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问起李鸿章最上心的事。
李鸿章说:我正抓紧办海军,要买你们英国的船,聘请英国教官,还要大力培养海军人才,这些人才都是我的和氏璧,无价之宝,我北洋首任海军提督(司令)就是丁汝昌,你知道这个人。
戈登说:我知道,很老实的一个小伙子,是当初跟程学启一起投降过来的太平军。他也懂海军?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名优秀的骑兵,养马很在行。养马用豆子和麸子,养军舰也用饲料吗?
李鸿章一听很不高兴,戈登明显在讽刺他,说:丁汝昌驾驶军舰未必在行,但他能管住驾驶军舰的人,韩信将兵,刘邦将将,跟你说你也不懂。
李鸿章自然知道以丁汝昌的学识无论如何也驾驭不了现代海军,讲中国话都结结巴巴,更不要说读全版洋文的机械操作手册和海军军事操典,李鸿章坚信丁汝昌会被所有留过洋的,专业的海军青年将领瞧不起,让丁汝昌担任这个要职,未必是他的福,相反会让他战战兢兢,忍辱含垢,日子过得很艰难。
但李鸿章不在乎这些,有的人好事争三分,抢着来要官,就是不给他;有的人谦虚谨慎,好事往后缩,反而要照顾他。丁汝昌最大的优点就是服从和听话,几十年来甘当李鸿章的驯服工具,李鸿章怎么说他就怎么干,把李鸿章当爸爸。
李鸿章向朝廷隆重推荐丁汝昌当海军司令引起广泛的嘲笑。倭仁大学士说:我本来就不赞成搞什么海军,劳民伤财,徒饰其表。我们中华向来以理服人,不学洋人穷兵黩(dú)武那一套。李鸿章一意孤行,非弄不可,既然地弄起来了,那你挑个像样的人来管啊!结果挑个马夫,那还不如我扛两箱书去,我挑着担,他骑着马,反正都是外行,谁去有什么两样?以后军舰都可以改成马厩(jìu)了。这李鸿章也太明目张胆了,一贯地任人唯亲,把国家大事当儿戏。
李鸿章听到议论很多,他把脖子一伸,说:贼娘的,老子就任人唯亲,我不任人唯亲,还任人唯仇不成?李鸿章的用人标准终生不变,第一条就是对他个人的忠诚,要忠诚到愚忠的地步,第二条才看才能,他认为没有忠诚的才能只会带来祸害,能力越大,祸害越大。
钱鼎铭越发胖了,和戈登拥抱,只能肚子碰肚子。三个人说了一宿,又是丁香亲自安排的饭食,戈登喝了两碗翡翠粥,干了一坛茅台。
他们说到中俄纷争,即将开战的事,李鸿章忧心忡忡。戈登说:李,我和你的想法一致,这仗打不得,如果你们太后不听你的,我去和她说说,如何?她肯定记得我。
李鸿章眼眸顿时一亮。钱鼎铭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荃,何妨试试?
李鸿章说:正合我意。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太后这个人你知道,人叫不走,鬼叫飞奔。
李鸿章带着戈登入京,戈登也算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东西两太后、光绪小皇帝、恭亲王、醇亲王、军机大臣,总署大臣都出面了,给予其隆重的接待。
在谈到中俄纠纷,戈登说,若真要开战,中国得做三件事:
第一,必须做长期抗战准备,不少于十年。
大家一听就泄气了。
第二,北京离天津太近,俄军一旦在天津登陆,很快就会攻占北京,所以中国要迁都,比如去西安。西安好像是中国历史上很多朝代的首都,去那里应该也不错。
光绪皇帝的爸爸醇亲王苦笑:那就去咸阳吧,先入关中为王。
第三,王朝有覆没的危险,因为任何战争都存在不确定因素,更何况旷日持久的战争,太后和各位大人都曾经历过永生都不愿再回忆的乱世吧,七八年都不止啊。
恭亲王说:哦,八年了,别提它了。
戈登破釜沉舟的办法把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好像没有行医执照的游医对病人说,我敢给你开刀,只要你豁得出去。谁豁得出去?
大家明白了,原来戈登说的是反话。和俄国人打仗,外患未除,内忧将生,不知道有多少洪秀全、杨秀清这样的乱世魔王要趁乱而起,要再和俄国人勾结,这天下真没法说了。
朝廷决心求和,中国近代史上一幕危险的滑稽剧没有上演,四十几岁的西太后还比较理智,她感觉张佩纶这些人不是太靠谱。
俄国和英国发来照会,希望北京不要为难崇厚,给他宽免至少不要杀头。朝廷想和俄国继续谈判,就要给俄国面子,大臣们又集合在一起重审崇厚,免去死刑,仍然监禁,罪名和刑罚等新条约确定后再拟,崇厚总算保住了小命。
经李鸿章提议,新的谈判代表为曾纪泽。曾纪泽对李鸿章说了临别感言,八个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李鸿章用林则徐的两句话勉励他:苟利国家身死以,岂以祸福趋避之。又跟他说:我把你当蔺相如,等候你完璧归赵。
曾纪泽说:我还要学一学唐雎(jū)不辱使命。
李鸿章当然知道,这是《战国策》里的故事。说秦王嬴政要夺小国安陵君的土地,安陵君派唐雎去跟秦王说不。秦王很生气,威胁说,你可知天子之怒乎?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唐雎不屈不挠,跟秦王顶嘴,陛下可知匹夫之怒乎?秦王不屑,说,匹夫之怒,以头抢地耳。唐雎倒过来威胁秦王说,匹夫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就在今日。意思是你秦国再强大,兵将再多,但现在就你我二人,我扑上来跟你同归于尽,你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得及救你。于是秦王认怂,跟唐雎道歉。
李鸿章不信《战国策》,里头很多典故都缺乏起码的逻辑,以《唐雎不辱使命》为例,唐雎威胁完秦王,这事就算圆满解决了?秦王忍得下这口气?
李鸿章说:我就不信秦王会甘心被个匹夫羞辱,换我也不答应。谁让我高兴,我就说顺话;谁让我不高兴,我就说横话。你知道太后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吗?谁让我不高兴一时,我就让他不高兴一世。
老弟你想,秦王和太后有什么两样?唐雎让秦王一时不高兴,秦王自然要让唐雎一世不高兴。这种人要不清算,天下人都会笑话秦王欺软怕硬,要是人人学唐雎,秦王也不用当了。
历史上是否真有唐雎这个人还不一定,姑且说有,我觉得事实也应该是这样。秦王先跟唐雎说好话,把他支走,等他一走远,也许还没跨出宫门,就让人把他抓起来杀了。然后以唐雎受安陵君主使,妄图杀驾为由,出兵把安陵君逮起来,把他的土地再一收,目的也就达到了。只能说唐雎是个耍光棍的,而安陵君是个蠢货,居然派唐雎做外交。
我不欣赏唐雎,也不欣赏荆轲,都是亡命之徒办外交,只做初一,不做十五,不但解决不了纠纷,反而祸患无穷。荆轲受太子丹收买刺杀秦王,导致燕国灭国,唐雎也会因威胁秦王而使安陵君亡身。老弟,我劝你不要学唐雎,不要做亡命徒。
曾纪泽笑了,说:我也就打个比方。哪能真去拼命?
李鸿章说:你父亲生前曾批评我,说我跟人打交道耍痞子腔,油嘴滑舌,没有诚心。他对我的言传身教,我一直铭记在心,无时不认真奉行。如今的国家外交,几乎都是我在应酬,为何?因为外国人讨厌和总署的大臣打交道,那些大佬都是些热衷打太极拳而不办实事的泥鳅,耍痞子腔的倒是他们。
而洋人都以为我办事爽快,说话算数,够朋友。我为何能如此,你知道原因吗?是我能听懂话,不是说我听得懂洋话,而是我通情达理,不会逆潮流而动。
你读过世尊的《四十二章经》吗?
曾纪泽说:那好像是佛经中的《论语》,集结了世尊和他弟子们多年的对话和议论,话多简练,文辞优美,义理如《论语》般有深意。
李鸿章说:其中一句,手执火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痛。明白吗,逆风逆流都有翻船亡身之患。再给你一句,一炬之火,数千百人各以炬来分火,照明煮食,此为布施之福也。如今以我一人之火,传递众人得大光明,不敢说我为大众施恩,只为民众得我些许实惠。老弟,你身系天下,以一人之力挽回颓局,使弦月圆满,金瓯无缺,大清的外交家非你莫属。
曾纪泽说:大哥,你莫给我戴高帽子,我在人前可以一身正气,而在你眼前就原形毕露,不说任何大话,我真的很害怕,不是怕落得崇厚的下场,我个人身败名裂,又何足挂齿?我只怕遭来天下人骂我曾家,牵连显考文正公,惊扰他老人家的神灵,那我这个当儿子的罪莫大焉,百死莫赎,百年后也不敢埋进祖坟了。
李鸿章说:谁叫你是曾文正公的长子呢?既然他是来揭地掀天的,你作为他的儿子也要给他扛两百斤,虎父无犬子嘛。我把谈判底线告诉你,伊犁一定要拿回,这一条崇厚已经谈成,所以我说他有功。只是他把伊犁以西的大片土地作为交换,让我的好学生张幼樵感到屈辱,为安抚小张那枚孱弱受伤的心,你要坚持撤销前议,不再割让土地。
俄国要求通商完全可以答应,我们也要做生意嘛,互惠互利的事。俄国里海的鱼子酱,西伯利亚白虎皮都是宫里酷爱的玩意。
俄国会因为交还伊犁及其周边土地提出索赔,既然我们不能打仗,就只好谈判,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所以最终还得围绕一个钱字做文章,我们破财是肯定的,只是多寡而已。俄国人最贪婪,出价会高得离谱,什么几千万卢布都可能的,等着你杀价,你要是傻了吧唧一口答应,那就中他们圈套了。
曾纪泽说:那我拦腰一刀还价。做生意不都是这样嘛。
李鸿章说:还不够,最多三分之一。我是恨不得先减去一个零,再拦腰一刀。外交是国与国的生意,讨价还价是必须的,你要认为自己是个市井小贩,口若悬河,虚虚实实,有真有假。
曾纪泽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李鸿章说:呵呵,这就是令尊生前不喜欢的痞子腔。是痞子还是君子并不重要,说穿了要看身后的实力。你办外交应该清楚,签字之前的话都不算数,比如你和你小妾在**说的甜言蜜语就不算数,除非她傻。
曾纪泽脸都红了,还以为李鸿章真躲在他床下听到过什么。
李鸿章继续说:你的底气来自你身后,若跟着个龇牙咧嘴的大熊,你说话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叫,这协议仍然照你的心意谈成。若你身后是个黄鼠狼,你凶得像个熊,人家也只当你一副熊样。
曾纪泽启程去了圣彼得堡,会晤俄国外交大臣格尔斯,格尔斯不同意改约,还指责中国的态度和措辞。曾纪泽第二天又和他谈,再次被拒绝,谈判一时陷入僵局。之后两周,曾纪泽滞留在彼得堡,心事重重,李鸿章给他发电报打气,鼓舞他切莫气馁,世界上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成功。
曾纪泽去晋见沙皇,此时形势有变,沙皇正考虑向土耳其用兵,他不能两面开战,于是同意重启谈判,格尔斯和曾纪泽又坐到了对面。
曾纪泽从彼得堡向总署发报,提出自己的看法,其实也是李鸿章的意思,他说收回伊犁已无争议,当前当以中俄两国分界为重,通商为轻,赔偿次之。
总署回电表示认可,但第二天,又发了一份电报,把前议给推翻。新的要求是:收回伊犁及周边领土等事宜可以暂缓;通商各条款则要明确拒绝,在松花江上行船,从西北到西安的商贸线路谈判都要搁置。
总署显然视通商重于领土,宁愿不要领土,也不和俄国做生意。朝令夕改,不知道受到哪方来的压力。
曾纪泽回电总署:若连通商都不允许,谈判将陷于停顿。
格尔斯果然说:曾爵爷,俄国将派特使去北京和你们总署直接面谈。
曾纪泽致电总署:我已无法应付,请总署和俄国特使直接面商。
总署发电:曾纪泽再与俄国外务部从容商办,不得推卸。
总署又发电:中俄谈判,能争几条就几条,总之在圣彼得堡定下协议为要。
总署再发电:只要不和俄国开展贸易,酌情赔偿也可商量。
总署既要争脸面,又不想和人家面对,其畏惧妥协心理可见一斑。在他们心目中,通商是比放弃领土更丢脸的事,这实在令李鸿章、曾纪泽费解。
曾纪泽叹了一口气,无奈去找格尔斯,表示拒绝俄国提出的通商条款,但中方可以酌情补偿。
格尔斯欣然同意。
于是两人确认,连同赎回伊犁,中国一共向俄国支付500万两,折合900万卢布。中俄正式缔约,俄国从伊犁撤走。曾纪泽以身体抱恙,长期咳血为由,辞去特使,回国疗养。
伊犁收回,生意歇搁,总署的两个目的都达到了,上下一致高兴,李鸿章不高兴,举座皆欢,一人独泣。李鸿章说:这忙前忙后,就煮了这么一锅夹生饭?生意不肯做,倒肯平白无故地送人家几百万两,钱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国家无人,士大夫愚昧。
伊犁危急解除,朝廷大大松一口气,之前为应付危局,怕俄国人搞突然袭击,北京各处调兵,把已退休多年的湘军老将鲍超、彭玉麟,开缺休养的刘铭传、曾国荃都叫出来,黑云压城城欲摧,弄得全国皆兵。如今一夜春风,吹散漫天阴霾,顿时一身轻快,人们的生活又变得无忧无虑起来。
浙江提督吴长庆奉李鸿章之命,率部往山东登州布防,既为防止俄国突然入侵,也要盯着日本在朝鲜的动向。吴长庆是淮军元老,第一批跟李鸿章来上海发展的骨干,早已功成名就,本想带着万贯家财回老家颐养天年,却被李鸿章抽调,派到前途不明的海边。他不敢抱怨李鸿章,只好每天祈祷危机早日消除。后来俄国军舰开走了,他的心放下一半,而朝鲜的形势依旧昏暗不明,他继续忐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