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转星移，几度春秋，胜败难期，攻守易形，这次轮到项羽仰天长叹了。

当四十余万汉联军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时，昔日不可一世的楚军已然穷途末路，主力部队缩减到了不足十万，不仅士气普遍低落，且近乎是饿着肚子在与汉军拼命了。即使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也只有饿死这一条路可走了，因此他们被迫尽快与汉军一决生死。

强弱之势一看便知。当年鸿门宴时，刘邦的十万之师硬是被项羽手下的四十万大军给吓倒了，不得不委曲求全，而今风水轮转了。然而，尽管汉军已经在人数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可是项羽绝非一个轻易服输的人，他还幻想着像当年巨鹿大战时那样创造奇迹，项羽那惊人的爆发力一直是韩信最为忌惮的。

尽管感到力不从心，可项羽仍然在为最后时刻的来临做着精心准备，只是虞夫人却比他看得透彻得多。楚军而今已成强弩之末，当年的雄风岂能重振？尤其韩信更不是王离、章邯之辈可与之相提并论的。于是，虞夫人便劝项羽不如干脆舍弃一切，两个人逃亡，去过那平静安宁、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项羽却不见棺材不落泪：“刘邦老儿，欺人太甚，不除老贼，我心何甘……”无奈之余，虞夫人又追念起当年自己和韩信的那点私谊。

当男人们斗得难分难解之时，该女人上场了……

十二月的寒冬，又飘起了多情而纯洁的雪花，一如整整六年前。那一天，虞夫人不远千里、顶风冒雪来寻自己心中的上将军，只为能再见他一面。那时的她是那样焦灼，而今她的心底也同样不安，她想到韩信那双眼睛，但又分明看不透它。

风雪交加的彭城，韩信正在这里精心部署汉军对楚军最后一战的大计。

当一向聪明、敏感的韩信漫步雪地之际，他的眼前也浮现出当年那难忘的情形，那已永远铭刻在他心底的一幕……过了许久，他灵机一闪，似乎感觉这雪绝不会白下，一定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发生。于是，韩信便支吾着把云姬打发出门，只一个人静静地等待着。

才不多一会儿的工夫，守卫进来禀报有人求见齐王殿下。

韩信赶紧迎出门去，老远就感觉到一定是她——待到走近细看，才发现果真是虞夫人，韩信的心在那一刻快要激动地跳出来了！他不敢相信，梦想了太久，失落了太久，一旦梦想照进现实，现实也仿佛变成了让人不敢轻易触摸的梦……

韩信忙不迭地将虞夫人小心迎进里屋，没有其他任何人在旁，就只有他们两个不免有些尴尬的故人。韩信亲手为她卸下了厚重的斗篷，她只轻轻地说了一声感谢，然而冻得有些苍白的脸上起了些红晕……她那婉转的声音还是那样令人着迷，仿佛一切皆如当初，没有半点的改变和隔膜。

待韩信慢慢看清虞夫人时，他仍旧感到心弦狠狠地一颤，她的美仍旧那样令人揪心！尽管虞夫人的青春又流逝了六年，然而那成熟和大度的风韵却始终令其他女人望尘莫及。韩信看得发呆，一时没了言语，他只觉得自己没有白走这一遭，没有白受这些辛苦和曲折。虞夫人慢慢地镇定了下来，一反常态地迎着韩信的目光，对他说道：“想当初，我便知你绝非凡流俗辈，只是可惜我们如今却要这般相见！”说完，她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般相见，不是更好吗？至少可以让夫人您晓得，普天之下到底只有一位才是真正的英雄。”脱口而出这句话后，韩信立刻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忙又补充道，“当然，失败的也未必就不是英雄，只是可惜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失败在哪里……”

韩信已今非昔比，讲话底气十足，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先前一贯需要仰视的霸王，如今已不在韩信眼里。虞夫人已经感受到韩信的锋芒，只能无奈地低下头，凄然地说道：“我什么也不想管，也管不了，他对我好，这就是全部！我知道你明白的。”

“我自然明白夫人，可是夫人您能明白我吗？”他还一如既往地叫她“夫人”，就因为他心底永不褪色的那份完美与高贵。

虞夫人至此才突然顿悟：当年他看自己的眼神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下级军官应该有的眼神。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注定了不会重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数吧，我这辈子合该就是项王的人……”

“那是夫人您不想逃罢了，”韩信不须再藏着掖着，“可是不管夫人您想不想逃，项王这回都必须……汉王一定不会轻易罢休，项王在，汉王夜不安寝、食不甘味，还望夫人您及早做打算……”韩信不忍心说出那个“死”字。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所以才来找你，就看在当初咱们一起战胜暴秦，一起为项王分忧的情分上，假如有来生，我……”

韩信的心软了，虞夫人的语调中包含着不同于往常的悲声，爱人的安危就是她的安危，爱人的生命就是她的生命，爱人的一切就是她的一切。韩信沉默了许久后，恢复了理智：无论为公为私，他都应该将项羽置于死地。

韩信忽然转身走出了屋子，在雪地里慢慢走了几遭，接着又静静地站立了许久，然后返回，将最终的考虑结果告诉了虞夫人：“项王是生是死，他自己说了算，我想夫人应该能明白这点！而我真的无能为力……不过，如果夫人不嫌弃，将来……我一定会像对待自己般善待夫人，请夫人相信我……”说完，韩信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虞夫人苦笑了一阵，不知是笑自己傻还是笑韩信痴。她最后大度地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早就预料到是这个结果，可我还是抱着一丝幻想来了……”

“夫人，真的很对不起！这次我让您失望了，以后我保证绝不会再让您失望……”

“该说抱歉的人是我，令你失望的人也是我……我一定会记住你的好，若是还有缘，咱们下辈子再见吧！”

最终，韩信只得一脸无奈地将虞夫人送出了城，他隐约意识到这个“下辈子”绝不是什么好说辞，然而他毕竟不够了解虞夫人。韩信始终怀抱着希望，他相信还有时间，还有他的至诚。

此时已近黄昏，风雪刮得更密了，遮挡了人的眼睛。一如当年那般，韩信一直目送虞夫人走出很远很远，直至积雪湮没了车辙。

韩信怎么也想不到，正如当初的他在一旁窥视项羽送别虞夫人时那般，云姬也正在不远处观察着这一幕，雪也早已经没过了她的鞋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