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纶成了李鸿章的女婿(1 / 1)

招商局成立十三年,盛宣怀一直没有掌握实权,直到徐润失势,盛宣怀才衣锦还乡,这个还乡团被李鸿章寄予厚望,多年的培养,终于修成正果 。他被任命为招商局第四任总办,李鸿章希望他让招商局再上一个台阶,希望他比徐润廉洁一些,当然这也是李鸿章的一厢情愿,盛宣怀比唐廷枢还唐廷枢,比徐润还徐润。何况李鸿章性情中人,本身也不廉洁,他更像张居正,而不是拒绝人间烟火的海瑞。

盛宣怀代表招商局,没收了徐润在局里的全部股票,一部分充公,一部分做了些手脚,纳入自己口袋。在查老账时,又发现徐润有一笔没有入账的项目,那是收购美国旗昌时的几处地产,有十几个货仓、栈房,十七栋洋房,盛宣怀没有吱声。他悄悄成立了一家地产公司,把这些地产都收在这个公司名下,并让李鸿章入干股,做大股东。李鸿章让丁香和他的述儿做了股东。

盛宣怀再也不是徐润口中的空心大佬了。

他把持招商局近二十年,无论期间他又被赋予了其他更重要的任务,比如开拓铁路、邮政、矿产、电报、纺织、银行等新行业,他都把招商局看作是自己的大本营,中国发展的重任居然有二十多年由他一人肩负,有那么多唾手可得的发财机会,而且是发大财的机会,就算他是个老实人,也不能这样考验他,何况盛宣怀就是个举世罕有的饕餮。他从小就有豪言壮语,说他将来要“做大官,挣大钱”,而帮助他实现夙愿的就是李鸿章,盛宣怀死前还在感念李鸿章,说李鸿章最懂他,是他一生的知己。

当初盛宣怀父亲盛康看到河北大灾,主动报效直隶总督李鸿章一万两说是为救灾之用,感动了李鸿章,于是投桃报李,把盛宣怀收入麾下,悉心扶持,造就了中国一代商父。盛康真是一本万利,满怀心机地为儿子买了一张上李鸿章大船的船票,后人看到的是走康庄大道的盛宣怀,看不到默默铺路的盛康。有其父必有其子。

大清王朝最后的覆灭和盛宣怀有极大的关系,就是他当邮传部尚书后,要把建造四川铁路的权力收归国有。当时四川铁路属于半官半商,搞得半死不活,多年里也没建成一里,指望通车遥遥无期,显然其中舞弊营私浪费贪污挪用等行为层出不穷,盛宣怀是在类似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四川铁路就是另一个招商局。他一眼就看出端倪,坚持把四川铁路收归国有,四川的父老乡亲都在铁路上入了股,收归国有的条件没谈好,原来的管理层希望政府出钱给他们填补窟窿。盛宣怀是人精中的妖精,怎么会给腐败分子擦屁股,自然不肯,还要彻查账目,铁路的管理层气急败坏,就鼓动股东们闹事,几乎全部的四川老百姓都是股东,他们竭力抵制铁路国有化,终于激起民变,史称“保路运动”。

因为四川铁路事件产生蝴蝶效应,使得朝廷不得不派兵往四川弹压,而派出的部队全部来自湖北新军,主力一出,鄂省为之一空,留守小股部队中潜伏的革命党人趁机发动武昌起义,于是星火燎原,举国狼烟。盛宣怀收回川铁路本无可厚非,也说不上个人要从中捞什么好处,此时他已经富可敌国。他干的坏事罄竹难书,劣迹不胜枚举,件件足以让他垮台,但都不了了之,偏偏四川事件是他干得为数不多的好事,居然让他倒台了。

就像美国作家欧亨利的小说《警察与赞美诗》,那个流浪汉只想吃免费的牢饭而故意干了很多坏事,等着警察来逮,却没人来。偶然间他听到教堂赞美诗,良心发现,决定痛改前非,此时警察却不请自来,把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企图的他抓进牢去,实现了他的初衷。

为了平息全国风潮,给全国人民一个交代,清廷把盛宣怀当作替罪羊,革职查办永不叙用。盛宣怀畏罪潜逃日本,直到清朝倒台后才敢回到上海。他又想回招商局,找李鸿章另一个得意门生,此时已为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疏通。以为都是同门中人,袁世凯总要给去世的李鸿章一个面子,但袁世凯不给面子,一脚把他踢开,说你死去吧,他只好死了。出殡那天,为他送葬的队伍挤满南京路,长达十余里。

盛宣怀死后家道中落,据说他一生敛财一亿四千万两,他有七个子女,为争夺他庞大的家产对簿公堂,得了遗产就花天酒地,不事生产,以至于一败涂地。他的三儿子在抗战中当了汉奸,胜利后抄家,他家用的痰盂、烟灰缸、鸟笼是纯金的,逆产登记册足有128页,其中有一颗白金镶九角形大钻石别针,中间的大钻石有28克拉,周边围了160粒小钻,各为15克拉。

民国财政部长宋子文从哈佛留学回国,起先在盛家的滦州开平矿务局当秘书,后来到上海给盛家七小姐当英文教员,他想娶盛七小姐,但七小姐的妈妈嫌宋家穷,说子文的姐妹弟弟一大堆,家累太重,一口拒绝了,盛七小姐又不肯跟他私奔,宋子文一气之下去了广州,加入孙中山大本营。

解放后,盛七小姐住在五原路,当了居委会小组长,胳膊上戴着红箍,每天晚上摇着铃铛,叫居民们关紧门窗,防火防盗。

盛宣怀长孙住在万航渡路的一个老房子里,退休前在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2000年时,他已九十高龄。

中法战争的销烟弥漫到中国沿海,很快就到了福建洋面,这是张佩纶的防区。张幼樵这个幼翁,称呼都显得矛盾,幼翁,幼翁,幼小的老翁,疙疙瘩瘩,毛毛剌剌(là),不理不顺,注定要出事。

两年里,李鸿章和张佩纶的消息来往越来越频繁,他的第六感觉是张佩纶要遭殃,他多次劝告张佩纶,尽快离开福州这个是非之地。李鸿章甚至主动给张佩纶找个借口,山西出了一个腐败窝案,他保举张佩纶脱离福建,赶去山西办案。还说山西学政是张之洞,他和张佩纶同属清流,两人素来和睦,必能通力合作,审清案情。

山西的案子和福建的张佩纶八竿子打不到,山西也不是大案子,由当地主官审理就够了,朝廷也不是只有一个张佩纶能做事,于是回答李鸿章“毋庸议”,就是不用再说了。李鸿章不屈不挠,再次要求,朝廷只好勉强让张佩纶去山西走一趟。

张佩纶在山西雷厉风行,很快把本不复杂的案子结清,又风风火火赶回福建。李鸿章傻掉,你怎么就不体谅我的苦衷呢?我就是要你在山西磨磨蹭蹭,不急不火,最好拖到中法冲突结束以后。你离开福建的日子若爆发战争,你就没责任了。我才让你出虎口,你又鲜格格跑回去,你是皮痒,非要给老虎磨牙。

张佩纶回到福州不久,法国人孤拔的舰队就到了,之前法国人在上海黄浦江游弋,气势汹汹却没有开炮,只因上海有英租界和法租界 ,还有很多法国侨民,炮声一响,法国侨民就可能死在自己人手里,法国舆论会让政府受不了,所以孤拔只虚张声势一番,便起锚南下了。法舰一走,上海人立马松了一口气,逃到周边省份的人都陆续回来,上海房地产回暖,并报复性反弹,节节攀升,一年不到又回到原来的峰值。

沙逊、哈同、盛宣怀如走在云端,手掌都拍红了,沙逊赚了五百万两,哈同和盛宣怀的身价都一跃进入上海的Top 10,盛宣怀手里的诸多地产都是从徐润那里刮来的。徐润只要再撑两个月,就能起死回生,再次成为上海滩首富,可惜李鸿章、盛宣怀就是不给他这两个月。

福州是孤拔舰队的下一站,箭在弦上,孤拔很想打一仗,福州船厂和马尾军港是他的目标。法国人知道,攻击军事目标放过城市,尽量不要扩大事态,引起国际舆论指责法国人伤害平民。且船厂和军舰是中国的宝贝,打击它们才能使大清就范,重新坐到谈判桌前。

马尾军港的舰只,都是左宗棠时期的木质船,吨位小,炮的杀伤力弱,造船技术落后,与法国的战列舰不堪一搏。

船上人员待遇都很好,管带薪水每月200两,一般水兵2两,见习管带15两,总教习英国人泰勒(Taylor)月薪250两,被其他英国人揭发其皇家海军学院的文凭是假的。扬武舰舰长花7000两在北京行贿买来职位,他一到任就把全舰官职卖了7000两,赚回了本钱。

日子好过的人都糊涂,享受让人丧失了战斗意志。

摆在张佩纶、何璟、何如璋三位大员面前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是立刻关闭船厂,疏散舰只,把所有战斗人员,技术人员都撤离到安全地区,即便法舰进攻,得到的也是一个空港,一个废厂。中策是严阵以待,令所有舰只开出船坞,在洋面上摆开阵势,做出和法国人拼死一战的架势,这或许能让孤拔有点顾虑。下策就是按兵不动,维持原状,只等朝廷谈判,化干戈为玉帛。

既然张佩纶回来了,福建大员都以他马首是瞻,这里也有推卸责任的意思。纸上谈兵是张佩纶的强项,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辩才无碍,而一旦做实际工作便失去了写文章时的气概,无数次血淋淋的教训告诉我们不能听人说什么,而是要看人做什么。

张佩纶开了很多次会,让大家各抒己见,人都不傻,上中下三策都一一提到,张佩纶发扬民主,让大家决定选哪个。毫无疑问,以他们的官场思维肯定选择下策,就是什么都不做,静观其变,哪怕刀架在脖子上,我也稳如泰山,他比划他的,我玩我的,只要对方不真下刀,我自岿然不动,不知是大将风度,还是麻木不仁?

纸上的张佩纶犹如白起、周亚夫,一旦他站到人前就猥琐得像娄阿鼠、武大郎。他从善如流,也选择下策。他给李鸿章写信,说即日起他就住到船厂里,和全体官兵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李鸿章给他回信,说:不知道你出于何种心思,即使你有决战的信心,也不要抓小放大,跑去一船厂又何济于事?你赶紧把船都开走,人员都撤离,我还有四个留美幼童在船上当见习管带,麻省理工和哥大毕业的,都是我的宝贝。你赶紧把损失降到最低,还等着人家放你一炮?

1884年8月23日,法国海军部长电告孤拔对马尾船厂和停泊在军港内的中国军舰开炮。中午12点,闽浙总督何璟收到法国领事馆开战照会,大员们忙开会,张佩纶倒在**,昏厥过去。这期间,张佩纶他们没有通知舰队撤离或者做好战斗准备,只是犯浑发呆。

下午两点炮声轰鸣,火焰张天,到处是浓浓的黑烟。扬武、振武、福星等七艘舰船被击沉,船厂垮塌,官兵阵亡700人,四名留美幼童殉职。张佩纶和城里居民四散逃跑,法舰开完炮,扬长而去,留下一地鸡毛。

张佩纶等人被福州人民骂得狗血喷头,一直躲在寓所里不敢出门。弹劾张佩纶的奏折如雪片般呈送大内,墙倒众人推,张佩纶也尝到了被人指责的滋味。西太后极为震怒,下旨左宗棠、杨昌濬(jùn)查办。福州船厂是左宗棠一心创建,视如珍宝,一朝被毁,他痛彻骨髓。

张佩纶的仕途戛然而止,他、何璟、何如璋全部革职充军。张佩纶去了张家口,三年后回来,他的处分是永不叙用,只好留在李鸿章的幕府里充当文案。他的原配早就去世,二夫人又在他充军期间去世,如今他举目无亲,李鸿章成了他的亲人。

在李府里,他和李鸿章的唯一的女儿,李经璹(shú,小名菊藕)暗生情愫,两人相差二十岁,却走到了一起。菊藕的母亲赵小莲,菊藕同父异母的哥哥们没有一个不反对的,一个充军的犯官也好意思拐带中堂千金,而且他已经克死两个老婆,赵小莲说我绝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就跟李鸿章吵架。李鸿章思想最开明,是自由恋爱的拥护者,他很欣赏张佩纶的才华,也很同情他的遭遇,觉得女儿嫁一个才子也无妨。

李鸿章问丁香该如何,丁香说:我是庶母,不好插嘴。

李鸿章说,你尽管讲心里话,我不怪你。

丁香说:其实我反对。我觉得张佩纶命不好,无论仕途还是家庭都不美满,老爷还是劝劝菊藕,女人嫁不好会毁了一生的。

李鸿章于是想到了两个字“数奇(jī)”,《史记. 李广传》里说飞将军李广命运不济,数奇。古人以偶数为吉,奇数为不吉,数奇就是命数跌宕,坎坷难安。

李菊藕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张佩纶不嫁,热恋中的女性智商为零,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李鸿章只好祝福他们,他们结婚后住在府里,他的丈母娘和舅子们都不待见他。过了几年,舅子们在外面放风说张在府里张狂不羁,挟持中堂,对张佩纶不满的人一大帮,很乐意传这样的小话。谣言传到光绪那里,光绪对张佩纶本来就不待见,觉得一个牌子做坍掉的人,还不知廉耻地干涉国务,于是愤愤然下旨给李鸿章,叫他把女婿即日赶出去。

李鸿章实在纳闷,家庭琐事怎么还劳九五之尊亲自过问,他上奏为张佩纶辩解,光绪皇帝再次下旨:即日驱赶,毋庸再议。

张佩纶带着菊藕凄恍离开。他们搬去了南京,此时新任江苏巡抚是张之洞,是张佩纶多年的清流同党,曾经亲如兄弟,清流党自张佩纶倒台,便不复存在了,清流们成了人们取笑的对象。张之洞很幸运,一直远离是非之地,没有受到牵连,如今已平步青云。

张之洞不愿承认自己曾是清流一员,他听说张佩纶也在南京闲住,就派人去跟他打招呼,请张佩纶尽快搬离,他不想和这个霉运缠身的前战友有任何瓜葛,不想被人说闲话,影响他的仕途。张佩纶想起多年前李鸿章告诫他的话,张之洞要你伸手时,你会伸手,而你要他伸手时,他会缩手。李鸿章对人性真是洞察。

张佩纶很凄凉地让来人转告张之洞:他当他的巡抚,我当我的百姓,互不相扰,此生不会再见,何故要赶我走?张之洞闻报,感到脸红,不好再逼,他们此生果然再未相会。张佩纶命运多舛,他和李菊藕生了一个儿子,写信给李鸿章报喜,李鸿章很欢喜,回信说要给外孙多喂养牛乳,可第二年又收到噩耗,说外孙夭折了,李鸿章为外孙伤心,更为女儿伤心。后来张佩纶夫妇又生了一男一女,男儿就是作家张爱玲的父亲。

张佩纶五十出头就去世了,夫妻恩爱却不到头,李菊藕年纪轻轻守了寡,独自抚养儿女,终生没有再嫁。虽然她衣食无忧,却一直郁郁寡欢,李鸿章极为心疼,时常写信去劝慰她,想让她搬回娘家。可女儿十分好强,既不肯搬回娘家,也不向父亲开口,总说过得很好,她是不愿意被家里人说笑话。她中年时去世,一生过得并不如意。张爱玲的姑姑曾对张爱玲说:奶奶选择爷爷就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