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法战争,徐润倒台(1 / 1)

这几年徐润如鱼得水,招商局收购美国旗昌后,只用四年运营,就把200多万两的收购款给赚回来了,等于白捡一个旗昌,证明当初的决定是多么英明。

招商局的账面上赚钱盈利,一俊遮百丑,徐润笃定泰山,即便有很多人攻击他,他也屡次化险为夷,只要李鸿章对他眷顾,他腰板就硬,哪怕前面有王屋、太行两座高山挡路,李鸿章也会把它们搬开。

国内政坛没有任何势力能撼动他的地位,他有恃无恐,产生一种错觉,他能在招商局干到死,李鸿章片刻离不开他。他一度收敛的心思又活跃起来,他觉得招商局的体制实在落后,酒囊饭袋充斥,有模样没模样的,有能耐没能耐的,只要有点后台,就愣敢往招商局里塞,来了也干不了事,有的还起反作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纯粹是来分肥的。本来能盈利十块,因为内耗只能留两块,这着实阻碍了招商局的发展,这种状况一定要改变。

徐润雄心勃勃,他要下一盘很大的棋,要彻底改组招商局,打破原来不合理的官督商办旧体制,把带有浓重官僚色彩的招商局完全市场化,建立由股东大会决定企业重大事项的新体制,若改制成功,徐润招商局大股东和总办的身份,将名正言顺地转为新招商局的董事长兼总经理。

至于李鸿章,徐润打算给他一些象征性的干股,每年给他分些红,让他个人得点益就是了,主要是因为李鸿章每年把国家漕运生意拨给招商局,让招商局开业就能保本。而局里的那些无用之辈,都要一一清退,至少砍掉一半人,像盛宣怀这样的人就更不能回来。

徐润为自己的大胆计划激动不已,他觉得事不宜迟,必须找李鸿章摊牌。徐润的如意算盘实在令人不解,他凭什么认为李鸿章会接受他的意见,主动把招商局的大权交给他,让他从掌柜的变成东家,这不是他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

徐润真去找了李鸿章,李鸿章对他笑脸相迎,徐润在李鸿章心中的位置属于核心圈的边缘,算半个自己人。他留徐润吃饭,徐润趁李鸿章高兴,把他的改制计划和盘托出,并说这都是为了更好地支持中堂的洋务,只要由股东大会领导,招商局的股票能拉升到160两,李鸿章凭干股就能坐享其成。何乐不为?

李鸿章开始还笑眯眯地听,后来脸就沉下来了,马建忠、马相伯兄弟陪在一边,冷若冰霜。一贯会看人脸色的徐润居然不会看了,依然侃侃而谈,好像他话音一落,李鸿章就会击节叫好,马上下令招商局改制,官府滚蛋,徐润接班。

李鸿章城府再深,也不用在徐润面前装,他突然站起身来,徐润吓一跳。李鸿章一言不发,转身就走,马相伯也不等李二来,就先拉长声音喊:送客~。徐润还想说话,马氏兄弟都面无表情地左右分开了,只剩徐润一个,他没法和廊下的鹦鹉说话,只好丧气地出去了。

马氏兄弟来到李鸿章身边,李鸿章冷笑,说:你们觉得这人怎么样?

李鸿章不问这事怎么样,却直接问这人怎么样?

马相伯说:不但无知而且无耻,以为招商局非他莫属,鸠占鹊巢,狼子野心。

李鸿章点头。

马建忠说:谁不知道招商局是中堂一手创建的,他有今天,还不是靠中堂一手提拔?他这是烧香赶和尚了。

李鸿章点头。

马相伯说:这是与虎谋皮。

李鸿章说:你说得对,就是与虎谋皮。当年威妥玛逼我修改进口关税税制,把中央户部和地方督抚的两重税制改成户部的一次性税制,我说你这是与虎谋皮。但威妥玛的背后是英国,我不得不把北洋水师买船的生意给他。我对徐润是不是也要识相点,自己卷铺盖滚蛋呢?

马氏兄弟一起摇头:中堂不能再娇惯他,此人喂不熟,中堂该下手了。

李鸿章点头,说:我对他一再包容,他不知感激,反而利令智昏,过河拆桥,这种人若得势,还了得了。

李鸿章和徐润友谊的小船翻了。

徐润不得要领回到上海,他自忖这次天津之行惹怒了李鸿章,但又觉得晚说不如早说,李鸿章迟早会看清形势,会看在钱上跟他妥协,因此他安心地等待李鸿章的回心转意。这是他的愚蠢,以为李鸿章和他一样,眼里只有钱。

平地起风波,国际局势的变化产生蝴蝶效应,看似跟徐润毫无关系的中法战争,最终毁了他的后半生。这场战争也改变了一大帮人的命运。

法国人在海上封锁,威胁中国轮船。唐廷枢是招商局的重要股东,招商局的安危和他休戚相关,他自告奋勇去越南和法国总督交涉,但毫无结果。李鸿章多次召见法国驻中国公使,同样毫无进展。法国内阁的态度很难强硬,对越南势在必得。李鸿章很气愤,你们被德国教训得满地找牙,刚把牙镶上,就来欺负中国。

气归气,李鸿章还是要给招商局要找一个避风港。按照国际惯例,交战国的运输工具如果悬挂第三国的国旗,则意味着产权发生了转移,就不应该再被视为敌方资产,如果受到攻击,将被认为是对第三国的侵略。

徐润和李鸿章商量,找一个什么国家,把招商局的资产进行名义上的转移。李鸿章表示认可,但关照秘密进行,一旦被人知道,又要兴风作浪,指责他卖国了。持这种看法的人都有着花岗岩般的脑袋,横竖讲不清楚,在他们眼里,凡学习洋文就是洋奴,凡跟外国人做生意就是卖国贼。

按照他们的逻辑,凡是一男一女并肩走在路上,必然是不正经的狗男女,因为他们都有作案工具。李鸿章说:宁可跟聪明人相骂,也不要和糊涂人白话。

李鸿章让马建忠找英国商量船只换旗事宜,谈了半天,只是绕圈子,英国的法律繁琐细苛,常把简单事情复杂化。马建忠建议还是找美国,美国法律条文简单,美国人做事大而化之,常把复杂问题简单化。

李鸿章说:行吧,你和徐润不妨和美国旗昌接触一下,当初他们把名下的资产卖给我们,如今让他们再买回去,当然只是名义上买回去。双方签一个形式上的买卖合同,我们付些好处费,只为掩人耳目,这样我们的船只出海就可以挂星条旗,法国人无法攻击美国企业的资产。战争迟早要结束,结束后,我们再把产权转移回来。你在徐润目前,一点都不要透露我对他的看法,先让他把棘手的事情处理完。

马建忠说:呵呵,中堂把我傻子了。

马建忠和徐润跑去和旗昌洋行谈判。旗昌大班斯米德说:我后悔当初卖给你们了,让你们发那么大的财,也没分给我一杯羹。现在你们要我买回来,可以啊,我付525万两,比你们买我的价格翻上一倍还不止,如何?

马建忠说:招商局是国家的,卖国家的资产是卖国贼,朝廷这一关就过不去,舆论更过不去了。再说,如今航运事业如日中天,只要不打仗,你给的这些钱我们几年就赚回来了,我们不卖。

徐润说:先跟你说清楚,不是真卖,形势所迫不得不搞一个形式。要不是讨厌的战争,我们才不来找你呢,你不能乘人之危哦。

斯米德说:我很想乘人之危,做生意嘛,讲究利润最大化。

马建忠说:这个您就不用想了。但我们会考虑贵公司和您个人的利益,把您个人利益最大化还是可行的。

斯米德说:这话我爱听,只要有利可图,有什么不可以呢?

双方经过多次协商,又请了美国公使杨约翰做担保,双方签约,招商局名下各项资产暂交旗昌代为经营,有关契据,银行期票和收据交律师行保存。这次售产换旗在极端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双方还约定合同的真实内容必须互相保密。

一夜之间,招商局的大小轮船都换了星条旗。法国人很怀疑中美签订的是假合同,派人暗中侦查,未发现破绽,法国人很是胸闷。国内也传出风言风语,说江海上突然出现很多花旗国的船,我们招商局的船哪里去了?

听到风闻,李鸿章一概装傻,他要利用这个时间差,等到舆论沸沸扬扬,逼得朝廷来问他时,也许战争已经结束了,过一天是一天,到那时再说吧。李鸿章长年在两条战线上作战,一条对外,一条对内,为保存民族航运业也是煞费苦心。

因为保密工作做得好,直到战争结束前才露底,朝廷果然很焦虑,一个劲地问李鸿章。李鸿章又打起痞子腔,说要调查,调查了很久才说原来是马建忠干的好事。马建忠早有为李鸿章背锅的准备,进行了深刻的检讨,表示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朝廷只好催促李鸿章把招商局迅速收回。李鸿章说:我督促马建忠去办,他拆的烂污,他自己去擦。他要敢出卖国家利益,我踹死他。

一直到1885年5月,中法战争结束快一年了,马建忠、盛宣怀才正式和斯米德签订购回合同,拿回了招商局的所有账簿和财产。招商局支付斯米德两万五千两的个人好处费,聘请他为招商局名义总办,负责招商局国际商务,每年给他薪水五千两。旗昌洋行作为北洋和招商局在外国采购总代理,负责代购军火、船只等大小件。

十几艘法国军舰沿着中国的海岸线一路开来,在几个重要港口耀武扬威,一个是福州,一个是上海。上海一直被称为十里洋场,顾名思义就是方圆十里。从黄浦江畔向西发展,到南京路河南路为止,其中间区域为市中心,河南路以西都是荒僻地区,只有零散的烟纸店,水果行,鞋帽铺。如今繁华的静安寺,当年就是一座枯庙,简直不在上海,至于再往西的龙华寺就像是兰若寺,宁采臣和小倩相好的地方。

法国兵舰开到黄浦江上,炮口对准外滩,上海顿时陷入恐慌,连法租界的商人、传教士、外交官都一窝蜂地撤离,纷纷把房子顶出,于是地产价格暴跌。影响最大的是做地产的,有人倾家**产,有人扶摇直上。这个世界讲平衡,一些人的倒霉换另一些人的走运。

外滩沙逊洋行的老沙逊手里握有大量的地皮,他急着抛售,嘴角都急出了泡,黄金地皮当葱姜卖,价格只有最高峰的十分之一,能抛出去还要谢天谢地。而在洋行里跑街的犹太人哈同却产生了奇异的回路,他不退反进,向沙逊进言,此时不但不能退,还要乘势低价大量吃进。

这话着实让老沙逊吃惊。哈同说:战争不会拖得太长,法国人万里来袭,后勤跟不上,别看他们在江上神气活现,很快就挺不住了。凭他几千个人不要说征服中国,几个镇都打不下来,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中法早晚要和,撑不过三个月去。我建议还是稳住脚跟,该造的房子继续施工。上帝挑我们发大财的机会到了。

哈同当时还不富裕,东拼西凑吃进几幅地,如果按十分之一的价格抛售,他这一辈子也就完了,只能硬着头皮苦撑到底,还要怂恿他老板一起撑。老沙逊被形势吓破了胆,一时失去了理智,总想捞回一点是一点。亏得哈同点拨他,他清醒了,我都跌去十分之九了,大不了十分之一也不要了,都已经这样了,不如看看形势再说吧。

比沙逊资产规模还大的是徐润,他在上海有三千亩地,名副其实的上海首富。为了捞进这些地皮,他绞尽脑汁,没日没夜辛苦了十几年,不但扑进自己全部的家当,还长年挪用招商局的公款,经常几十万两的抽公家的血。过去几年,地产价格一路飙升,招商局的行情也看涨,即便这类勾当被人发觉,他总能及时地填补窟窿。李鸿章早就风闻此事,但觉得徐润还有用,虽然不满,也只好眼开眼闭地过去了。

但今天不行了,地产大跌,徐润的现金流断了,眼下若要他平仓,他就成了彻底的负翁。招商局和旗昌洋行谈换旗的时候,法国军舰还没开到黄浦江,招商局的危机一过去,他个人的危机就来了。

他平日里神通广大,伸个小手指就能摆平国内的事,但使出浑身解数也摆平不了国际上的事,中法战争对他来讲是城上失火殃及池鱼,他这条鱼再不能游了。

他挪用了36万两,放在以前行情好的时候,根本不算什么。但眼前区区36万两就成了压垮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整日里愁眉苦脸,能做的只有祈祷战争尽快过去,他的违法乱纪行为无人察觉。但该来的还是要来,有人盯了他多年,憋足了劲向他出手。这个人就是盛宣怀。

徐润和法国的拿破仑一样,将要面对人生的滑铁卢。

盛宣怀在招商局有内线,他花钱买徐润的不法证据,多年来积攒了厚厚一本帐,一直隐忍不发,就是等待时机抛出去,而眼下的中法战争是大好时机,乘徐润周转不开,给他来个一招毙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得一丝不挂。

是把证据直接交给李鸿章呢,还是抛给社会舆论?盛宣怀要仔细斟酌,他怕交给了李鸿章,李鸿章又把它掩盖了,还可能对自己产生厌恶,说你盛宣怀真是个处心积虑的小人。这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傻事不能做,总之先要让自己安全,要是不安全,就情愿不做,要让自己看上去是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盛宣怀决定还是抛给社会,让社会舆论起来,让很多大人物知道,比如对招商局一直不满的刘坤一。徐润一旦暴露,朝廷就会来彻查招商局,拔出萝卜带出泥,徐润多年来的问题都将暴露,届时李鸿章想保他也保不了,甚至唯恐引火烧身,在朝廷查徐润之前就先把他制裁了,以表明自己的清白。

盛宣怀打定主意,他派他的妾小王二表哥的大舅子——眯缝眼老方去《申报》疏通,给了他一百两,只说爆料者想匿名,让他当中间人,希望通过报社还社会一个公道。

报人们看了材料极为震撼,举报材料内容清楚,材料扎实,有时间、地点、人物,还有手抄的会计流水账,光徐润挪用36万两公款就能夺人三天眼球,绝对是内部专业人士揭发。

老方说:你们敢不敢登,要不敢我去找洋人的《字林西报》。

报社就是为了抢新闻,总编、社长、编辑部主任立刻讨论,三言两语就定了。总编跑出来和老方说:到底谁是爆料者?

老方眼一睁,说:打死我也不说,这个跟你们没关系。只说登不登吧?其实老方也不了解详情,他的上线是他妹夫,盛宣怀还离着老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