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军营里来了一群少年,都是十六七岁,说走了上千里来投军,领头的是个墩实的矮个子,头很大,脖子很粗,两个眼睛炯炯有神,一口河南官话。吴长庆被他吸引住了,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说他叫袁世凯,名字还是李鸿章起的,吴长庆和袁家很熟,袁世凯的爷爷袁甲三,大伯袁保恒,二伯袁保龄,父亲袁保庆都和淮军有渊源。袁甲三是李鸿章的忘年交,当年两人一起跟随安徽团练大臣吕贤基作战,不久各奔东西。李鸿章东奔西窜,前途无着时,袁甲三已如日中天,当到督办安徽军务,漕运总督。保恒,保龄,保庆都是进士或举人出身。
袁甲三早死了,去年袁世凯的父亲袁保庆也死了,伯伯们在京城做官,叫他去京城用功,参加科举,他连考几次,都名落孙山,秀才也没中一个,伯伯说他读书没入门,总是缺一根筋,袁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袁世凯倒是个异类。
袁世凯一气之下回老家,到处散布读书无用论。家里没人管得住他,虽然读书不好,倒做过一首好诗,气象万千,有神龙出没的帝王气,诗曰: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
袁世凯作为庶出,和他嫡出的大哥关系很坏,大哥对袁世凯母子很不待见。袁世凯日后发迹,接替李鸿章当上直隶总督,便报复他大哥,把大哥的知府职务给撤了。他大哥投桃报李,袁世凯生母去世后,作为袁家族长,他大哥硬是不同意袁世凯的母亲和父亲合葬,说你妈是小老婆,没资格和爸爸同穴。袁世凯在外是大哥,在家还是小弟,他终生恨他大哥。
假如天下太平,袁世凯就只好憋屈在家乡游手好闲,被他大哥欺负到老死。幸亏晚清风起云涌,正是英雄用武之时,袁世凯不甘心蹉跎岁月,于是纠集了一帮和他一样的人物,千里迢迢赶去山东投奔吴长庆,想在疆场上搏个功名,让他家族,尤其是他大哥知道自己的不凡。
如今的吴长庆已暮气沉沉,根本不想把老命舍出去当炮灰,青年人的朝气没能吹散他的暮气,吴长庆也曾有过生龙活虎,彪呼呼的青葱岁月。任何两代人都会有代沟,他们的人生经历可能会相似,但岁数一上去,心气都变了,以前赞成的行为,现在不赞成了。吴长庆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普通人。
袁世凯就像年轻时的李鸿章,吴长庆就像压制李鸿章的吕贤基。有句话叫: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热血少年看《水浒》,就会杀人放火;凉血的老头看《三国》,则更加老奸巨猾。偏偏李鸿章和袁世凯,《三国》、《水浒》都是从小看到老。除了添几根白头发,加了点老奸巨猾,仍保留着年轻时的血气,骨子里充满了好奇和奋斗精神,不仅因为身体好,还有一颗童心,难能可贵,都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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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和袁家的交情上,吴长庆留下了袁世凯,而跟袁世凯来的狐朋狗友都被他打发回家了,他怕青年们聚堆,遇事起哄,给他惹祸。吴长庆让袁世凯帮办军务,平时整理文书,学习军队条令,偶尔也让他出操和士兵们打靶。
吴长庆还有一个文案叫张謇(jiǎn), 四十岁,南通人,是个举人,年前到京城会试落榜,便七拐八拐地来到庆字营从军,未来的大清状元原来是转业军人。山东暂时太平,袁世凯在行政和军事上无师自通,经常给吴长庆提建议,吴长庆起初还敷衍,后来就烦了,说:你真有李中堂年轻时的风采,他就老喜欢给他上司提意见,弄得大家都挺烦他的。哪天我把你举荐给他,他肯定喜欢你,会从你身上找到他当年的影子,你在我这里明珠暗投了。
袁世凯兴冲冲地来,气哼哼地走。吴长庆接到袁世凯的伯父从京城里来的信,希望老吴能督促袁世凯多读点圣贤书,日后仍要他去参加科举,为袁家争光。吴长庆巴不得袁世凯早日离开,他们对不上眼,吴长庆把教育袁世凯的责任交给张謇。
张謇只好每天和袁世凯泡,起初张謇挺喜欢这个机灵的小老弟,知道袁世凯没有功名,就鼓励他发奋读书,总有出头之日。看到张謇递给他一本本厚得像砖头样的考场指南,他的头都大了。张謇说,好在营里的事务很少,你我闲着的时候多,我来教导你,你好好用功。
袁世凯由未来的状元郎做辅导老师,放在今天不知道要付多少补课费,一个钟付个万八千的都打破头抢不到,但在袁世凯眼里简直是苦差事。张謇耳提面命,严加督责,袁世凯不得不嘴里嚼着笔,冥思苦想地写八股文,完成张謇布置的功课。每篇文章,张謇都认真修改。最后张謇说:给你小袁改文章,还不如推倒重来,由我自己写算了。这话比打袁世凯还让他难受。
张謇和袁世凯是战友,张謇不能像私塾老师那样,拿个尺子敲袁世凯的手掌,只好说几句无奈的话。袁世凯对张謇的无奈很有意见,我又没求你教我,我那么远跑来投军,就是不想读书,想不到才离狼窝又入虎穴。你要不待见我,我躲着你就是。
一天,张謇又对着袁世凯的文章叹气,袁世凯实在忍不住,说:大丈夫当效仿班超投笔从戎,岂能老死在案头做个刀笔吏。进士翰林哪朝哪代都有,你见谁青史留名了?彪炳史册的只有英雄,代代为人传颂,我就是要当英雄,不读无用之书。
张謇说:行,行,这就是阁下的读书无用论,真是一番宏论。你我师生之谊到此结束,我这就跟吴军门去说,请他给你另择高明。
吴长庆两手一摊,说:由他去吧,来年打发他回老家。
以后几十年,张謇和袁世凯一直心存芥蒂,他们认识得很早,关系却并不好。知心的朋友哪怕相隔万里,心里却老想着对方,面对面坐几十年却可能是死敌。所以说,认识早,距离短不代表关系深。
李鸿章接到吴长庆的信,正要拆开。丁香说:爷,水烧好了,您该香汤沐浴了,今天很冷,不要凉着。
李鸿章说:今天明明很热。
丁香说:那您都脱了吧,穿那么多干嘛。
李鸿章说:洗澡时我会脱的。我就不能照你的说法,不能让你们猜着我的心思。让我先看信。
信是由张謇代写的,李鸿章说:这字好,文笔也好,颇有我当年的神韵。这是哪个文案写的?
送信人说是南通举人张謇。李鸿章点头,说:这老吴说话大舌头,心眼倒细,也懂得罗织人才了。
丁香说:还不都是跟爷学的?跟你那么多年,学不会也看会了。俗话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老吴是小伯乐,爷才是天下人的大伯乐。
李鸿章连忙摆手,说:你不要奉承我,我最烦人家给我戴高帽子,我哪敢比伯乐?
他表面不承认,心里却美得不得了,难怪他老想跟丁香说话,总能被她搔到痒处。
吴长庆信里还提到袁世凯,把他的经历说了几句。李鸿章回忆起这个小朋友的名字是自己起的,由衷升起了亲近感。哎呀,袁甲三托我给他孙子取名时,我正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呢,哪有好情绪,也就胡诌八扯了一番,没想到真用上了,我和袁世凯有缘啊。
吴长庆接到李鸿章回信,叫他办好营务,时刻准备开拔去平壤,还让他悉心培养袁世凯,不要当下僚使用。
吴长庆提到袁世凯,是想把他打发给李鸿章,人往高处走嘛,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也对得起袁家人的嘱托,结果还是砸在自己手里。吴长庆有点气馁,这个不省油的灯,还让他费油点着。
吉林知府兼屯垦委员李金镛向李鸿章报告,经勘测,吉林一地,现有可种之地不下几百万亩,漠河一带发现大储量的金矿。李金镛是直隶布政使钱鼎铭的部下,他协助李鸿章在直隶赈灾,很是得力,于是被派去关外勘界和考察屯垦,李鸿章的站位总是高出他的职务范围,手伸得老长。李鸿章被李金镛的报告打动了。
李鸿章深思熟虑,向总署提出建议:满人历来把东北视为龙兴之地,入关二百年,严禁内地人民去关外垦荒。但今非昔比,流民为生机而违禁出关者络绎不绝,再想一味阻挠很难。
东北多林木矿产熟地,资源丰富,不如顺水推舟,推行移民,既能解民困,又可增加耕种之地,国家还能多收税赋。更要紧的是东北临界俄国,俄国垂涎东北已久,我若不移民,俄国必来移民,我当捷足先登,占尽资源,以免日后两国又生争端。
李鸿章最后说,国家要制定经营东北的长远计划,广泛设置府州县乡,大量从内地移民,充实东北。只要经营得当,东北将成为国家和民众的生财之地。
李鸿章常提一些人们想不到的想法,经营东北和建立海军,推动洋务一样,都是影响百年的国家战略。总署收到报告,人人不吱声,其中利弊到底如何,看不懂也想不明白,只好以无声作沉思状。最后以“兹事体大,再议”作为对李鸿章的回答。李鸿章最讨厌总署的两句官话,一句是兹事体大,再议。再议就不知道拖到猴年马月了。
另一句是“毋(wù)庸议”,若你对总署的某个政策有意见,想和他们讨论,若他们持开放心态,就会说,好吧,你不服来辩。但他们从来没有,常用“毋庸议”三字驳回,就是告诉你不讨论,不争辩,不接待。
张佩纶和李鸿章聊天。张佩纶说:我不怕六部堂官,倒是他们怕我,因为我手里有笔,一言不合就弹劾,我只怕堂官属下的小吏、书办、笔帖式。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他们跟我捣蛋,我还没办法对付。这些个人官职不入流,我不能弹劾他们,否则被人笑话,说我用中堂的大炮去打苍蝇。
李鸿章说:这是你的体会,和我的还不大一样,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老实说,我不怕朝廷,不怕太后和皇上,我就怕六部堂官,这些个尚书、侍郎都是我干爸。他们三天两头拿“兹事体大,再议”和“毋庸议”来搪塞我。
我为买两艘铁甲舰,跟他们来来回回要钱,看到他们最多的批复就是这两句,前后一年多的扯皮,总算经费有了着落,户部扭扭捏捏拨了我160万两,够买一艘。另一艘的160万两则是七拼八凑,用户部的关税,各省的税收厘金,招商局的盈利,我直隶藩库的结余,还有唐廷枢开平矿物局卖煤的收入。那个丁宝桢,山东巡抚,我和他在剿捻的时候不大对付,我也曾厚着脸皮央告他出钱,他倒不计前嫌,从盐税和厘金中拨了我30万两,颇让我感动。人很难讲,好像跟你有刎颈之交的朋友,到你危急时未必肯挺身而出,而平时不大跟你来往,甚至有点小疙瘩的人,却出人意料地拉你一把。
我问问你幼樵,你们清流的四大金刚,算不算有刎颈之交?
张佩纶很自信地说:我们四人志同道合,有君子之风,如清泉,如皓月,如素丝,如白玉,有国而无家,同进退共荣辱,都是为追求至大至公的无私之人,我们确有蔺相如和廉颇的刎颈之交。
李鸿章狡黠一笑,说:除了圣人,哪有什么无私之人,何况你们沉浮官场,又得李鸿藻大人栽培有年,李鸿藻这个人啊,呵呵。宝廷,陈宝琛我不熟悉。张香涛(张之洞的字)嘛,探花出身,学问是不错的,去年我进京,还专门去拜访他,可惜他不在寓所。后来你把他带来贤良祠和我见了,你想听我的肺腑之言吗?
张佩纶急切地说:愿闻其详。
李鸿章说:先和你说好,我的话不得外泄,你敢说出去,以后就不要踏进我的门槛,哪只脚进来就斩哪只。
张佩纶连连点头,还要主动给李鸿章茶碗里续水,李鸿章叫他先把茶叶换了。
啜了一口新茶,李鸿章说:知道张耳和陈余吗?
张佩纶说:知道,都是秦末汉初和项羽、刘邦一起打天下的英雄。
李鸿章说:张耳、陈余在得势之前都是刎颈之交,一旦得势,两人为爵位名利而大起冲突,成了死敌,水火不容,最终陈余死在张耳手里。所谓刎颈之交,都是贫贱之交,除非一生不得志,没什么可争,自然情深义厚。若掺杂了利益,极有可能你死我活,我劝你不要太天真,待人真诚要吃亏。
张佩纶说:难道我和张香涛也是张耳和陈余吗?
李鸿章心平气和地说:张之洞此人,城府极深,面善心滑。据我看,他并不是你说的那样感人。小张如今身在清流,凭一支笔针砭时弊,的确有才干,不然你也相不中他。你们几个都不甘寂寞,这没什么,人都想往上走。我年轻时,功名利禄的心思比你们还重,但我还是有点义气的,用过的人,跟过我的人,我都有感情,不忍心轻易抛弃他们。
而张香涛不一样,他表面平静,内藏波澜。如今你风头正旺,你若平步青云,他自然跟着你水涨船高,因此他现在一心攀附你。我打个比方,你不要往心里去,万一有天你遇到波折,他必然和你割席,弃你而去,只怕你牵连他,恨不得不认识你。我把你当儿子看待,因为你还是个纯洁烂漫的人,表面峻厉,内心柔软,和张香涛正相反。张香涛若有难,你会伸出援手,而你有难,他只会袖手旁观。
张佩纶点头称是,心里却并不赞成。
李鸿章两年里共向英国订购蚊子船11艘,碰船两艘,他的振军之宝——铁甲舰也呼之欲出了。
驻英国大使郭嵩焘,新任驻德国公使李凤苞分别来信,说的是一个意思,德国福尔铿(kēng)船厂和克虏伯机械厂都积极和他们联系,非常希望拿到建造铁甲战略舰的订单,价钱比英国的稍低,工艺绝不逊于英国。请李鸿章能够派员去德国考察。
李凤苞还寄来了一件特别的礼物,一幅李鸿章的大油画像,是德国两家大厂专门请欧洲大画家精心创作的。画上的李鸿章目光如炬,仰头看天,嘴唇略下弯,额头上几缕皱纹,含着博爱、盼望,伤感,还有一点忧国忧民,悲天悯人,如果他脱去官帽马褂,剪去辫子,再背个十字架,就像耶稣在受难。
李鸿章很喜欢,说难为这些洋人了,于是他让两位大使代他去考察。不久李鸿章获悉日本在英国阿姆斯壮船厂建造的“扶桑”号,下水才两年就因为水线以下材料腐朽而大修,于是他有了弃英就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