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关涉重大,一失足便是千古恨,因此韩信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他原本只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天才,现在这个目的基本已经达成,未料新的矛盾和痛苦又接踵而至。他从没想过要做一个忘恩负义之徒,即使他可以尽量在其他方面补偿汉王,但难免将来汉王会同他反目,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况且韩信平生志愿不过就是投到明主帐下,为其效犬马之劳,自己也得以建功立业,使自己名扬天下。他从来没有奢望自己据有整个天下,对天下万民的安危祸福负责,还要应对各种各样的忧烦、劳心之事,那不仅会让自己很累,而且还必然会面对很多无奈、痛苦的事情。如此一来,虽然表面看上去风光、惬意得很,其实再难得清闲,以至忧劳终老——那与自己的本性和初衷简直大相径庭。
不当家哪知道当家的难处,韩信现如今只是被一个齐国的事务纠葛就折磨得精疲力竭,生怕有什么闪失和不到的地方。他力求尽善尽美,所以绝不希望假使整个天下都交付到自己手中,归还天下人的却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天下,“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权力意味着责任,权力越大须承担的责任也越大。然而如欲实现天下大治,那又绝不是区区韩信一己之力能企及的事情,也非一代人之力。就这一点而言,韩信非常清醒,他不愿成为一切利害与矛盾的焦点。
当然,韩信始终都在担心自己终有一个极其悲惨的下场,文种、白起乃至乐毅等人的前车之鉴已经深深地触动他的心。他也想过假使汉王将来真的不容自己,那就应该像名臣范蠡一样功成身退,携美人西施泛舟于江湖[11]。或恐那时也还未晚。
总之,韩信就是犹豫着拿不定主意。
几天以后,蒯通实在等得有些着急了,于是他便再次劝说韩信不要患得患失,做大事就应该当机立断,不要妇人之仁。“大王,那接受劝谏之人,当审时度势,无须犹疑;那成就大事之人,当看准时机,一意而行,绝不可拖泥带水。明达之士,当临事懂决断;瞻前顾后,则为君子所不取……若斤斤计较于一点小得失,而不顾成败兴亡的大利害,则即使明知可为之事,亦必难为或不为,甚或丧失机宜,如是这般,则百事之祸也……所谓事功者,难成而易败;时机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焉得再来?诚望大王三思、三思……”
韩信仍旧默然不语,许久后,说道:“先生好意我心领,韩信乃大丈夫,安忍背汉?且我功高,汉王当不忍心夺我齐!‘牛为人任用,力尽犹不置其革’……纵令他夺我齐,韩信所有亦是汉王所赐,予之取之,韩信又何恨焉……”
“呵呵……”蒯通忍不住冷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当即便退出了韩信的寝宫。他自忖韩信将来必然会后悔,所以他不敢再在韩信帐下多待,以免韩信秋后算账。再说,参谋了此等机密大事,风声一旦走漏,会有亡家灭族之祸,难保韩信不会为求周全而杀人灭口。没几天,蒯通就悄悄地辞别了齐王府,化身为一个有些癫狂的巫师。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
临此生死、荣辱交关的大事,韩信多么渴望身边能有一个像虞夫人那样的贤内助来帮自己拿主意,即使提些建议也好啊!
可是英乔多年来下落不明,娇美如花的云姬尽管大大地满足了韩信的虚荣心,但参决大事还不够格。为此,韩信心里特别苦恼。在旁的云姬看出了韩信的心事,于是便善解人意道:“大王,为何这几日你愁眉紧锁,让贱妾帮你分忧吧!”
韩信很不乐意她自称“贱妾”,作为自己心爱的人,她享有一切做人的自豪和尊严,哪怕在他面前也一样。于是韩信温柔道:“都数落你几次了,不可再自我轻贱。”云姬点头。韩信当即将她拥入怀中:“我意已决,刀山火海,你愿意跟我一同去闯吗?”
“我恨不能为大王分忧,我的荣华富贵都是大王给的,难道还会在乎自己的一条命吗?”
云姬说这话时一本正经,韩信感到非常惊异。他仔细地看了看云姬那双明亮的眼睛,透射出真诚和决绝,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语重心长道:“好,好!有你这句话,我此生便知足了,我要让你、让咱们风风光光一次……”
那些恼人的事情就暂且抛到脑后吧。韩信指的是要为她操办一次盛大的婚事,要让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来艳羡他们的荣华和感情。他不在乎合不合时宜,人一辈子不就只图辉煌、极乐的一瞬间吗?
流星的魅人光华,正是它用生命换来的。
然而,正当齐王韩信的大婚之事在整个齐国传得沸沸扬扬时,满面风尘的英乔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齐都临淄。她一路上低调行事,就想给韩郎一个惊喜。听说大婚的事,英乔心头猛地一震,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好夫君变心了。于是她先默默地和女儿寻了一家客栈住下,然后再探个究竟,她的自尊心一点不比韩郎弱。女儿生于汉元年前一年八月,此时已是汉五年的春天,这孩子已是虚岁有六,她的母亲给她取名叫韩草,也是英乔为了纪念当年她和夫君相亲相爱的一幕……
其实英乔可以理解男人的三妻四妾,就像她从前宽慰钟离眜时讲过的心里话。可是若换作她自己,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要和其他的女人一同分享自己的男人,尤其是和那些让她感到自己青春已逝,无比自卑的女人。是的,她很要强,她这一辈子都很要强!她从前勉励自己的夫君建功立业是要强,她过去怕拖夫君后腿是要强,她现在嫉妒其他的女人也是要强。那种不值得自己珍视的爱,她宁肯舍弃不要,这就是她的性格,也是她的悲剧,她比其他女人都要自立,她可以一生不依附任何男人过活。
偌大一个临淄城哪里都充斥着繁华和热闹,可是英乔的心底却格外冷寂和凄凉,尤其更添不安,她的直觉已经告诉她——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英乔忍不住向城中的百姓打听齐王新妇的事情,那些曾经有缘一睹美人芳容的人对新王夫人赞不绝口,还不吝口舌地加以夸饰一番:“我们的新王夫人哪,那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也未必有她漂亮……她和我们大王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还不太懂事的小草哭着闹着要这要那,英乔竟一气之下失态地给了孩子几个巴掌,母亲的表情很是难看,吓得孩子果真不敢再哭闹了。
她们来到临淄城的第三天,英乔终于忍不住去了齐王府门口,那里正张灯结彩,好一派喜庆的景象。门口卫士的把守很严密,而英乔又不敢自称是齐王的原配夫人:一来怕招来别人的嘲笑,她如今已是这副不堪的模样,这仍是自尊心在作祟;二来更怕给自己的夫君丢脸,夫君要娶新人了,她若是当众大声嚷嚷岂不是要齐王好看吗……总之,英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进退,而这也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可怜又可敬之处。
英乔向齐王府里探头望去,里面的建筑气势恢宏、精致华美,她不禁想道:难道这应该是我一个乡下糟妇消受得起的福分吗?英乔还看到了齐王府中进进出出忙碌着的小婢女们,连她们都一个个生得如花似玉、美艳无比,更何况齐王新夫人呢?她一直以来虽然也偶闻韩郎在找寻自己,可是也许他更想找的是自己的骨肉呢?即使他真想要再见到她,可是以她今天的这副模样兴许会让他失望,说不定还会把韩郎吓一跳呢。
英乔又一次忍不住看了一下自己那双粗糙的双手,这是一面镜子,韶华易逝,岁月无情地夺走了她的青春。虽然她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但也不愿把自己不完美、有缺憾的一面展示给自己的爱人,那将是她一生的遗憾……
许久许久,英乔思量、犹豫再三,她和自己的爱人在这一点上还真是毫无二致——一遭遇感情问题便茫然无措。可是,她到底决定要回到自己的爱人身边去,她是多么想念他啊,正是因为这份刻骨的思念才令她如此快速地衰老,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她什么都不想管了,都顾不得了,只要那是自己的爱人就好,只要能再见到自己的爱人就心满意足了,尤其她应该为孩子着想,小草可是整天都盼望着爹爹的疼爱呢。
在英乔下定决心的时候,一个骑着高头大马军官模样的人来到了齐王府门口。此时英乔和小草就站在这不远处,只听小草兴冲冲地嚷道:“娘,那是爹爹,骑马的爹爹!”小草挣开了母亲的手扑向了那个军官。
此时的英乔正在失神中,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等到她明白过来时,只见那军官狠狠地把小草推到了地上,嘴上还大骂道:“娘的,这是哪来的乡下野孩子,见了老子居然叫‘爹’!还有没有人管了……”那些门卫也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一阵哄笑,周围一些过路的行人也都纷纷停下脚步看热闹。
英乔赶紧跑过去把孩子扶了起来,瞪了一下那人,没想到那个家伙哗众取宠一般来了劲儿,他看了看无精打采的英乔,放肆地说道:“哟,你就是这小野种的娘吧,怎么的,想赖上老子是吧!你他娘的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什么货色,也有脸来欺哄老子,哈哈……”那些门卫自然也跟着乐。英乔没忍住,厉声道:“这孩子不是野种,是这齐王府中韩信的骨肉!”她还一边用手指向了王宫,又补充道:“我就是这孩子的亲娘!我就是你们齐王的原配夫人!”她还特意挺直了身子。
军官和那些门卫都听得真切,当即都愣了一下,等他们再反应过来时,那个军官郑重地示意门卫:“快把这个疯女人和小野种赶走,小心坏了大王明天的好日子,咱们可都担待不起……”说完他就疾步进了王府,这种荒唐的事儿他可听过、见过太多了。
不一会儿,一个门卫就招呼了几个王府兵丁不由分说径直把英乔母女赶出了临淄城,并关照城守绝不可再放这个疯女人和野孩子进城。若不是因为齐王韩信有命令不许擅杀百姓,英乔母女可能会遭难。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也太伤人了。这一来把一向要强的英乔彻底打击了,而且还是当着孩子的面,后果极其严重。
就在她们被赶出临淄城的第二天早晨,英乔便毅然决然地做出了决定——她要让孩子跟自己过一辈子,再不许小草提爹爹的事:“草儿,你记住,从昨个儿起你爹爹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懵懂中的孩子看着母亲痛苦的表情,怯怯地点下了头。
可是,英乔不甘心,她贿赂了一个看上去可以信得过的人,据说是齐王府的一位杂役。她让人家把一小捆自己从家乡带来的草交到齐王殿下的手里:她就是要让韩信这个“负心汉”知道,她英乔已经来过,至于又为什么离去,就只得问他自己了。
因为有爱,所以生恨;爱之弥深,恨则弥切。
当韩信在十几天后终于接过那一小捆草时,激动得眼角湿润起来,他喃喃自语道:“呵呵,这是我的草,韩信草!”他赶忙向那人打听英乔的下落,那人什么都不知。韩信当即命人调查,并且下令封锁了齐国向南边去的所有关隘。他到底是个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一定出了问题。
此时的英乔已经领着孩子顶着风、乘着马车出了齐国,她要去一个谁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从此隐没于江湖。
当韩信终于得悉那日王府门前滑稽又难堪的一幕时,生平第一次,他因私怨而大开杀戒——他一气之下把那个胆大包天、狗仗人势的军官和几个门卫全给处死了……
[1] 一般而言,合格的骑兵起码每人应满足两匹马以上的配置要求,后世善于长途远征的蒙古骑兵每人所配置的马匹就不下四五匹之数。
[2] 官职名称,应指代理丞相。
[3] 这个问题也值得注意,时当旧历的十一月份,潍水却不结冰;包括此前在十二月份进行过的巨鹿之战,看来那时的气候确实是与今天不同的。不过,它却深刻地影响了历史。
[4] 孔子自言自己年轻时候“多能为鄙事”,此处“鄙事”当指生产劳动。
[5] 可见之于《汉书·韩信传》,此人乃魏军中颇令韩信忌惮的干将。
[6] 抛石机第一次正式出现在我国的文献记载中是《三国志》的官渡之战,它证明了东汉的机械制造及科技水平之高。然而,那应该是比较高级的抛石机,简单的抛石机在战国时期就出现了。早韩信一百多年的亚历山大在掩护部队渡河时也曾使用过类似装备。
[7] 属于北狄的一支,以其兵将强悍、善于骑射闻名,楚汉战争之时双方都有楼烦战士,他们基本属于雇佣兵性质。
[8] 语出《孟子·公孙丑下》。
[9] 见《史记·伯夷叔齐列传》,伯夷、叔齐乃系商末周初的儒家眼中的两位贤者,也是亲兄弟,孔子即道此二人“求仁得仁”。
[10] 见于《史记·刺客列传》。
[11] 其实这只是一个传说,但它却可能产生真实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