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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奇怪的地方在于,这场发生在第勒尼安海上的海战竟然被历史学家们“遗忘”了,如同删除的记忆一般。即便有些零散的记载,大都言之不详。如今,我们想要知道这场海战的方方面面,首先参考的史料就是《热那亚年鉴》。这是一部在城邦的委托下由一些学者按照年份记录下的简史。需要说明的是,这份历史年鉴因为需要在一些场合进行公众朗读,因此,对史料的加工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说,它美化了热那亚,也美化了这场因为“运气不佳”而失败的海战。最让人吃惊的是,腓特烈二世在这部编年体史书中被刻画成了一个道德极其败坏,对教会极度危险的恐怖分子。他不但毫无道德可言,还使用卑鄙的手段从热那亚招募了优秀的海员,并从中任命最厉害的人担任海军将领。当然,在刻意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的同时,也褒扬他的远航事迹——显然,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
参与《热那亚年鉴》编写的学者如巴塞洛缪,对这次海战的叙述是如此之短,对海战本身也是只字不提。因此,他的描述只能做一些参考。生活在1165—1244年的圣杰尔马诺(San Germano)编年史学家理查德(编写了1189—1243年间西西里王国的历史)对这次海战也有描述,同样让人奇怪的是,他的描述更短,只有一句话:“在皇帝(腓特烈二世)的舰队和热那亚人的舰队之间发生了一次海战,被俘虏的教士们被送到了比萨。”要知道,在1186—1232年间,理查德曾担任“意大利中部城市圣杰尔马诺和蒙特卡西诺的官方公证人”,而且他本人还是腓特烈二世的财政管理人员。因此,他不但应该对这段时期的历史比较了解,还能做到实事求是。但让人遗憾的是,他的记载只能告诉我们这次海战的结局。
还有一些历史学家记载了这次海战,不过只有那么一两位。一位是在伦敦附近的圣阿尔班本笃会修道院的僧侣罗杰,他死于1236年。另一位是马太·巴黎(Matthew Paris)63,也是来自圣奥尔本斯(St Albans)本笃会修道院的一位僧侣,记载了这次海战的前因。这两个人的作品关联十分密切,反映了中世纪欧洲的重要历史,具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马太·巴黎对基督山岛海战的描述相对比较详细。他这样描述道:“海因里希听从了上帝的命令,并向热那亚人——当时他们正满不在乎地运送教皇使节和神职人员——派去了20艘装备良好和坚固的新战舰,并投入经验最丰富的海员,由海军上将斯托里乌斯指挥。在一场血战之后,比萨人——他们在海因里希的特殊命令下,由斯托里乌斯率领,就像一道闪电一样投入了战斗——战胜了热那亚人。”64
依据德国历史学家阿尔内·卡斯滕和奥拉夫·拉德的观点,“马太在他的记载中虚构了一些细节”,譬如“海因里希,他的一个更加著名的意大利语名字是‘恩齐奥’(Enzio),而他作为腓特烈二世的儿子和撒丁国王,并没有参加这次海战。尽管如此,他却奇怪地在一系列记载中被当成了所谓的舰队司令。而名叫‘斯托里乌斯’的奇特的海军上将,或许是马太从皇帝致英格兰国王的一封信中读到的,并且他显然不清楚‘stolium’意指整个舰队,而不可能是舰队司令的名字。另外一个严重的混淆也许可以和上述错误相提并论,那就是马太还提到了一名叫‘弗里德里希’的海军上将或称成‘舰队的海因里希’”。
在意大利编年史学家乔瓦尼·维拉尼(Giovanni Villani)65的作品中,一幅名为《海上的皇帝之子》的画向我们描述了这样的内容:“参战的桨帆战船几乎没有桨,而是只有桅杆和帆;飘扬着鹰旗的神圣罗马帝国帆船与以钥匙为纹章的教皇国战船展开了战斗。腓特烈二世的儿子恩齐奥下令强行登上敌船并命令将恐惧的教士们推下船。不过,这个‘私生子’(维拉尼如是称呼他)其实并没有参加1241年的基督山岛海战。”66
通过上述内容,我们可以获取到一些较为有用的信息。正如前文所述,海战的失败原因中有热那亚人的严重轻敌,舰队中除了作战人员,还有其他非作战人员,这势必会对战事产生不利影响;胜利的一方以“闪电般”的速度投入了战斗,虽明显有夸张成分,不过也恰好说明了腓特烈二世舰队设伏成功,并做好了充分准备,他的舰队航行速度极快,能够在敌舰做出完全反应前发动猛烈攻击;在接舷后的战斗中,腓特烈二世舰队的作战人员士气高涨,相比敌方战舰中的人员出现恐惧,这无疑是制胜的重要因素,因为教士们的恐惧一定会引发慌乱,这样的后果是不言而喻的。
身在西西里王国伊莫拉(Imola)的腓特烈二世在得知胜利的喜讯后欣喜若狂,他当即派出使者向英格兰国王发去一封胜利的通告信。他说:“自己的攻城器械不仅最终摧毁了背信弃义的法恩扎的城墙,上帝在别的方面也是眷顾他的。至于那个普雷斯特林人(指教皇格列高利九世),这个常常切齿痛恨我们的人,我们相信,上帝的法庭已经为他准备好了,这样他就不能再像披着羊皮的狼一样误会上帝会保佑他,而是清楚现在上帝是站在我们一边了。上帝正坐在他的王座上公正地审判一切,因为他的意志并不仅是通过教会,而是通过王国和教会来引导世界。”西西里王国里一位叫齐贝里恩的诗人也写下了热情颂扬的诗篇:“欢呼吧!帝国,尽情地欢呼吧!在海上,在陆上,教皇倒台的教训就在眼前,这场战争的结束将带来怎样的和平啊!宗教会议的恶毒的舌头,将在命运之轮前沉默,而亚平宁来的小伙子将建立起世界和平。”67
一方面是被删除的记忆,另一方面,我们从少量的历史记载中发现了相对详细、热情澎湃的记载。造成这样结果的重要原因在于,霍亨施陶芬王朝的迅速没落以及南意大利王朝连续性的断裂,哪怕有详细的记载,也无法保存下来。更何况,这是一场有着深刻宗教意义的战争。对于失败的一方来说,由多个海上强国组成的强大的联合舰队竟然打不过一支新兴的舰队,这是耻辱性的。反之,如果教皇格列高利九世如愿地打赢了这场海战,它一定会像萨拉米斯和勒班陀海战那样被人们大书特书。
不过,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对西西里王国而言,基督山岛海战的胜利就真的是胜利了吗?当一个小国拼尽全力打造一支舰队的时候,它有没有想过是否能承担巨额的费用?毕竟,海战胜利后,西西里王国并没有得到什么实际性的好处,除了荣誉上的——教皇格列高利九世陷入了困境,那些预定参加宗教会议的神职人员来不了了,他的计划泡汤了。那些被俘虏的教士们先是去了比萨,随后又被送到了托斯卡纳的圣米尼亚托城堡,最后这些人到了那不勒斯,“并从这里分遣到神圣罗马帝国所属的各个城堡”。
编年史学家马太·巴黎描述了教士们被俘后的苦难生活,“疾病和致命的虚弱侵袭着他们,因为在海上航行了太长时间,而且被挤在一起。所有人都患上了难以忍受的热病,这种热病扭曲着人身上的肌肉,就像被蝎子蜇过一样。他们又饿又渴,听凭臭名昭著的水手们摆布。与其说是水手,还不如说这些人是充满敌意的海盗。他们遭受的苦难是如此之漫长,但是所有人都在耻辱中忍受着”。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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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的确如此!
基督山岛海战的胜利让欣喜若狂的腓特烈二世在平静后感受到阴郁的笼罩。他本想计划通过一系列短促突击让热那亚人再次遭到重创,可惜,西西里王国的财政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支持舰队行动了。
热那亚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场海战所产生的费用都是由热那亚公民负担的,他们本身就很富裕,可以说国家财政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耗。西西里王国则不同了,一场海战就几乎耗尽了国库。对此,我们可以从腓特烈二世对自己的财政官员的陈述中得到证实:“为了装备幸运的舰队,国库几乎被横扫一空。”69
当然,从短期的战果来看,腓特烈二世粉碎了以教皇格列高利九世为首的,联合热那亚、威尼斯对西西里王国的围攻计划,西西里王国的安全暂时得到保证。不过,对于腓特烈二世本人来说,他如此任意地利用一支舰队的力量来反对宗教审判,意味着他开了一个先例。换句话说,他人同样可以用这种方式去反对他。事实上,他的反抗没有达到最终的效果,因为1242年在里昂(Lyon)70召开的宗教会议上,他还是被罢黜了。
回到腓特烈二世举全国之力打造这支舰队的问题上,透过海战的胜利,我们可以看出船型、航速、设伏在海上战争中的重要作用。换句话说,拥有一支先进的、机动灵活的、实力强大的舰队就能控制海洋,这也是成为取得战略性胜利的前提。
然而,更为重要的教训是:为了控制海洋就组建一支舰队,而赔上一个国家的全部家当后,这个国家是否还有多余的财力、物力去支撑、去延续、去发展壮大,尤其周遭还存在着虎视眈眈的强国?
因此,1241年的基督山岛海战,不应该成为删除的记忆,它更应该成为我们铭记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