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穿袍的人和佩剑的人(1 / 1)

上面那些事情发生的第二天,阿托斯仍然杳无音信,德·特雷维尔先生从达德尼昂和波尔多斯那儿听说了这个消息。

至于阿拉密斯,他前几天请了五天假,据说这会儿正在鲁昂料理一些家族的事务。

德·特雷维尔先生对他手下的火枪手,就好比是个父亲。只要身上穿着火枪手营队的制服,哪怕是个其中最不起眼的角色,包管也能得到他的相帮和扶助,即便亲生的兄长也未必会比他更尽心尽力。

于是,他立马去见刑事总监。总监召来管辖红十字广场区段的警署长官,随即查实了阿托斯此刻关在主教要塞里。

我们看着博纳修受到过的那些苛待,阿托斯也都身受了。

他们两人的对质,我们前面已经交代过了。阿托斯在这以前始终没有吐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原因是生怕处境也很危险的达德尼昂腾不出手来干他的正事,直到对质之时,他才申明自己叫阿托斯,不是达德尼昂。

他说,他既不认识博纳修先生,也不认识博纳修太太,先生也好,太太也好,他都从来没跟他们说过一句话;他还说,他是晚上十点钟去拜访他朋友达德尼昂先生的,而在这以前,他一直在德·特雷维尔先生府上,晚饭也是在那儿吃的;他说有二十个人可以为此作证,并列举了好些声名显赫的绅士的名字,其中包括德·拉特雷穆依公爵先生。

主教要塞的这位督察长,听了火枪手的这番要言不烦、态度坚决的话,也跟前面那位督察长一样地摸不着头脑,尽管他满肚子都是穿袍的法官对佩剑的军人的宿怨,原先挺想拿这个火枪手当个出气筒,但是听见德·特雷维尔先生和德·拉特雷穆依公爵先生的名字,他不得不考虑考虑了。

阿托斯也被押送到了红衣主教那儿,不巧的是主教大人这会儿在卢浮宫觐见国王。

正好也在这个时候,德·特雷维尔先生因为没能找到阿托斯,刚从刑事总监和主教要塞督察长那儿赶来觐见陛下。

因为,火枪营统领德·特雷维尔先生是有权随时进宫见驾的。

我们知道,国王对王后向来抱有成见,而这种成见又正是红衣主教巧妙地造成的,因为红衣主教认定在搞诡计方面,女人远比男人不可信一万倍。造成上述成见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奥地利的安娜跟德·谢芙勒兹夫人之间的友谊。这两个女人,要比对西班牙的作战、跟英国的争端以及财政上的困窘,更使他感到焦虑不安。在他眼里,他认准了德·谢芙勒兹夫人不仅在纵横捭阖的政治活动中为王后效劳,而且,更加搅得他心神不宁的是她还在勾心斗角的爱情风波中为王后出力。红衣主教先生向国王陈诉,已被流放到都尔、大家也以为她待在那边城里的德·谢芙勒兹夫人,日前竟然潜回巴黎并摆脱警方的监视达五日之久,国王一听,顿时气得大发雷霆。咱们的这位国王,禀性喜怒无常、不讲信义,偏偏又喜欢人家称他公正的路易、忠贞的路易。他的这种性格,后世难以理解,历史也只能借助史实、而不是依靠推断来对之进行解释。

接着主教又说,德·谢芙勒兹夫人不仅到了巴黎,而且王后通过一种秘密的传递信件的渠道,也就是那年头所谓的宫外小道,已经跟她取得了联系;他还说,就在他正要掌握这桩密谋的重要线索,也就是说他的手下人正要在掌握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当场抓获前去给被流放者送信的王后密使的时候,一个火枪手居然胆敢闯进来干扰他们执行公务,拔剑直扑身负秉公查清全部案情、禀呈陛下御览之责的司法人员——听到这儿,路易十三已经怒不可遏,他铁青着脸,憋着一肚子闷火,朝王后的套间迈去,这肚子闷火一旦发作,这位君王是什么冷酷无情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而在这番陈诉中间,红衣主教还只字未曾提到白金汉公爵哩。

但正在此时,德·特雷维尔先生进来了,他神色镇定,彬彬有礼,仪表举止无可挑剔。

德·特雷维尔先生看到红衣主教在场,又看到国王脸色那么难看,对这局面心里已经有数了,但他就像参孙面对非利士人那样[1],感到自己充满了力量。

路易十三的手已经握在门把上了;听见德·特雷维尔先生进屋的声音,他转过身来。

“您来得正好,先生,”国王说,他的喜怒哀乐的感情,只要强烈到了一定的程度,都是掩饰不住的,“我听说了您的火枪手干下的好事。”

“而我,”德·特雷维尔先生镇定地说,“也正要来把司法人员干的好事禀报陛下哩。”

“那就请吧。”国王大模大样地说。

“启奏陛下,”德·特雷维尔先生以同样的口气接着往下说,“有一队检察人员、警官和警士,都是些理应很受尊敬的人,却不知怎么似乎对火枪手制服特别看不顺眼,居然在一座屋子里逮捕了我手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陛下您手下的一个火枪手,而且在大街上押着他走,把他关进了主教要塞,我查问这是谁的命令,回答却是无可奉告;陛下,这位火枪手的品行无可指摘,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很有名声的,陛下不仅认识他,而且颇为赏识他。他就是阿托斯先生。”

“阿托斯,”国王重复了一遍,“对,没错,我知道这个名字。”

“陛下想必还记得起来,”德·特雷维尔先生说,“上回那场令人不快的决斗,陛下是知道的,阿托斯先生就是不慎把德·卡于萨克先生刺成重伤的那位火枪手,——顺便问一句,大人,”特雷维尔朝着红衣主教接着说,“德·卡于萨克先生已经完全康复了吧?”

“多谢!”红衣主教悻悻然地咬住嘴唇说。

“阿托斯先生那会儿是去看一个朋友,”德·特雷维尔先生接着往下说,“他这位朋友是个年轻的贝阿恩人,在陛下的埃萨尔联队里当见习禁军,当时正好不在家;阿托斯先生刚在这位朋友家里坐定,拿起一本书等他的时候,一队执达吏的助手和军士混杂在一块儿的人马赶来团团围住这座屋子,从几处同时破门而入……”

红衣主教对国王做个手势,意思是说:“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档子事。”

“这事我知道了,”国王接口说,“这么做也是在为我效力嘛。”

“那么,”特雷维尔说,“他们抓走我手下一个无辜的火枪手,像押解歹徒强盗似的由两个卫士押着他在大街上走,让这位文雅的先生遭到路人无礼的对待,这难道也是在为陛下效力吗?而这位先生为陛下效力,却是已经流过十次血,而且还准备继续为陛下抛洒热血的。”

“唔!”国王有点动摇了,“事情是这样的吗?”

“可德·特雷维尔先生没有说,”红衣主教异常冷静地接口说,“这位无辜的火枪手,这位文雅的先生,一个小时以前用剑刺伤了我派去调查一桩要案的四个预审法官呢。”

“我不相信主教大人对此能拿出证据来,”德·特雷维尔先生喊道,话音中有十足加斯科尼人的率真,也有十足军人的粗犷,“因为,我可以向陛下担保,阿托斯先生人品极为高尚,而在出事前的一小时,他正赏脸在舍间吃饭,饭后又在我的客厅里谈天呢,在座的还有德·拉特雷穆依公爵先生和德·夏吕斯伯爵先生。”

国王望望红衣主教。

“我有一份笔录为凭,”红衣主教面对国王无声的质询,高声地回答说,“这份笔录是受袭击的人员提供的,呈请陛下圣览。”

“法官写的笔录,”特雷维尔骄傲地说,“能跟军人凭名誉说的话相比吗?”

“行啦,行啦,特雷维尔,您别说了。”国王说。

“既然主教大人对我手下的一个火枪手有怀疑,”特雷维尔说,“而红衣主教先生又是素以公正廉明著称的,那么我也要求对此作出调查。”

“在搜查过的那间屋子里,”红衣主教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住的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火枪手的一个贝阿恩人朋友。”

“主教大人可是想说达德尼昂先生?”

“我是想说受您保护的一个年轻人,德·特雷维尔先生。”

“对,主教大人,一点没错。”

“您没有怀疑过这个年轻人曾经唆使……”

“唆使阿托斯先生,一个比他年龄大一倍的人?”德·特雷维尔先生打断他的话说,“不可能,大人。何况那天晚上达德尼昂先生是在我家里。”

“嗬,”红衣主教说,“这么说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在府上喽?”

“主教大人莫非怀疑我的话不成?”特雷维尔说,气得满脸通红。

“不,天主在上,我怎么能怀疑呢!”红衣主教说,“不过,我只想问一句,他在府上的时候是几点钟?”

“噢!这一点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主教大人,因为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好看过钟,当时是九点半,虽说我原以为还要晚一些的。”

“他又是几点钟离开府上的呢?”

“十点半:出事后一小时。”

“可是不管怎么说,”红衣主教说,他对特雷维尔的诚实没有任何怀疑,所以感到大势已去,“可是不管怎么说,阿托斯就是在掘墓人街的这座房子里给逮住的。”

“难道他就不能去看看朋友吗?难道我手下的火枪手,就不准跟德·埃萨尔先生联队的禁军交朋友吗?”

“当他交的朋友所住的房子很可疑的时候,就是不行。”

“这座房子很可疑,特雷维尔,”国王说,“这您恐怕还不知道吧?”

“陛下,我确实不知道。可是,即便这座房子上上下下都可疑,我也不相信达德尼昂先生住的那间屋会有问题;因为我要禀告陛下,我相信这个小伙子的话,他是天下对陛下最忠诚的仆人,也是对红衣主教先生最虔诚的崇拜者。”

“上次在赤脚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旁边狭路相逢,刺伤朱萨克的就是这个达德尼昂吧?”国王望着红衣主教问道,后者满心恼恨,脸涨得通红。

“第二天是贝纳儒。对,陛下,对,一点不错,陛下真是好记性。”

“好吧,这事该怎么个处置呢?”国王说。

“这事该由陛下,而不是由我来处置,”红衣主教说,“可让我说的话,我就要说他是有罪的。”

“我无法同意,”特雷维尔说,“好在陛下有自己的法官,这些御前法官会作出裁决的。”

“就是,”国王说,“把这桩案子交给法官去办吧:办案是他们的事情,他们会作出裁决的。”

“不过有一点,”特雷维尔接口说,“可惜啊可惜,在咱们这个不幸的年头,一个人即使品行高洁,具有无可置疑的美德,也逃脱不了遭到辱骂和迫害的厄运。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说,对于警方施加的种种**威,军队是不会甘心充当靶子的。”这番话似乎说得很冒失;但是德·特雷维尔先生这么说是权衡过利弊的。

他打的是引爆的主意,因为一引爆,炮眼里的炸药就会点火,一点火就会有亮光把四周照得通明。

“警方!”国王大声反驳德·特雷维尔先生的话,“警方!这您知道些什么呢,先生?您还是去管好自己的火枪手,别来搅得我头脑发胀吧。听您的口气,好像万一不幸抓走了一个火枪手,法兰西就要岌岌可危似的。呵!一个火枪手就闹得这么风风雨雨!见鬼!我就是要抓上他十个,一百个;干脆把整个火枪营都抓起来!我不想听见有人说个不字。”

“只要陛下什么时候觉得他们不可靠了,”特雷维尔说,“那么从那个时候起,这些火枪手就是有罪之人了;所以,陛下明鉴,我这就准备奉还这柄长剑;因为我毫不怀疑,主教先生在指控我手下的火枪手之后,最终是迟早要指控我本人的;所以我还不如趁早跟阿托斯先生和达德尼昂先生一起投案为好,他们一个已经被逮捕了,另一个早晚也要被逮捕的。”

“你这个加斯科尼犟脑袋疙瘩,你到底有完没完?”国王说。

“陛下,”特雷维尔音量毫不减弱地回答说,“请吩咐把我的火枪手放出来,要不就请把他交给审判官。”

“他会受到审判的。”红衣主教说。

“嗨,那敢情好呀;因为在这种情形下,我就要恳请陛下俯允我出庭为他辩护。”国王生怕两人会吵起来。

“如果主教大人,”他说,“没有什么个人的原因……”

红衣主教知道国王想要说什么,就抢在他前面说道:“对不起,”他说,“如果陛下认为我对此事带有成见,那我随时可以退出。”

“我说,”国王说,“您能不能对着父王的在天之灵发誓,出事的那会儿阿托斯先生确实在您那儿,跟此案没有任何牵连?”

“我对着荣耀的先王,对着我在这世上最爱戴、最尊敬的陛下您,发誓!”

“请陛下三思,”红衣主教说,“如果我们把被捕的人就这样放了,那就无法弄清案情了。”

“阿托斯先生在家里,”德·特雷维尔先生马上说,“法官先生随时可以传讯他。他是不会逃走的,主教先生;您可以放心,我可以为他担保。”

“是啊,他不会逃走的,”国王说,“正像德·特雷维尔先生说的那样,我们随时都找得到他。再说,”他压低声音用一种央求的神气望着红衣主教说,“还是放了他吧:这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听到路易十三的这种政治上的考虑,黎舍留不禁哑然失笑。

“请下谕旨吧,”他说,“您是有权特赦的。”

“特赦只适用于有罪的人,”特雷维尔说,他要把最后一个回合也赢下来,“可我的火枪手是无辜的。所以陛下,您要做的事不是特批赦免,而是主持公道。”

“他是在主教要塞里?”国王问。

“是的,陛下,而且是秘密地关在单人囚房里,就像是对待罪大恶极的重犯那样。”

“见鬼!见鬼!”国王喃喃地说,“怎么办呢?”

“签署一张放人的手谕,就全都解决了,”红衣主教接口说,“我有如陛下一样,认为有德·特雷维尔先生的保证就完全足够了。”

特雷维尔恭敬地欠身作礼,但在欣喜之余,他不由得又有些担心;他宁可遇到红衣主教的顽抗,也不愿看见对方这么突如其来地轻易让步。

国王签署了释放令,特雷维尔拿了就走。

他刚要出门的当口,红衣主教对他友好地一笑,然后对国王说:

“陛下,在您的火枪营里上上下下都相处得这么融洽无间;这样不仅能更好地为陛下效力,而且也使大家脸上有光。”

“打这以后,他准要没完没了地对我使坏了,”特雷维尔暗自思忖道,“这样一个家伙,是没法真正叫他认输的。我还是快走吧,因为陛下的主意是说变就变的;可是要把一个已经从巴士底监狱或者主教要塞放出来的人,重新再关到里面去,终究要比把他老关在里面不放出来费事些吧。”

德·特雷维尔先生满面春风地走进主教要塞,救出了他那位神色安详一如既往的火枪手。

他一见到达德尼昂,劈面就冲他说:

“您倒溜得挺快;可这只是还您跟朱萨克的一剑之仇。还有贝纳儒的呢,您可别太得意了。”

要说呢,德·特雷维尔先生信不过红衣主教,认为事情不会就此算完,确实不是没道理的,因为这位火枪营统领前脚刚走,房门刚关上,红衣主教就开口对国王说道:

“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如果陛下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认真地谈一谈。陛下,白金汉先生在巴黎待了五天,直到今天早上才离开。”

[1]典出《圣经·旧约·士师记》。勇士参孙的情妇大利拉被非利士人收买,从参孙口中探出他力大无穷的原因,并趁他熟睡之际剃去他的头发。参孙丧失神力而被缚,遭到非利士人的戏侮;他求告神再赐给他一次力量,然后双手各抱一根柱子,倾覆神庙与敌人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