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李熙召见了在平乱中有突出表现的张謇、袁世凯。大院君被软禁在保定的一所四合院里,期间有朝鲜大臣赵宁夏、金宏集来求见李鸿章,请求李鸿章把大院君放回去。
李鸿章笑眯眯地说:贵国国王和王妃真想把爸爸接回去?那就接回去吧。
两位使者又王顾左右而言他。
真要送回去,李熙和闵妃就热闹了。李鸿章知道他们在演戏,说来接大院君,是冠冕堂皇地糊弄国人,表明他们讲究孝道,虽然父亲做得不对,但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他们当小辈的也没有弃父亲不顾。
李鸿章配合演戏,说你们还真以为我会让他回去,做梦吧。这话给那两口子台阶下了,我们努力了,李中堂不近人情,叫我们怎么办?以此取得民众谅解,反正他们当好人,李鸿章做恶人。李鸿章想我做就我做,还想一边做婊子一边立牌坊?天底下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只要对国家有利,我个人被骂无所谓。
应国王要求,吴长庆常驻朝鲜。朝廷叫李鸿章把大院君禁锢在中国,永远不准其返回朝鲜。李鸿章对吴长庆等人在平乱中的表现很满意,上奏朝廷表彰。朝廷奖励了吴长庆、丁汝昌、马建忠、张謇和袁世凯。
张謇升七品知县候补,袁世凯升五品同知候补,并赏戴花翎。袁世凯之前有一个从七品的中书职衔,类似知府助理,管一府的盐政、河工、海防、缉拿盗贼,若是在中央内阁,就做文案写稿工作。
这个中书是袁世凯的伯父袁保恒花钱给他捐的,他在科举上没有功名,常引为恨事。袁家世代都有举人、进士,他伯父不希望家族出一个白丁,这有辱门风。朝鲜的经历,让袁世凯从从七品升任正五品,连升五级,袁世凯扬眉吐气。
袁保恒写信给袁世凯,叫他终生铭记李鸿章、吴长庆的厚恩。对于李鸿章,袁世凯格外感激,他是我命中的大贵人;对吴长庆,则不以为然,这老吴一直压抑我,给我穿小鞋,要不是李中堂抬举,他会希望我出人头地?老吴是压不住我的光芒,只好勉强为之,还要我承他的情,感谢他的厚恩?看来伯父也是个平庸之辈,不会看人。
朝鲜暂时平静,张謇有举人身份,又有了七品的职衔,便向吴长庆请长假,要回国继续他的科举之路。他会试过两次,都没能中进士,此次有了好运气,他要一鼓作气,乘势而上。
吴长庆说: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军营是我们这些粗人待的地方,容不下你这只凤凰,将来你位列三甲,也是我们淮军和我吴长庆的荣耀啊。
张謇说: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曾在淮军扛过枪,我终生感谢吴军门的栽培。
大家和张謇道别,袁世凯说:张老师,你保重。张謇说:我不是你老师,师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再见面你我当以兄弟相称。
张謇光荣退伍。
吴长庆看着登船的张謇向他挥手,突然说:不该走的倒走了。
一年后,吴长庆在朝鲜溘(kè)然长逝,他在中国近代史上算不上一流人物,却得到两个顶尖高手为他服务,也是他的福气。接替吴长庆的叫吴兆有,两人同一个姓,同一个脾气,袁世凯的境遇没大改变。
袁世凯受命帮助朝鲜国王训练新军,得以经常出入宫闱。袁世凯踮起脚尖只到李鸿章的肩膀,和拿破仑一般高,主要靠气质。闵妃生性浪漫妖冶(yě),有如《论语. 卫灵公》里说的王妃南子,孔子见南子,南子挑逗孔子,孔子不为所动,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闵妃看不起丈夫的懦弱,却很欣赏袁世凯的英武,袁世凯不是孔子,没有坐怀不乱的定力。据野史说,两人过从甚密,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像杨贵妃和安禄山,究竟关系如何,只能是千年悬案。
张佩纶从福州来信,建议李鸿章在朝鲜设立通商大臣,类似监国。李鸿章认为不可行,说如今朝鲜已经和日本单独签订友好条约,西方国家也承认朝鲜的主权地位。若朝鲜作为中国的属国和各国换约,朝鲜会很不情愿,感到屈辱,日本也将耿耿于怀,多有烦言。我若一味强求,外交上又要和各国饶舌,多事之秋,不要再多事。
他语重心长地说:幼樵,你如一把利剑,太阿(ē)出匣,光芒逼人,希望你稍敛锋芒,养平和之气。
李鸿章两次跟总署说:日本兵船没有我多,规制却很完整,日人还肯潜心学习西洋,做事踏实。其海军在东京设海军总部,横滨和横须贺设东西两分部。我们可以仿照,设南北洋海军衙门。我创办水师多年,迄今无一战舰可以实战,原是我心力交瘁,精力不逮,京官人浮于事,党争不停,很难在海军上有所建树。张佩纶勤劳廉明,年富力强,大有可为,若能来襄助北洋,令其经历海疆,商办军机,于训练作战诸事必大有裨益。
李鸿章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归结到张佩纶身上,煞费心思要把他拉出火坑。李鸿章苦心孤诣(yì),舐(shì)犊情深,父子也不过如此。
总署不置可否。
在朝鲜立功的马建忠回国不久就被李鸿章纳入幕府,后来成为上海机器织布局总办,李鸿章和马建忠说:我办洋务需要精通国际商务的人才,你的招文袋里有合适的人选吗?
马建忠高兴地说:我弟弟马相伯就可以,近日他从台湾来天津看我,中堂想不想和他聊一聊。
李鸿章说:马家真出千里马呀。你是光绪二年的官派留学生,在巴黎一年,就通过文理科考试,成为第一个获得法国高中毕业证书的华人,不得了啊。你弟弟也应该不差,你叫他来,我看看是不是超过你。
马相伯应邀而来,李鸿章一见就喜欢上了。马相伯先生是复旦大学创始人。
两人一聊,李鸿章说:你精通英法等诸多语言,比曾纪泽还厉害,难能可贵。你哥哥小气,拖这么久才把你引荐给我。
马相伯说:我哥哥素来谨慎,怕我给他丢脸。
李鸿章说:真才实学的倒很谦虚,那些没脸没皮的还一个劲地吹嘘自己是人才,好像不给他官做,就是中华的损失。这种杂碎我不知道碰到了多少,赶走了多少。我有个计划,你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李鸿章兴办中国海防、铁路、矿务、纺织、教育等各项大事,他感觉银行才是所有大事的枢纽,但是苦于中国没钱,他很想和美国的大财团联合办一个中美联合银行,通过借债来推动中国各项实业的发展,此举有利于改善民生,开启民智,富裕国家。
举债过日子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是败家的玩意,人们讲究量力而行,若我凑不起钱做一件事,我就不做,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若这种观念至今还流行的话,那贷款、按揭就无从谈起,房产商早关门大吉了。
在很多年里,一些国家都以没有欠外债来表明国家的独立自主,即便建国初期的美国也很强调不借外债,借外债意味给自己的脖子上吊了一个麻绳,债主哪天一收紧,人就玩完了。过了一两代人,人们的思想观念开始变化,尤其美国,先享受后还钱成了主流价值观,从政府到民众,都热衷欠债消费。如今的美国,经济总量排世界第一,却是欠外债最多的国家,你若在某个时间段进行强行交割,会发现它的资产是负的。
不得不惊叹李鸿章有欠债搞发展的思维,比当时很多西方人士还进步。马相伯说:中堂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去美国找一些财团,试着和他们聊一聊,看看能否办个合资银行,通过融资借几百万两头寸给您办实业。
李鸿章用人不疑,说:好,你即日启程去纽约,哪里财团、银行很多。这事你得保密,不能让朝廷知道,只能做一步看一步。
马相伯对马建忠说:李中堂真是个多姿多彩的伟人。
马相伯来到纽约,受到美国金融界隆重的欢迎,财团说中国地大物博,财务信用等级高,我们愿意借给你钱。马相伯只想借两百万美金,还怕人家扭扭捏捏。结果有24家美国银行抢着掏钱,融资额可达五万万美金。吓死宝宝了,你们美国人怎么那么有钱?
南北战争结束时,美国好像还一穷二白,这才多少年,不但元气恢复,还脱胎换骨变成土豪了,只能说这是一个奇迹。马相伯不禁咋舌,像南北战争这样规模的动**若放在中国,不知道要多少代才能恢复。
马相伯认为李鸿章也不敢接受这个天文数字,就和美国银行家讨价还价,说我少借点吧。美国人说你还是多借点吧。天下还有这样做生意的。最后马相伯说我借十分之一, 也就是五千万美金,这已经是极限了,作为我们开合资银行的中方借款,你们拿三万万美金作为银行的存款,存款以三厘起息,视中国日后的财政缓急使用,如何?美国人欣然答应。
马相伯给李鸿章发电报,李鸿章果然吓一跳,五千万美金啊,几乎是五千万两。
李鸿章的中美合资银行开始怀胎,社会上盛传美国将独家投资开发中国,致使英国汇丰银行股票在伦敦交易所暴跌。
各种小道消息集合起来,掀起狂澜,有八十一个奏折弹劾李鸿章,连清流骨干黄体芳也不顾及张佩纶的面子,上奏说李鸿章丧心病狂,要卖国了,要把中国主权卖五万万两。
众口铄金,连西太后也忍不住了,申斥李鸿章,说你走得太远了,自作主张,事前不讨论,事后不汇报。并敕令立刻停办银行。
根据潜规则,十个弹劾就能罢官,二十个弹劾就要杀头,李鸿章拿了八十一个,和雍正时期的年羹尧一样多,年大将军被连降十八级,穿一件后背画“勇”字的号衣,站到杭州城门口守门,最后还是被赐死。
李鸿章不会步年羹尧的后尘,但被弄得很狼狈,他给马相伯发电报,说:朝议沸腾,舆论汹汹,使我如丧家之犬,门都不敢出,前门有人进来,我就从后门溜之大吉。
李鸿章兴致勃勃办合资银行的计划胎死腹中。他气哼哼地说:我和官员们各有分工,他们负责爱国,我负责卖国。
马相伯晚年回忆起此事,仍然摇头叹息,说:当年要是银行成立,大笔外资投入到中国实业,那铁路将遍布全国,多少烟囱冒黑烟,多少轮船走在江海上,多少学校传出郎朗读书声,又有多少人谋到了生计。
李鸿章的二儿子李经述考取江南乡试第二十名举人。云南巡抚潘鼎新做媒,李鸿章八岁小儿子李经迈和胡广总督卞宝第女儿定亲,这是李鸿章这一年中略感欣慰的两件家事。
大学士孙家鼐(nài)私下问李鸿章:犬子想兼学西学,少荃以为如何?
孙家鼐此时在上书房任职,和翁同龢同为光绪帝的师傅。
李鸿章大加赞赏,说:孙师傅一点都不保守嘛,西学必有实用,侄儿将来不愁前程,可到我北洋来,我大力培养。
孙家鼐笑着说:我表面上不说,骨子里就是赞成你,我和那些固执的君子不同。将来中国不靠之乎者也,要靠ABC。我把犬子托付给你,日后你骂也骂得,打也打得。
李鸿章说:我怎么舍得打骂,当视如己出。孙师傅就不怕人家说你跟卖国贼同流合污?
孙家鼐说:再这样糊涂下去,国将不国,还卖给谁去?我还得为孙家的前途着想。
李鸿章说:看来庙堂之上还是有明白人的。
1883年3月,卡尔. 马克思病死在伦敦。
4月,法国国会通过议案,拨给驻越南法军500万法郎,命令他们向中国军队攻击,中法战争爆发了。之前两国为越南的归属权,争吵了好几年,一会儿谈和,一会儿谈崩,法国人终于忍不住了。法军准将李维业率军占领河内,又进攻顺化,逼迫越南国王接受西贡条约,即越南承认法国的宗主国地位。越王不肯,让黑旗军刘永福作战,刘永福长年生活在越南,是当地的土豪,有兵有枪。黑旗军熟悉地形,在河内附近的纸桥设伏,大败法军,阵斩李威利以下200人。
总署命已调湖南的潘鼎新到广西督办军务,督率云南巡抚唐炯,广西巡抚徐延旭,广西提督,淮军老将黄桂兰进兵越南,协助黑旗军,再调岑毓英、冯子材部接应。
黑旗军和滇军紧密配合,在越南山西筑城固守,法军逐次进攻,其使用的后堂枪炮远胜于中国,威力之猛,准头之精,几乎无坚不摧。李鸿章把新式枪械都拨给了他的嫡系淮军,而滇黔这类偏远省份的部队器械缺乏,操练不精,虽然奋力鏖战,仍然不是法军的对手。
中国先胜后败,西太后很恼怒,下旨把唐炯、徐延旭、黄桂兰革职拿问,潘鼎新革职留任。黄桂兰是个要脸的,没等朝廷拿他就自杀了。
朝廷决定对法国宣战,中法战争的规模升级了。法国向越南增兵9000,不久抵达河内。法军新统帅叫孤拔,他向清廷发出警告,鉴于两国处于战争状态,之后法国不仅在陆路和中国作战,还将在海上攻击或没收行驶中的中国籍商船及客轮。
这下招商局抓瞎了,徐润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些年里,招商局的大小轮船挂着龙旗,冒着黑烟,徜徉在蔚蓝的大海里,航线遍布亚洲,最远的还到过伦敦,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假如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招商局的股票能涨到150两。招商局的越南航线首先中断,其存放在越南海防货栈的大量白米被法国人没收。
李鸿章当了四十年军人,却最不想打仗,他和朝廷申明,最好不要动干戈,即便避免不了,最好限于国外,不要延烧到本土。如今法国发动全面战争,军舰跑到中国沿海及公海里挑衅。
有人鼓动李鸿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希望北洋水师和法国海军一较高下,挫敌锐气。李鸿章最厌恶这种不负责任的论调,要他把自己的宝贝疙瘩被送进战争的漩涡,简直和绑票他儿子一样。他严词拒绝,说水军尚未练熟,不可贸然一战。口气像曹操的水军大都督蔡瑁。蒋干盗书,曹操中了周瑜的反间计,故意督促蔡瑁立刻发动对东吴的进攻,蔡瑁刚回答这句话就被曹操杀了。
任凭谁来说,甚至用激将法,李鸿章都是这句话,或者一言不发,装聋作哑。
德国福尔铿船厂向李鸿章发来电报,鉴于中法战争,德国作为中立国,只能把镇远号交付的日期向后拖,直到战争结束。李鸿章能说什么呢?暂时不来也好,总不能在回来的路上被法国人击沉吧。
徐润愁眉不展,该如何渡过自招商局诞生以来最大的难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