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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舰队的对手是东乡平八郎率领的日本舰队。东乡平八郎在日本军界赫赫有名,按照日方的说法,他对军舰的建造和驾驶等海军全部业务无所不精,是杰出的高级专家。为他保驾护航的是他的作战参谋秋山真之中佐,此人是著名的“海权论”提出者艾尔弗雷德·马汉的亲传弟子。
俄国人的舰队,或者称之为沙皇舰队,仅从光秃秃的名字上与东乡平八郎率领的联合舰队相比没有什么明显差异。但是从另一些层面来讲,沙皇舰队就相形见绌了。
其一,日方多是训练多年、身经百战的舰员,且指挥层满怀胜利信心、相互配合出色;
其二,尽管在之前演习中消耗掉一半多的炮弹,日方弹药储备量仍然远高于俄军的弹药储备;
其三,根据谢苗诺夫针对对马海战的论述,与俄军使用的铸铁弹不同,日军使用的轧钢弹爆炸后碎片更多,相应地提升了杀伤效果。日军炮弹弹头填充的火药也并非俄国人使用的棉火药,而是爆炸时产生高温的下濑火药,这使得日军炮弹的威力总体上约为俄军炮弹的12倍。
值得细说的是,日方使用的是工程师下濑雅允于1891年配制成功的以苦味酸为主要成分的烈性炸药。苦味酸是一种黄颜色的炸药(爆炸后与黑火药产生的白烟不同,它产生的是黄烟,能起到模糊敌方视线的作用。当然,这种作用也是相互的,并受风向的影响),一旦与金属发生接触就会产生性态极为敏感、易炸的苦味酸盐。因此,如何将这种灵敏度极高的炸药用于实战,是下濑雅允最需要攻克的技术难点。为此,他甚至付出了差点炸断自己手腕的代价。最后他找到了一种方法:在弹头的内壁涂刷上厚漆以便形成一道漆面隔离层,再用浸过蜡水的丝绸包盛入爆裂药,这样就可以在苦味酸与金属弹体直接接触的地方形成薄薄的隔离层,在弹壳里的敏感度就降低了。在实战中,下濑火药炮弹即便命中了细小的目标都会引发爆炸,并产生中心温度高达上千度的火焰,形成一道道火浪,即使在水中也能持续燃烧一段时间,仿佛就是近代版的“希腊火”。
下濑火药可怕的破坏力,不仅在对马海战中让俄国人吃尽了苦头,之前甲午战争中的北洋水师同样深受其害。有人甚至认为,日本能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获胜,离不开下濑雅允发明的下濑火药炮弹。
许多俄国人对这场海战不抱什么胜利的希望,但实际上沙皇舰队还是有最后一线希望的。1905年5月26日至27日夜间,对马海峡被一片浓雾笼罩,视线被锁定在小小的范围内,这是绝佳的撤离机会。就在俄方旗舰“苏沃洛夫公爵”号舰长瓦西里·瓦西列维奇·伊格纳齐乌斯(Vasily Vasilevich Ignatsius)上校认为借助浓雾已经避开日本人的时候(他本人还下注20万卢布,赌己方舰队已经避开了日本人。此事让人唏嘘,在这紧急关头还有心情下注赌博),即5月27日凌晨,日本商船改装的辅助巡洋舰“信浓丸”号上的警戒人员发现了俄国医护船“奥廖尔”号(Oryol)的灯光。“信浓丸”号抵近观察,天光放亮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俄军舰队之中。不用再有侥幸心理了!日本船员迅速发报发现敌舰队,经纬度和航向非常明确。
俄国人确定自己已经被日本人发现了,罗热斯特文斯基也无意下令击沉那艘正在狂发电文的日本辅助巡洋舰,任其跟着自己的舰队伴随航行,结果东乡正是根据“信浓丸”号不断发来的电文决定率军直航对马海峡。
既然跑不掉,那就只有一战了。在不断接到发现日军舰船的报告后,罗热斯特文斯基决定最后一搏,尽管在这之前发生了舰队高级军官死亡的事情。根据德国学者阿内尔·卡斯滕和奥拉夫·拉德的描述:“罗热斯特文斯基于10时20分左右命令组成战斗队形。他的4艘先进战列舰排在几艘开道的轻巡洋舰之后组成第一分队,旗舰‘苏沃洛夫公爵’号居首。其后紧跟着第二分队的老式战舰,名义上由因长期患病已于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去世的海军少将费奥尔克扎姆指挥(为了不影响士兵士气,罗热斯特文斯基下令封锁副手去世的消息)。”
忧心忡忡的罗热斯特文斯基甚至想到过自己战死的结局,一旦战死或重伤,舰队的指挥权就移交给尼古拉·涅博加托夫少将。
到了中午,俄国舰队全体成员享用了一顿午餐。这一天是5月27日,正好是沙皇夫妇的加冕纪念日,军官们聚集在一起用香槟碰杯庆祝。这也算是大战前一刻“幸福的午餐”了。然而,俄国人的欢快之声还未散尽,刺耳的警报器就响起来了。原来,日本人的一支巡洋舰编队出现了。
这支巡洋舰编队离俄国舰队很远,一直在航线上徘徊。经验丰富的罗热斯特文斯基立刻警觉起来,他怀疑这些日本舰艇意欲布雷,好为主力舰队组建防护网。于是,罗热斯特文斯基立刻命令他的第一战队先转向再调头,以便形成等距并行,并采用“射程很远的舰艏火炮齐射”的方式驱赶敌舰。
有学者对这样的战术进行了批评:“罗热斯特文斯基中午时分做出的这个不幸的战术动作,使他的舰队主力出现时陷入到极为不利的局面。”因为,俄国人的舰队必须时刻提防日本人的主力舰队出现,这无疑分散了己方舰队的战斗力。
现在看来,罗热斯特文斯基的战术动作表明,一旦敌方主力舰队出现,这时己方的舰队只能排成纵队进行攻击。然而,在具体操作中,其他战舰没有配合好——身处战列中的第二艘战舰“亚历山大三世”号误解了“苏沃洛夫公爵”号要求一齐右转的信号。
正是因为对“苏沃洛夫公爵”号信号的误解,“亚历山大三世”号就一直跟在旗舰后面形成纵列转向。这就导致尾随其后的两艘战列舰“博罗季诺”号和“鹰”号也放弃了已经开始的一齐转向动作,而是跟着前面的战列舰成纵列转向。如此一来,战线中就出现了很大的空间,即第一分队本来处于纵列中,现在却成了第二路纵队,位于第二、第三分队组成的战列右前方约2000米。很快,罗热斯特文斯基发现了问题——那些战舰没有按照自己的命令采取动作,这是非常危险的,战舰将暴露在敌方眼前,很容易遭受到炮弹轰击。
于是,他赶紧下令他的分队加快速度重新回到队列之首。可惜,这个动作才刚开始,全速前进的日本主力舰队就在东北方向出现了。东乡平八郎所率的第一舰队在前(塞入了“春日”和“日进”两艘装甲巡洋舰凑数),上村彦之丞中将指挥的6艘新式装甲巡洋舰在后。
此刻,时间指向13时45分左右。
如果俄国人的战舰在速度上有优势,也能弥补之前的过错。然而,日本人的舰队,尤其是东乡平八郎的舰队速度太快了,他利用速度优势很快就与俄国舰队战列并行,并在包抄过程中向敌舰实施齐射。
东乡平八郎暂时将指挥权交给此前位于战列末尾的“日进”号巡洋舰。他的命令是让12艘战舰一齐调头朝东航行。就在12艘大型战舰迎着正在接近己方射程的敌舰时,所有舰队转弯180度。
这对掌控舰船的人员素养要求极高,日本人做到了。
根据德国学者阿内尔·卡斯滕和奥拉夫·拉德的描述:“进行这个战术动作时,所有日本战舰都只能在一个固定位置转向,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送到了俄国人的炮口下面。同时,队列后方战舰的火炮射界反而被前方航行的友舰阻挡,无法实施射击。由于日舰以最高时速航行,这一时机大约只持续了一刻钟。”
对沙皇舰队来说,这一刻钟是非常关键的一刻钟。如果俄舰炮手成功地抓住了这一时机,用炮弹猛轰,哪怕这样的炮弹抵不上日本人的下濑火药炮弹的威力,依然会对日舰造成不小的伤害,继而引发日舰战列的混乱,破坏其统一作战的部署。如果这样的局面出现,沙皇舰队不会失败得惨不忍睹,至少会趁着这个当口强行突入海参崴。
14时左右,东乡平八郎指挥日舰开始了这场具有革命性突破的转向。如果从上方俯视此刻的场景,一定会紧张得不行,因为日本人的舰船在完成转向后还需要花费一些时间组成战斗队形。而俄舰第一分队的“博罗季诺”号和“鹰”号的火炮射界仍然被处在它们和日舰之间的第二分队的重型战舰所遮挡。
如此关键时刻,俄国人的行动也太慢了,日本人的战舰基本完成了战列队形。
直到14时05分,俄舰才开火。只听“苏沃洛夫公爵”号和“亚历山大三世”号的305毫米口径重炮发出怒吼,并在不到9000米的距离击中了敌方的“三笠”号和“敷岛”号。可惜,俄国人的炮弹质量太差劲了,尽管这两艘战舰中弹多发,却未被伤及筋骨。
很快,俄国人的灾难降临了。在战争中,日本人从不手软。
日本战列舰开始集中向“苏沃洛夫公爵”号和“奥斯利亚比亚”号(Oslyabya)发射炮弹。
按照谢苗诺夫的描述,战斗才开始20分钟,“苏沃洛夫公爵”号舰长伊格纳齐乌斯就向司令官建议向右舷转向。他万分焦急地说道:“阁下,我们必须改变航线!他们的射击太准确了。他们就这样折磨我们!”罗热斯特文斯基则冷酷地答道:“请您等等!我们也在射击!”
罗热斯特文斯基不愧为厉害的老将,尽管他的属下表现让人失望,但他依然摧毁了日本战舰“浅间”号的舵机,14时27分,“浅间”号不得不退出了战列。东乡平八郎的旗舰“三笠”号此时也被重炮命中10发,很快又有1发炮弹在其舰桥尾部爆炸。遗憾的是,俄国人的炮弹威力实在有限。
下濑火药炮弹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给俄军舰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战斗开始不到1个小时,“奥斯利亚比亚”号就被重创脱离战列。不久,“苏沃洛夫公爵”号的舵机被日本人摧毁,驾驶台被摧毁,指挥系统瘫痪,丧失战斗力。1个小时后,“奥斯利亚比亚”号沉没,“苏沃洛夫公爵”号无法操控,“亚历山大三世”号、“博罗季诺”号和“鹰”号的测距仪、信号装置、火控装置等被毁,根本无法进行任何有效反击。
尽管如此,俄国战列舰仍然战斗到最后一刻,直至沉没。
在27日入夜以后,日军的鱼雷艇围了上来,对受创的俄国战舰展开了围猎。当晚19时过后,俄军3条战列舰在15分钟内全部沉入大海:“苏沃洛夫公爵”号被3条鱼雷击沉;几乎与此同时,“亚历山大三世”号中弹翻沉,所有成员无一幸存;而“博罗季诺”号因主弹药库殉爆步其后尘。
收尾战斗仍在进行,俄国人的战舰几乎都遭受到毁灭性的打击。鉴于战斗完全无望,尼古拉·涅博加托夫于次日选择了投降。
战斗至此,日本仅损失3艘鱼雷艇,116人死亡,577人受伤;沙皇舰队于1905年5月28日当晚不复存在。
东乡平八郎也因在对马海战中的出色指挥,成为更加赫赫有名的海军将领。
不久,东乡平八郎探望了受重伤躺在病**的罗热斯特文斯基。面对对手,他表现出了极大的道德层面上的关怀,并向罗热斯特文斯基致以崇高敬意。他这样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人需要为此感到羞愧。不,重要的只是,我们是否已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在战斗持续的两天中,您和您手下的表现令人敬佩。”
罗热斯特文斯基听后,向他表示感谢,说了一句“我完全没有因为被您打败而感到羞愧”的话。
这场有意思的对话将成为一种记忆,而等待罗热斯特文斯基的将是一场别有意思的审判。
2
对马海战结束后,圣彼得堡方面急需找到一位“替罪羊”,而罗热斯特文斯基极有可能就是这只“替罪羊”。不过,这场战后的审判很快就演变成闹剧。因为,罪魁祸首不在罗热斯特文斯基身上,而在俄国海军体制上。
德国学者阿尔弗雷德·施滕策尔这样评价道:“罗热斯特文斯基完成了任务,把所有战舰与运输船完好无损地带到了战场。在这样的物质和人力条件下,这的确是个壮举。要负责任的是整个俄国海军体制,它已经无可救药了。”
如前文所说,这场审判最终成为闹剧。上层的贵族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疏忽与失职,考虑到罗热斯特文斯基将军在率领舰队前往远东的路途中以及在海战中的表现,最后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撤了其职。
显然,这是非常荒谬的,也是前后矛盾的。
随后,圣彼得堡的权贵们品尝到了“苦果”。它和整个日俄战争一样加速了沙皇俄国统治合法性的不断丧失,而对马海战也引发了一场无法扑灭的革命。
1917年10月,在对马海战中幸免于难的巡洋舰“阿芙乐尔”号(Aurora)上发出了革命的信号,俄国“十月革命”爆发。
对日本而言,对马海战的胜利未必就是纯粹的好事。英日两国签订了《英日同盟条约》,一个欧洲大国(俄国)被一个非欧洲国家完虐,对于这个学生,英国自是满意的271。不过,在满意的同时英国也感到了危机:日本人学习到了用过人的航海技能和在英国造船厂建造的战舰打败了俄国人,有一天,这个聪明的学生会不会打败老师呢?
所以,一方面,伦敦的政治家们对俄国的扩张企图被打击表示满意。另一方面日本人在远东的势力壮大将对英国的商业利益产生威胁,为了扼杀日本人的势力,考虑到日本人因这场战争导致财政枯竭,英国不再对日本提供后续贷款,并期望以这样的方式使日本与俄国保持均势的局面。
对此,我们可以从1905年9月5日《朴次茅斯和约》的签订内容中得到印证。条约规定中并没有体现出作为完全胜利方所拥有的“果实”。而日本人也看出其中的端倪来了,为了弥补战果,日本强迫清政府承认《朴次茅斯和约》中有关中国的各项规定。
从长远来看,英国人对待日本人的策略刺激了日本面对欧洲殖民列强,扩大自身实力的决心。在这样的决心下,日本愈加狂妄,其势力扩大到太平洋地区,并以1941年偷袭珍珠港和1945年的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轰炸而告终。从这个角度来讲,日本人在对马海战的胜利反而是日后败亡的开始。
谁胜谁负,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