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收拾胡雪岩(1 / 1)

总编一拍桌子说:我们《申报》最有社会良心和社会道德,一贯秉持职业操守,直笔谠(dǎng)论,为民喉舌,但见不平事,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我们登,后天就登,还要加增三倍印数。即便事后证明错了,比如你提供了假材料,造谣诬陷徐总办,大不了我们登报道歉,报社停刊。但你也跑不了,你溜到江浙,我们找青帮;你窜到四川,我们找袍哥,总归把你挖出来,或者让你锒铛入狱,或者叫你三刀六洞。

总编前两句的口气像良心人士,后两句像社会混混。老方把眼一眯缝,说:我豁出去了,从现在起我就不出门了,早晚等着你们,我就住十六铺城隍庙古城根下的弄堂里。

两天后,招商局丑闻见报了,报纸一抢而空,徐润的好日子到头了。世界上的事情真奇怪,他正坐着顺风船劈波斩浪,一会儿就逆风翻船了。

李鸿章很快看到报道,字字诛心,又气又急。李鸿章的脑子转得飞快,怎么办,怎么办?还保他吗,保个屁,你无情我无义,该下手了。刘坤一、王先谦,京城及地方的大佬们都会看到报纸,与其让他们掀起大浪,不如我抢先清理门户,我要更果断,更坚决地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

李鸿章立刻上奏,八百里加急。他说:发现招商局有不法行为,臣一直暗中观察,等着它充分暴露,现已掌握部分证据,该局总办徐润有挪用公款买卖地皮的嫌疑,请求直隶派员入驻招商局详查,即便招商局由臣创办并多年扶植,一旦证据确凿,臣也将壮士断腕,绝不姑息。

朝廷下旨:依议。钦此。地方上的暴风雨跑到紫禁城就成了毛毛雨。短短四个字,透着北京对此事的无关痛痒,朝廷正为中法战争烦恼呢。正要摩拳擦掌攻击招商局的人看到李鸿章快速行动,知道他是丢车保帅,却也无可奈何。

徐润被停职,回家听候讯问,招商局的大小职员都一一谈话,气氛肃杀,人人自危,道路以目。会计室的账册兜底翻,陈年老账都在摊在大桌子上,审查组夜以继日工作,紧张忙碌又神秘。徐润躲在他的豪宅里,终日长吁短叹,绕室彷徨,他幻想着李鸿章来救他。他想跑去找李鸿章诉苦,可他出不去。他写了一封长信,叫心腹带去直隶找李鸿章,盼星星盼月亮,可派去的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说总督府的门都进不去,徐润知道他把李鸿章得罪了,被无情抛弃了。

徐润绝望之余,又苦思冥想,到底是谁把他的勾当捅出去的?他一贯高调,很多人被他得罪过,即便没得罪,嫉妒他的人也不少,存心要看他的好戏。他炒地皮是公开的秘密,但要掌握核心材料还是招商局内部的人。是唐廷枢吗,不可能!他在开平矿务局发财呢,更何况他们俩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盛宣怀吗,很有可能,可他离开招商局多年,不应该掌握招商局的核心秘密。不过也很难说,难保盛宣怀没有安插奸细盯梢自己,收集自己的黑材料,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

想来想去,招商局人人都可能是告密者,又都可能不是。后来他得出个结论,不用费心去猜是谁了,只认准一条,他要栽了,谁来接班当总办,就是受益者,也是告密者。

徐润目前最大的软裆就是36万两的公款挪用,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严重违反财经制度,且数额巨大,谁也不会给他隐瞒,调查组上报李鸿章。李鸿章无二话,先将徐润革职,勒令他在限期内补上欠款,否则送上海道台衙门打板子坐牢,再判个十年八年。

一个子压倒英雄汉,他无计可施,只好认栽。他山穷水尽,心里苦想找人诉,诉说他在招商局立下的汗马功劳,李鸿章应该念旧,不能卸磨杀驴。他还在自作多情,如今李鸿章对他最厌恶了,都不愿意提他的名字,想的就是尽快处理这个负资产。徐润成了弃妇,李鸿章单方面宣布离婚。

树倒猢狲散,徐润的亲信不是被停职,就转当污点证人。以前见到他毕恭毕敬,满脸谄媚的人现在见他就躲。他也明白了,气数已尽,还有什么必要评功摆好,谁稀罕听,谁在乎?时代向前进,人人向前看,他这一页翻过去了。

徐润清醒了头脑,不再找人诉苦,廉价的同情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目前他得赶紧找钱把账还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不身陷囹圄,钱财还是身外之物。

徐润的唯一出路就是贱卖他的3000亩地产,他囤积居奇十几年,低买高抛,长期稳居上海“地王”宝座,如今不得不饮鸩止渴。市面行情乱作一锅粥,形势骤变,朝南坐的都向北跪,卖的都是白菜价,还要陪着笑脸,抱着人家大腿央告,吃一块地吧,求你吃一块地吧。人家板着脸说不要,不要,上次给你面子吃一块了,怎么还死皮赖脸地纠缠不放,再不松手,给你一巴掌,再饶上一脚。

徐润曾经最横,如今最惨,他存货最多,而且都知道他走背字了,不快速出手不光倾家**产,还有牢狱之灾。所以凡是徐润出售的资产,买家都往十分之一以下杀价,资本市场从来就是趁火打劫,时刻暴露利润最大化,成本最小化的游戏本质,否则就不要做生意人,转做佛教徒。

我们不用同情徐润,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春风得意时也是如此对别人的,且不带一丝歉疚,当你需要他伸手时,他给你的总是一脚,如今把徐润逼得走投无路的人都曾经是他商场上的晚辈,这叫以其人道还治其人之身。

徐润七拼八凑如在鬼门关里下油锅,看着自己的资产在跟他剥离,就像剥他的皮,心里滴血。昨天他还是个羽毛丰满,色彩斑斓的凤凰,今天就只剩下一身肉了,他断崖式下跌,又回到人民队伍中。

他的豪宅缩水成法租界一座小小的三层石库门,还要和人合居,家里的娘姨仆人都辞掉,一家栖身在后楼亭子间,他老婆自己买汰烧,提着篮子跟菜贩子斤斤计较,徐润买煤饼,生煤炉,儿子倒马桶,他们在三楼晒台上拉一根长铅丝,太阳出来时,在铅丝上晾晒衣服。

徐润想东山再起,千方百计找门路回招商局,但主事的是盛宣怀,盛宣怀岂能容他回来?徐润的晚年在抱怨中度过,他说商人和官府合作总是吃亏,自己就是牺牲品,奉劝商人与官场离得远点。徐润的话只说对一半,他把官府看得透彻,却看不透自己,总认为错在别人,他倒霉是因为他正直,这不是开玩笑嘛,他要算正直,那什么叫不正直?

法国的舰炮不光砸了徐润的大锅,也融化了另一个大富豪的金山,这个大富豪就是胡雪岩。胡雪岩这二十年来也是风光无限,又做官又发财,他的资产最高时达到2000万两,个人享受总是有限的,钱赚到一定规模就成了数字符号,多下来的用来扬名和壮胆。

胡雪岩在搭上左宗棠之前一直保持谦卑和低调,后来名满天下,财满天下,他的尾巴就露出来了,以至轻易地得罪了李鸿章。胡雪岩以为李鸿章会大人不记小人过,轻松地把往事忘了,可往事并不如烟,李鸿章记性很好,不但很好,还一直等候机会给他一下子。

欧洲和美国的服装市场很火爆,中国的丝绸很旺销,这种状况持续很多年。鸦片战争使得中国门户大开,各大通商口岸一年比一年繁华,各国洋商纷至沓来,从事五金、机械、丝绸等生意。胡雪岩干了多年钱庄,积攒了大量银钱,看到生丝生意热闹,就投身此行业。蚕宝宝吃桑叶时,会发出一种特别的沙沙声,那是贪婪的音符,胡雪岩蚕食财富时,也会在心中响起同样的声音。胡雪岩对蚕宝宝有天然的爱。

他本钱厚,一进来就先声夺人,不断在市场上扫货,跑到南浔等丝乡趸(dǔn)货,连分散的养殖户家里也被他买了期货,他的阜康钱庄为生丝支付了几百万两,他名下的大小栈房、仓库都囤满了一包包生丝。胡雪岩扑上大部分身价坐庄,他是赌市场上丝绸热销,生丝紧缺,供不应求将导致原材料价格飙升,他囤积的生丝转眼就会变成满箱的金银,他自以为这个大手笔将给他带来又一个人生巅峰,胡雪岩要做中国的首富。

中国各大洋行的实力都比不过胡雪岩,不得不眼馋他的发财,正当他起高楼,宴宾客,一声炸雷,地动山摇,他的高楼夷为平地了。中法战争爆发,国内商业顿时萧条,尤其是通商口岸,各大商埠,人们都忙着换金条白银现金,房子都不想要了,谁还去协大祥、瑞蚨祥买绸布?

更要命的是,国外市场出现了一个生丝新源地——意大利。意大利是地中海型气候,风和日丽,四季温暖,景色宜人,意大利的服装业发展很迅猛,如今那一个个闻名遐迩的世界级名牌都在那个时代前后诞生,虽然当时还藏在名不见经传的万千小作坊里。养蚕业在意大利南部落地生根,这也不是什么高科技,只要温度湿度合适,人能生活,桑树和蚕宝宝就能生活,生丝在1883-1884年间取得大丰收,欧洲的收购价格直线下降,不仅能满足欧洲大陆的需求,还能远销美国和亚洲,其价格比胡雪岩购买本土的成本还低。

胡雪岩过分的自信叫他吃了苦头,人算不如天算,他能算准国内,却算不准国外。坏消息传来,他就开始吃紧了。盛宣怀此时被李鸿章派回招商局监督对徐润的清算,盛宣怀对徐润一脸同情,总是安慰他既来之则安之,再大的风雨终将过去。徐润终于明白,原来是你!

盛宣怀被称为一只手能抓十六个夜明珠的人,十根手指并在一起不露一丝缝。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一面挤爆徐润,一面盯着胡雪岩,他知道给李鸿章出气的时候到了,要办好了,比送李鸿章十万两还让他高兴呢,人有时候是争气不争财。

盛宣怀做小动作最拿手,他先在社会上抛黑材料击垮徐润,接着又在坊间造舆论,说胡雪岩要坏事,说胡大掌柜吃进了大批生丝,银根吃紧,头寸周转不开了。此小道消息连夜发酵,在上海滩疯传,储户们都很紧张,本来为防战争开打,纷纷跑去钱庄提现款以准备随时逃跑,如今消息一出,顿时大哗。

如果胡雪岩岌岌可危,广大储户们的存款岂不要打水漂了?恐慌性传言一出,人们争相提款,阜康钱庄在全国各地的分号都出现挤兑,一夜间除了上海总号,杭州老号连带所有分号统统倒闭。胡雪岩能付给储户们的只有堆积如山的生丝,他想向同行拆借,可他的同行的实力哪有超过他的,中法战争到来时,已经出现过一波挤兑,四分之三的中小钱庄已经倒闭了,剩下的也是日薄西山,苟延残喘。

那时开一家的钱庄的本钱只在一到两万两,中国经济落后,这点钱就可以勉强开业了,而同时期的美国能一下子借给中国五万万两,国力不可同日而语。

拆借的路子不存在了,他想向外国银行借,可他的抵押物是什么呢?只有生丝,生丝不能存放太久,人家不肯要。他只好找政府,打出民族大义的牌子,他第一个就去找左宗棠,左宗棠在北京当军机大臣,他帮不帮胡雪岩呢?前几年左宗棠在直隶和李鸿章谈过胡雪岩,说我和胡雪岩的生意做完了。

左宗棠没有说具体原因,但李鸿章知道胡雪岩失宠了,只有胡雪岩还蒙在鼓里,他给左宗棠写去急信,眼巴巴地盼着左宗棠救他,但石沉大海。他又火急火燎赶去北京,但不管府里,还是衙门里都说左大军机外出公干,问什么时候回来,都说不好说。他在北京待了多日,左宗棠的影子都见不到,他彻底绝望,知道左宗棠跟他拜拜了。

李鸿章不用再投鼠忌器,可以结结棍棍收拾他了,现在就是机会。盛宣怀把胡雪岩的窘境向李鸿章汇报,李鸿章说他若向别人借钱,我管不着,他若向官府开口,国家的钱怎么能够给一个商人借去冒风险?不但不能借,这些年来如果他还有欠官府的钱,你还得去一分一厘追回来,公家的钱决不能受损失。

盛宣怀给江浙沪的藩台道台打招呼,这些人无不听命于李鸿章,对胡雪岩的请托一口回绝,毫无通融余地,上海道台甚至还让胡雪岩马上归还去年他拆借上海官库的两万两,当时说好两年还的,前几个月他们还称兄道弟,一起跑到四马路喝花酒,如今翻脸了。

胡雪岩玩完了,他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根据李鸿章的建议,朝廷撤去胡雪岩的二品顶戴,剥夺他的黄马褂,并派员入驻阜康钱庄,要赶在胡雪岩彻底破产前清查他一切账目,他所有尚未归还官府的银子都要悉数追回,否则将他下大牢抵罪。

胡雪岩忍痛抛售生丝,价格一降再降,降至市场价的十分之一,勉强还了政府的钱,至于广大的储户则血本无归,胡雪岩个人资产全部被充公抵债,和徐润一样,从大观园一样的宅子里扫地出门,他的十三个妻妾被打发回家,从此他还要东躲西藏,避免被债主打死。中法战争结束一年后他无声无息地死去。此事从头到尾,朝廷对胡雪岩逼债,剥夺他的荣誉,左宗棠都没有为他说过一句话。

有人把胡雪岩抬得很高,把他的成功归结为中国民族工业的成功,把外资对胡雪岩的围剿看作是对民族工业的围剿,把胡雪岩的失败归于民族工业的失败,把李鸿章对胡雪岩的报复看作是旧式官僚出于对新生民族工业的担忧,恐其对统治基础产生威胁和动摇而抢先对其进行的政治迫害,这些看法都过于抬高胡雪岩,是理论上的胡乱拔高。

任何对胡雪岩的围剿或报复都抬升不到国家和民族层面,说到底只是纯粹的商业利益竞争和个人恩怨的发泄。胡雪岩和徐润一样,一个是民族资本家,一个是洋买办兼职业经理人,叫法不一样,本质一样,都是唯利是图,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徐润代表不了他服务过的洋行和招商局,胡雪岩也代表不了民族工业,他们充其量就是曾经比较有影响力的商业和金融业的从业人员。他们只能代表自己,他们的发达只是他们个人的发达,不相干的大众享受不到他们的成果,社会前进也不靠他们推动,他们的失败也和其他人无关,属于咎由自取,苦果只能由他们自己吞下。对徐润、胡雪岩的同情属于清明节扫墓,哭错了祖宗坟头。

徐润和胡雪岩,殊途同归。昨日风头劲,好蛮横,真繁盛,今朝囊中罄,一身病,到头来都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