营,分别向着街的两头而去,一个从维莱特城门,另一个从蒙马特尔城门出巴黎,约定在圣德尼城门外会合,由于两人时间都扣得很准,所以这一战术措施完成得很圆满。达德尼昂和布朗谢一同进了皮埃尔菲特镇[2]。

说句公道话,布朗谢在白天要比夜里勇敢得多。

但是他那谨慎的天性却一时一刻也不曾懈怠;他还没忘记头一回出征的种种遭遇,所以把一路上遇见的人都当成了对手。于是他一路上不停地脱下帽子拿在手里,惹得达德尼昂对他严加申斥,因为他这种出格的礼数,会叫人以为他侍候的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可是,也不知是布朗谢的谦恭果真让人家心软了下来,还是这一回压根儿就没人埋伏在半道上,反正主仆二位一路平安无事,顺顺当当地到了尚蒂伊,往圣马丁旅店而来,上回经过尚蒂伊时他们就是在这家旅店歇的脚。

店主人看见来了一位年轻的爷们,后面还跟着个仆从和两匹马,赶紧满脸堆笑地站在店门口恭候。达德尼昂因为已经赶了十一里路,打定主意不管波尔多斯是不是在这家旅店,先在这儿打个尖再说。再说,一见面就问人家那火枪手现在怎么样,恐怕也有点冒失。于是,达德尼昂出于这些考虑,先什么消息也不忙于打听,下得马来,把缰绳甩给布朗谢以后,就径自走进一个专为爱清静的客人准备的单间坐下,要店主人来一瓶店里最好的红葡萄酒,再上一桌店里最好的菜。店主人乍看之下就对这位客人产生的好感,这下子更是有增无减。

因而,给达德尼昂上酒上菜的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禁军营一向是在王国最体面的年轻人中间招募成员的,更何况达德尼昂这会儿又带着个仆从,身边有四匹骏马,所以他尽管身穿普通的制服,还是让人不由得对他另眼看待。这会儿店主人就是亲自在侍候他用餐;达德尼昂看在眼里,就请他也一起坐下喝一杯,开始跟他攀谈起来。

“说实在的,我亲爱的老板,”达德尼昂斟满两只酒杯说,“我刚才要的是您最好的葡萄酒,要是您坑我,那您也得陪我让您自己坑一回,因为我不爱一个人喝酒,您得陪我一块儿喝。端好杯子呀,喝吧。咱们想个什么名堂祝酒才能皆大欢喜呢?祝您的店生意兴隆吧!”

“老爷您这是抬举我,”店主人说,“您这么说,小人真是感激不尽啦。”

“可您也别想错了,”达德尼昂说,“我说这话,说不定里面那层自私的意思您还没琢磨出来呢:只有生意兴隆的酒家,客人才能在里面吃得好、住得好;客栈到了快破产的份上,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客人也成了给倒霉的老板垫背的主儿了;而我呢,经常出门在外,这条道上尤其跑得勤,所以我愿意看见每家旅店都财运亨通。”

“可不,”店主人说,“我是觉着,我这不是第一回有幸见到先生哪。”

“那敢情?我来尚蒂伊差不多有十来回了,十来回里总有三四回是在您店里歇脚的。这不,十来天前我就在这儿待过;那回我是送几个火枪手朋友去个地方,这事您不会不记得的,因为我有位朋友当时就给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缠住了,那家伙也不知怎么的,硬是要找碴儿跟他吵架。”

“噢!对!”店主人说,“我全都记得。老爷要对我说的可就是波尔多斯先生?”

“我的同伴就是叫这名字。天哪!亲爱的老板,快告诉我,他出什么事啦?”

“老爷您想必知道,他那会儿没法继续赶路了。”

“可不,他答应过我们赶上来的,可我们总也等不到他来。”

“他赏脸留在咱店里了。”

“什么!他赏脸留在这儿了?”

“对,先生,留在这店里;这一来我可就担足心事啰。”

“担什么心事?”

“他那七七八八的开销呗。”

“噢,可他的开销,他总会付账的嘛。”

“嗨!先生,您这话让人听着可真受用!我已经垫了一大笔钱啰,今儿早上那医生还对我说,要是波尔多斯先生不肯付钱,他就找我算账,谁让我当初叫人去把他请来的呢。”

“这么说,波尔多斯受伤了?”

“这我就无可奉告了,先生。”

“什么,无可奉告?您不知道还有谁能知道。”

“这没错,可是处在我的位置,我不能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别人,先生,何况人家还警告过我,要是多嘴多舌,就得当心自己的耳朵。”

“那好吧,我可以去见见波尔多斯吗?”

“当然,先生。您沿这楼梯走到二楼,敲一号房间的门就是了。不过,您得先关照里面一声是您来了。”

“怎么!我得关照一声是我来了?”

“对,要不然您没准会出事。”

“我倒要请教,我能出什么事呢?”

“波尔多斯先生会把您当作店里的伙计,火气一上来,就会往您身上戳一剑或者往您脑袋上给一枪。”

“你们到底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呢?”

“我们去问他要钱了。”

“嗬!我明白了;波尔多斯手边没钱的时候,就讨厌人家跟他提这碴儿;这会儿我看他手边不会有什么钱吧。”

“我也这么想呢,先生;我们店里做生意规规矩矩,每个星期都得结一次账,所以他住满一星期,就把账单送去了;不过我们好像去得不是时候,刚开口提这碴儿,他就叫我们滚蛋;可他头天晚上刚赌过钱,倒也是实情。”

“怎么,他头天晚上赌过钱!跟谁?”

“喔!我的天主,那谁知道?反正是位过路的老爷呗,是他提出要跟人家玩朗斯克内牌[3]的。”

“敢情这样一来,这个倒霉蛋就输了个精光?”

“最后连马也赔上了,先生,因为那位准备动身时,我瞧见他的仆从在给波尔多斯先生的马配鞍子。我们就上前去提醒他注意,谁知道他回答说,我们这是在多管闲事,这匹马就是他的。我们马上跑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波尔多斯先生,不料他冲着我们说,我们居然对一位绅士的话表示怀疑,那真是无赖,还说什么既然那位先生说了马是他的,那么马当然就是他的。”

“这话是挺像波尔多斯说的。”达德尼昂低声说。

“这时候,”店主人接着说,“我就让人去跟他说,既然前账结清的事儿看上去大家谈不拢,那么至少请他行行好,也照顾一下我同行的生意,上金鹰客栈去住一阵;可是波尔多斯先生回答说我的店是最好的,他就愿意住在这儿。

“他这么抬举我,我倒不好意思非要让他搬出去不可了。所以我仅仅请他把现在住的那间店里最讲究的房间让出来,搬到四楼一个挺雅致的小房间去住。可是波尔多斯先生一听这话就回答说,他正在等他的情妇,这位宫廷里地位显赫的贵妇人随时都可能来这儿,所以我应该明白,他赏脸在我店里住的这个房间,对那样一位贵妇人来说实在还是寒伧得很的。

“他说的话我全都相信,但我还是想再劝劝他;可他压根儿就不打算跟我讨论,拔出手枪放在床头柜上,声称要是再提起搬房间这碴儿,不管是搬出去还是换个房间,只要有谁不识相硬要来管别人的闲事,他就要叫那家伙脑袋开花。打这以后,先生,除了他的那个仆从以外,就没人再敢进他的屋里去了。”

“这么说穆斯克通在这儿?”

“没错,先生;他走了才五天就回来了,脾气坏得要命;看上去他在路上也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算我倒霉,他仗着自己手脚比主人利索,就帮着主人把这店里弄了个天翻地覆,因为他心想开口要东西准会碰钉子,所以干脆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动手拿,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确实,”达德尼昂回答说,“我早就注意到在穆斯克通身上,忠诚和聪明这两个优点都很突出。”

“可能是这样吧,先生;可是这样的聪明和忠诚,我一年里只要碰上四回,就得倾家**产了。”

“不会,因为波尔多斯会付您钱的。”

“呣!”店主人用怀疑的语气应了一声。

“他是一位贵妇人的情人,那位贵妇人是不会眼看他为了欠您的这点钱给逼得走投无路的。”

“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我有个想法……”

“您有个想法?”

“不如说我知道一个情况。”

“您知道一个情况?”

“干脆说有桩事儿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吧。”

“您了解什么啦,说呀?”

“我是说,我认识这位贵妇人。”

“您?”

“对,我。”

“您怎么会认识她?”

“喔!先生,要是您可以让我相信您不会说出去……”

“说吧,我凭绅士的信用对您说,您绝不会因为对我的信任而感到后悔。”

“那好,先生,您知道,一个人发了急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您都做了些什么?”

“喔!再说,债主也有权做任何事情。”

“那又怎么样呢?”

“波尔多斯先生把一封写给这位公爵夫人的信交给我们,让我们送到驿站去。他的仆从那时还没回来。他因为不能离开房间,就只能差我们店里的伙计去跑腿。”

“后来呢?”

“我没把信交到驿站,因为驿站邮车一向不怎么可靠,我趁这机会差一个伙计上巴黎去跑一趟,关照他一定要把信当面交给那位公爵夫人。这想必也合乎波尔多斯先生的心意,他把信交给我们时不也是再三关照的吗?”

“大概是吧。”

“好,先生,您可知道这位贵妇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不知道;我也只是听波尔多斯说起过她。”

“您可知道这位所谓的公爵夫人是谁吗?”

“我再说一遍,我并不认识她。”

“她是王室法院一位诉讼代理人的老婆,先生,叫作科克纳尔夫人,少说也有五十岁,而且看上去醋劲十足。再说,一位公爵夫人居然住在狗熊街,也实在让人奇怪。”

“这些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拿到那封信以后大发脾气,说波尔多斯先生是个没良心的男人,一定又是为了哪个女人才挨这一剑的。”

“这么说,他挨了一剑?”

“啊!天主呵!我说了些什么呀?”

“您说波尔多斯挨了一剑。”

“对;可他再三关照不许我说的呀!”

“干吗不许说?”

“天哪!先生,就因为您留下他跟人干架的那会儿,他吹牛说要把那个陌生人身上戳个窟窿,没想到牛皮吹了半天,结果反让人家给钉在了地上。可波尔多斯先生又是极要面子的人,所以死也不肯跟别人承认自己挨了一剑,唯一的例外是对那位公爵夫人,他想必觉得把自己比剑受伤的事告诉她,会得到她的顾怜和爱惜。”

“这么说,他就为挨了这一剑才待在**的?”

“说实话,这一剑真够他受的。您这位朋友要不是身板结实,怕是早就不行了。”

“您当时在场?”

“先生,我好奇不过,就跟在他们后面去瞧热闹;我找了个地方,打那儿瞅得见他们,可他们却瞅不见我。”

“事情的经过到底怎么样?”

“喔!事情的经过时间不长,这我说话算话。他俩摆好架势;那陌生人先做了个假动作,然后一个冲刺;因为他动作实在太快,波尔多斯先生刚要招架,胸口已经吃了一剑,剑尖刺进去足有三寸光景。他仰面倒了下去。陌生人马上用剑尖抵住他的喉咙;波尔多斯先生眼看对手完全占了上风,就认输了。这时候,陌生人就问他叫什么名字,听说他是波尔多斯先生而不是达德尼昂先生,就伸出胳膊让他扶着,把他送回店里,然后骑上马走了。”

“那么,这个陌生人是跟达德尼昂先生过不去啰?”

“看来是的。”

“您可知道他的消息?”

“不知道;我直到现在还从来没见过他,后来他也一直没再来过这儿。”

“很好;我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那么,您是说波尔多斯就住在二楼的一号房间?”

“对,先生,那是小店最漂亮的房间;要不是这样,这房间我早租出去十回了。”

“哦!您尽管放心,”达德尼昂笑着说,“波尔多斯会拿科克纳尔公爵夫人的钱给您付账的。”

“喔!先生,甭管她是讼师太太还是公爵夫人,只要她肯打开钱袋,就什么事也没有;可她断然回答说,她对波尔多斯先生的贪得无厌和见异思迁早就受够了,一个子儿也不会给他。”

“您把这个回音转告您的房客了?”

“我一点口风也没露过:要不我们送信的事儿就要给他戳穿了。”

“那他不就老是在等那笔钱了吗?”

“喔!我的天主,是这样!昨儿他又写了封信;不过这一回是他的仆从把信送到驿站去的。”

“您刚才说,那位讼师夫人又老又丑!”

“巴托说起码有五十岁,先生,而且一点不好看。”

“既然如此,您就放心吧,她的心会软下来的;再说波尔多斯也欠不了您多少钱。”

“什么,欠不了我多少钱!已经二十来个皮斯托尔了,还没算付医生的那笔费用哩。喔!他可大手大脚呢,唉!我看得出,他这人是舒服惯的。”

“好吧,要是他的情妇把他甩了,他还有朋友哪,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所以,亲爱的老板,您一点也不用担心,还是照样侍候他,看他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先生答应我一个字也不跟他提起讼师夫人和他受伤的事,对不?”

“一言为定;我说话算数。”

“喔!你得知道,要不他会宰了我的!”

“别害怕;他这个人样子难看,其实并不这么凶。”

达德尼昂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楼梯,把店主人留在了下面,这位店主人好歹也算心宽了一点,因为他念念不忘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那笔账得讨回来,二是自己性命得保住,而现在看来讨债有望,性命也无虞了。

达德尼昂上得楼来,只见走廊里最显眼的那扇门上用黑墨水写着个大大的“1”字;他敲敲门,听见里面有人叫他走开,便开门进去。

波尔多斯正躺在**跟穆斯克通玩朗斯克内,免得牌艺生疏了;一旁插在铁扦上的山鹑正在炉火上转动烧烤,一只大壁炉的两边灶眼上炖着两只烧锅,白葡萄酒烩肉和洋葱烹鱼混合在一起的香气,阵阵扑鼻而来。此外,柜式写字台的台面和五斗橱的大理石面板上,琳琅满目地摆了好些空酒瓶。

波尔多斯一眼看见朋友进来,高兴得大叫一声;穆斯克通恭恭敬敬地立起身来,把位置让给达德尼昂,自己走过去瞅那两只烧锅,他察看起这两只烧锅来似乎自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

“嘿!真的是您!”波尔多斯对达德尼昂说,“欢迎欢迎,我没能过来迎接,还得请您原谅才是。不过,”说着他有点不放心地瞥了达德尼昂一眼,“您知道我的事了吗?”

“不知道。”

“掌柜的什么都没跟您说?”

“我说要见您,然后就径直上楼来了。”

波尔多斯显得呼吸顺畅得多了。

“您到底出了什么事,亲爱的波尔多斯?”达德尼昂接着说。

“是这么回事,那天我已经把对手戳了三剑,心想第四剑就结果了他,没料到一个冲刺过去,脚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下,把膝盖的韧带扭伤了。”

“真的吗?”

“没一句假话!算那个无赖走运,说真格的,本来我是想当场叫他送命的。”

“后来他怎样了?”

“喔!这我就不知道了;他那会儿已经够受的了,所以看我绊了一下,马上拔腿就跑;您呢,我亲爱的达德尼昂,情况怎么样?”

“那么,”达德尼昂仍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我亲爱的波尔多斯,您就是为了这点扭伤才待在**的啰?”

“啊!我的天主,对,就为这;不过,再有几天工夫我就能起床了。”

“那您干吗不让人把您送到巴黎去?待在这儿您会无聊得发慌的。”

“我原本是想那样做的;不过,亲爱的朋友,有件事我得向您实说了。”

“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正像您说的,我无聊得发慌,而口袋里正好又有您分给我的七十五个皮斯托尔,于是为了解解闷,就叫人把一位过路的绅士请了上来,提议跟他玩一把骰子。他同意了,这下子可好,我那七十五个皮斯托尔全跑到他的口袋里去了,这还没算上我的那匹马,到头来连这匹马也一起赔了进去。那么您怎么样了,我亲爱的达德尼昂?”

“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波尔多斯,一个人没法样样都占先不是,”达德尼昂说,“有句老话您也知道:‘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您在情场上春风得意,所以在赌场上就得倒运;可是对您来说,破点财又算得了什么!您这走运的家伙,您不是有那位公爵夫人吗,她总不会眼看您囊中空空而不来帮您一把吧?”

“嗯,您瞧,亲爱的达德尼昂,因为我总是手气不好,”波尔多斯答话时,用的是世界上最无忧无虑的神情,“我就写了封信给她,请她给我送五十个路易来,按我目前的处境,这点钱是必不可少的……”

“嗯?”

“嗯,她准是到她的庄园去了,因为她没给我回信。”

“真的?”

“就是。所以我昨天又给她写了封信,里面的口气比第一封更急迫;可现在您来了,老弟,咱们就来谈谈您吧。说实话,我已经有点在为您担心了。”

“不过看来,这儿的老板对您招待得挺周到的,我亲爱的波尔多斯。”达德尼昂说着,指指那两只装得满满的烧锅和那堆空酒瓶。

“马马虎虎吧!”波尔多斯答道,“三四天前这个混账东西居然把账单拿到我跟前来了,我把账单和他一股脑儿甩了出去;打那以后,我在这儿就像是打赢了仗,以一种征服者的姿态待在这儿。所以您也瞧见了,我生怕阵地让人给夺回去,就随时都全副武装,严阵以待。”

“不过,”达德尼昂笑呵呵地说,“我看您也没少突围出去哪。”

说着他又指指那些酒瓶和两只烧锅。

“不,可惜啊,那不是我!”波尔多斯说,“那该死的挫伤让我没法下床,可是穆斯克通会去四处搜索,把东西带回来。嗨,穆斯克通伙计,”波尔多斯接着说,“您瞧,咱们有生力军来了,得补充点食品了。”

“穆斯克通,”达德尼昂说,“有件事得请您帮个忙。”

“什么事,先生?”

“请把您的菜谱给布朗谢;我说不定哪一天也会被人困住的,到时候我要是能享受到您给您主人准备的美餐,那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呃!我的天主!先生,”穆斯克通语气很谦逊地说道,“再没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只要手脚利索就成。我是在乡下长大的,我父亲在空闲的时候,也捎带干些违禁打猎、捕鱼的营生。”

“其余的时间他干些什么?”

“先生,他干的那个行当,我一直觉得是个难得的好行当。”

“什么行当?”

“因为那年头正好天主教徒在跟胡格诺教徒打仗,他瞧着天主教徒滥杀胡格诺教徒,胡格诺教徒滥杀天主教徒,双方都是用宗教的名义,就自己发明了一种混合的信仰,按照这种信仰,他可以这会儿是天主教徒,那会儿又是胡格诺教徒。他经常背着一杆喇叭口火枪在路边的树篱背后转悠,见到有单身的天主教徒走过,新教马上就会在他脑子里占上风。他把火枪端平瞄准那个过路人;等那人离他只有十步路的当口,他就开始喊话,每回几乎都是没等他喊完话,那过路人就忙不迭地扔下钱包赶紧逃命去了。不用说,当他瞧见过来的是个胡格诺教徒,马上又会觉得一股天主教的**直往上涌,叫他简直不明白一刻钟以前怎么竟会对我们神圣教义的至高无上有所怀疑。我说我们,先生,是因为我是天主教徒,我父亲恪守他的道德准则,让我哥哥当了胡格诺教徒。”

“这位可敬的先生最后怎么样?”达德尼昂问道。

“喔!那可真叫惨呵,先生。有一天,他在一条低洼的小路上正好堵在了一个胡格诺教徒和一个天主教徒中间,那两个人都跟他有过麻烦,这会儿又都认出了他;于是两人联手来对付他,把他吊在了一棵大树上;然后他俩来到邻近村庄的小酒店,把刚干下的事情吹了个天花乱坠,却不料我哥哥和我正好也在那儿喝酒。”

“那你们怎么样呢?”达德尼昂说。

“我们不动声色地听他们讲完,”穆斯克通说,“然后,眼看他俩出了小酒店的门往一条大路的两头走去,我哥哥就去埋伏在天主教徒的路上,我呢埋伏在新教徒的路上。两个钟头以后就完事了,我俩都把各自的活儿干了,而且打心眼里佩服可怜的父亲真有先见之明,早就想得那么周到,让我们每人信了一种不同的教。”

“确实就像您讲的,穆斯克通,我也觉得您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家伙。开头您是说,这个好人儿在空闲的时候喜欢违禁打猎捕鱼?”

“对,先生,就是他教会我打活结套索和放钓鱼线的。所以当我看见那个浑蛋老板塞给我们的尽是些只配给乡下人吃的老肥肉,像我们这样两只娇嫩的胃根本承受不了的时候,我就重操旧业,把当年的本事又稍稍露了一手。我一边在亲王先生的林苑里散步,一边就在猎物出没的道上张好了套索;我一边躺在殿下花园的水池边上,一边就把钓线悄悄地放进了池里。所以现在,谢天谢地,先生您也看得见,我们有的是吃不完的山鹑、兔子、鲤鱼和鳗鱼,这些都是既清淡又滋补,适宜给病人吃的食物。”

“那么酒呢,”达德尼昂说,“酒是谁给的?是店主人?”

“这个么,又是又不是。”

“什么叫又是又不是?”

“是他给的,这没错,可是他又不知道他有幸这么做了。”

“请您给解释一下,穆斯克通,跟您说话可真让人长见识。”

“您请听好了,先生。我在外面到处游**的那会儿碰巧认识了一个西班牙人,他到过许多地方,其中包括美洲新大陆。”

“新大陆跟写字台和五斗橱上的这些瓶子能有什么关系呢?”

“别着急,先生,事情总得一件一件说呗。”

“说得对,穆斯克通;就依您,我听着哪。”

“这个西班牙人有个仆从跟他一起到过墨西哥。这个仆从是我的同乡,再加上两人性格上又挺相像,所以我俩很快就挺要好了。我俩都玩命似的爱打猎,他于是就告诉我,在南美洲的大草原上,那些土著人怎样把打好活结的套索扔到凶猛野兽的脖子上,靠这简便的办法来捕猎老虎和野牛,起先我不相信有人能有这般能耐,在二三十步开外把套索说套哪儿就套中哪儿;可是瞧他当场一试,我就没法不信他的话了。我这朋友拿一只酒瓶搁在三十步开外,套索扔过去百发百中。我也下工夫练这手绝活,敢情我这人还有那么点儿天分吧,到如今我扔这活结套索[4]的功夫跟谁比也差不了。嗯,您懂我意思了吧?咱们的店主人有个地窖,里面有的是酒,可钥匙他总是随身带着;不过呢,这地窖有个气窗。于是,我就打这气窗里扔活结套索;现在我已经知道好酒藏在哪个旮旯,所以尽往那儿吊酒瓶。这么着,先生,新大陆跟这柜子和书桌上的酒瓶不就有关系了吗。现在就请尝尝这葡萄酒,实话实说告诉我,您觉得味儿怎么样。”

“谢谢,朋友,谢谢;可我刚吃过饭。”

“行啦,”波尔多斯说,“把菜端上来吧,穆斯克通,咱们一边吃着,一边让达德尼昂把分手十天来的情况跟咱们说说。”

“好吧。”达德尼昂说。

于是波尔多斯和穆斯克通大嚼大啖起来,波尔多斯就像通常身体刚康复的病人那样胃口好得出奇,而共患难的处境也使主仆两人变得亲密无间了,达德尼昂一边瞧着他们吃喝,一边把一桩桩事情告诉他们,阿拉密斯受伤以后怎么不得不留在克雷夫格尔,他又怎么在亚眠丢下了阿托斯,让他跟四个指责他造假币的家伙去厮打,而他自己又怎么不得已把德·瓦尔德伯爵打翻在地,假冒他的名义到了英国。

达德尼昂虽说侃侃而说,可讲到这儿也就打住了;他只是说从英国回来时带回了四匹骏马,他自己留了一匹,另外三匹留给他的伙伴一人一匹;最后他对波尔多斯说,留给他的那匹已经拴在旅店的马厩里了。

这当口,布朗谢进来了;他告诉主人说那几匹马都回过劲来了,可以一口气跑到克莱尔蒙再歇夜。

达德尼昂对波尔多斯多少已经有点放心,急于想知道另外两位朋友的消息,所以就伸手跟波尔多斯告别,对他说自己还要往前赶路继续打听他们的下落。不过,因为他还得从原路回来,所以如果一星期后波尔多斯还在圣马丁旅店的话,他可以顺路带他一起回巴黎。

波尔多斯回答说,看这伤势,到那会儿十有八九他还不会离开这儿。再说他还得留在尚蒂伊等公爵夫人的回信哩。

达德尼昂祝愿他早日收到好消息;接着他叮嘱了一遍穆斯克通,要他好好照料波尔多斯,又跟店主人结清了自己的账目,就带着布朗谢策马上路了,这时,布朗谢手里已经少了一匹备用马。

[1]在大仲马时代的一般法国人眼里,加斯科尼人的性格特征,一是好勇斗狠,二是爱说大话。轻易许愿云云即由后一特征引申而来。

[2]巴黎北面的一个小镇。

[3]一种纸牌游戏,十五至十六世纪时由法国雇佣的德国步兵传入法国。

[4]此处原为西班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