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多次在经方、经述、经迈面前赞叹张佩纶,叫儿子们向张佩纶学习,以张为榜样,把张视为兄长。李鸿章还说,明朝的大忠臣左光斗把一介寒士史可法视为亲儿,他对史可法说,我的儿子们都是碌碌无为之人,将来能继承我志向的只有你。
李鸿章把自己比喻为左光斗,把张佩纶比喻为史可法,也把自己的儿子们说成庸碌无为的凡夫,导致儿子们极其不满,对张佩纶充满了嫉妒和反感,这也是张佩纶后来虽为李鸿章的女婿,却不容于小舅子的原因,最终他被赶出李府,与妻子栖身在南京,中年时郁郁而终。
张佩纶批评过很多人,唯独对李鸿章从无微词,有些事明明李鸿章做得不好,比如招商局账目混乱,人浮于事,长年乱糟糟的,李鸿章都是一意袒护。这是李鸿章的软肋,遭诟病最多,这要放在别人身上,清流们早山呼海啸地攻击了,但事关李鸿章,张佩纶就装聋作哑,非但他不吭声,还关照其他几个骨干一言不发。
张佩纶,双重标准,令人不齿。
再说俄国,俄国是一头不肯冬眠的北极熊,胃口向来很大,怎么吃都很饿,所以叫饿国。俄国在15-17世纪是个很穷,很落后的国家,欧洲的大舞台上根本没有它的影子,就像早期的秦国,秦人流窜在西北地区,牧马射鹿,吃生肉,在中原人眼里秦国是贫穷落后,没有礼仪文化的生番,简直不算人类。
俄国在各国的轻视中走进17世纪末年,也就是康熙年间,俄国出了个彼得大帝,这人是个奇迹,他和康熙都是幼年继位,权柄都操纵在别人手里,俄国是彼得姐姐说了算,中国是鳌拜说了算,两个小皇帝都不愿做傀儡,小小年纪就有政治家的手腕,他们懂得笼络人心,发展个人势力,后来发动政变,彼得把姐姐送进修道院圈禁,鳌拜被康熙送进宗人府蹲号。彼得和康熙早期经历何其相似乃尔。
一个西帝,一个东帝;一个劳莱,一个哈代。两人成年后都干了一些能写进史册的事迹,不愧是17-18世纪世界著名的政治强人。
彼得大帝一心要改变俄罗斯的鞑靼(dá dá)习气,把游牧部落改造成文明国家,把游民变成公民。当时他请来很多欧洲的工匠来帮他改造俄罗斯,遭到很多国人的反对,他根本不在乎。后来,他索性把首都迁到偏远的滨海涅瓦河,因为那里靠近出海口,扬帆出国方便。
彼得大帝乔装打扮,隐姓埋名,独自跑到西欧去学习造船、炼钢。他一米九八的大高个子穿着厚厚的工装,哼哧哼哧在荷兰船厂里打铁,一副专心投入的样子。他对人和善,碍于语言不通,他只好用手势和人们交流,人都亲切地叫他巨人彼得。
时常有东正教士打扮的人来看他,黑袍子,黑帽子,留长胡子的人和环境显得很不协调,他们对彼得很恭敬,互相嘀嘀咕咕说着令人听不懂的话,很是神秘,工头和工友们都摸不透这个跑来学生意的巨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彼得大帝终其一生,使俄国跻身欧洲强国之列。他固执的性格使他一定要把认准的事情干下去,即便蛮干也无所谓。历史评价就是这样势利,干好了呢,就赞他意志如铁;干坏了呢,就贬他刚愎自用。
彼得大帝以一国至尊,微服到外国虚心学习,而康熙为困死台湾,接连下严旨“片板不得入海”。两人境界相差何其大。
彼得大帝之后的沙皇们都有雄心壮志,好像秦穆公以后的历代秦王,都把开疆扩土视为己任,俄国一边在西方大肆吞并,一边又在东方逐步蚕食,到了咸丰年间,更是趁火打劫,先后逼迫中国签订了《瑷珲条约》、《北京条约》,抢占中国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天然良港海参崴(wǎi)在内的80万平方公里土地。
俄国在200年间,从蒙古金帐汗(hán)国下属的一个伏尔加河流域的小诸侯国,一跃成为横跨欧亚的世界第一大国。
到了18世纪后半叶,俄国更加收不住脚步,趁着中亚阿古柏势力南侵,又悄悄染指新疆,自说自话把伊犁纳入囊中,又偷偷摸摸地经营,不断移民,要造成既成之事实。
自左宗棠平定新疆后,西征大军连年征战,已成强弩之末,但目前伊犁还在俄国人手里,这是俄国打入中国西北的一个楔(xiē)子,如芒在背,不拔掉后患无穷,伊犁是肯定要拿回来的。但李鸿章、左宗棠认为不能再打仗了,国穷财尽,只能谈判。
李鸿章认为谈判必然艰难,他说俄国之贪婪,就像一个饕餮(tāo tiè),喉咙咽下去一块肉,嘴里嚼着一块肉,筷子夹着一块肉,眼睛又盯着一块肉,伊犁是他放进嘴里的肉,叫他吐出来,谈何容易?
北京派全权谈判特使崇厚去莫斯科,崇厚早年在天津当过三口通商大臣,隶属于直隶总督曾国藩,天津教案爆发后,他被派往巴黎找拿破仑三世道歉。他一到马赛就获悉法国在色当战役中大败于新兴的普鲁士,拿破仑三世也被拿下,法兰西第二帝国被推翻,梯也尔新政府上台。崇厚和梯也尔接洽,梯也尔正忙于赔款割地,镇压巴黎公社起义,哪里顾得上天津教案,道歉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崇厚很幸运,回国后平步青云,一直被朝廷倚重,视为外交干才,崇厚具有一些现代国际思想,开明务实,此次被寄予厚望,能顺利收回失土,结果却遭遇了他人生的滑铁卢。
崇厚和俄国订的条约虽然收回了伊犁,但伊犁城往西的大片土地割给了俄国,南北疆的交通要地也多有出让。此外,还许了很重要的通商权利,比如俄国在乌鲁木齐设立领事馆,松花江和吉林的航行权,西北到长江中下游的商路。割让条款暂且不论,单以通商条款看,放到如今都再正常不过。做生意嘛,走南闯北,哪里有利益就往哪里跑,若中国人跑到国外经商,以他们勤劳和头脑,跑的地方会更多。
李鸿章自崇厚出发那一天,就不乐观,他认为崇厚会出昏招,他心仪的谈判人选是曾国藩的长子,现在军机处和总署任职的曾纪泽。
曾纪泽会讲鸟语,会看鸟文,更重要的是他有很开阔的国际视野,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中折冲樽俎(zǔ),且意志坚强,面对艰难的谈判富有定见,不乱方寸,有理有据、步步为营,是当代蔺(lìn)相如。
崇厚的条约全本传回北京,西太后文化浅,新疆到底是个什么样,她毫无概念,但朝廷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清流党群起而攻之,弹劾如山,当时有个说法,四份折子就可罢一个官,十份折子就能杀一个官,张佩纶一下子纠集了二十份参折,崇厚的脑袋悬了。
崇厚千里迢迢回北京,刚到崇文门口就被拦住。圣旨下,崇厚有辱使命,辜负国恩,着摘去顶戴花翎,下刑部大牢,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论罪。
崇厚不厚,缺点多多,谈判桌上吃瘪,但李鸿章同情崇厚,不怪他无能,而是俄国人太狡猾,世界上所有和俄国打交道的国家都吃过他的亏。
李鸿章以为就不该派崇厚去,驾驭形势,支撑危局是他力不能及的。坚持推荐崇厚的人倒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因为他狗眼无珠,所托非人。这个长着狗眼的人叫沈桂芬,也是李鸿章的同年进士,军机大臣上行走,前些日子还和日本谈台湾问题,才踉踉跄跄走了几天就跌了这一跤。
李鸿章不好意思说老沈,你站出来,向大家道歉。
张佩纶好意思,他不惧权贵,涯岸自高,激浊扬清,指点江山。清流党都是御史、给(jǐ)事中,属于言路上的官员,类似如今的纪委监察。且都是进士翰林出身,优秀写手,辩才无碍。放在如今,若不在官场,也可以跻身大学当教授,真正的名副其实,不掺一根杂毛的高级知识分子。
言官的本职工作就是批评,且可以捕风捉影,这叫闻风奏事,是朝廷设立的监察体制,让言官们畅所欲言,说错了也不加罪,就是为了警告所有掌握公权力的官员们不要神之胡之,为所欲为,自有盯着你们的人。封建王朝发展到清代,其各项规章制度已经很完善,不能说是一无是处。
被张佩纶指摘过人的都怀恨在心,骂张是“马谡(sù)”,因为马谡无谋少才能,空谈报国,纸上谈兵。更有人骂张佩纶驴粪蛋子表面光,此时的张佩纶正满身放光。
他不断召集清流们一起写文章,妙笔生花,气势如虹,一会儿一个点子,一会儿一句警句。鉴于崇厚已经成死老虎,他们把斗争的大方向转到崇厚背后的大老虎,声东击西,明打崇特使,暗射沈桂芬。
沈桂芬仿佛看见张佩纶正率领一帮戴红袖箍的人站在总署大院里大喊,沈桂芬,滚出来,砸烂沈老贼的狗头。沈桂芬顿时天旋地转,气急败坏,但气短无力,难以招架,只好把狗头一缩,回家养病,一个月后,在又羞又恨中去世。
李鸿章欣赏张佩纶,但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你该多想想你若是崇厚,怎么去和俄国人周旋,多争回一些国家的主权和体面,而不是光骂人,骂要是管用,那派你去莫斯科骂沙皇不就行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君子都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只会窝里横。
亲王、郡王、军机大臣、御前大臣、总署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会同拟定崇厚的罪名,崇厚违制越权、举措狂悖(bèi),丧土失地,谄媚外夷,大辱国威,罪无可逭(huàn),拟定斩监侯,秋后问斩。
清流们一致认为要调兵遣将,让左宗棠出征和俄国打一仗。西太后迫于形势,竟为清流所动,招左宗棠问计。左宗棠平时好为大言,那是他的性格,但毕竟长年战斗在第一线,关键时候头脑还算清醒,深知以如今的国力不堪再战。他实言相告:若要整戈兴兵,臣无二话,愿以残躯再赴国难,但孤掌难鸣,国家须从伊犁到高丽东北面的图们江上一路设防,要守住几千里漫长的边境线,谈何容易?哪来那么多军队,即便拼凑起来,又如何养得起?
西太后陷入沉默。
此时俄国也收到消息,立刻整兵南指,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派远东舰队十五只兵船从海参崴开到日本洋面,拉开架势,欲和中国打一仗。这样又逼得李鸿章在烟台、营口等沿海要害处设防,招商局的船只被李鸿章到处调,李鸿章望洋兴叹。
朝廷找来赋闲多年,正在西湖垂钓,画杭州美景的前湘军水师提督彭玉麟,让他组织水军御敌。彭玉麟老而弥坚,意气风发,他说要收集几百只小船,满载木柴桐油,开到日本海面上烧俄国海军,再来一个火烧赤壁。
李鸿章哑然失笑,说:彭玉麟要学周瑜,把两千年前的战术放到今天用,简直是儿戏。
和李鸿章一贯不对付的两江总督刘坤一笑得前仰后合,说:彭玉麟是听书听多了,迂腐得可爱。
清流党集思广益,向朝廷提出一条妙计,在长江出海口的黄浦江上打几根巨粗的铁桩,拉起一条碗口粗的铁链,横亘几百米,把整个出海口挡住,这样可阻止俄国兵船的出入。
李鸿章想起刘禹锡的诗:王濬(jùn)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这种战术可以追溯到三国末年,东吴孙皓为阻挡西晋主将王濬的楼船,造了一根大铁链横在长江江面,但铁链经不住王濬用大火烧烤而断裂,铁链一断东吴就亡了,孙皓怪铁链不结实,却不反思自己,东吴的灭亡难道仅是因为铁链质量不合格吗?
三十年前,林则徐、邓廷桢、关天培在虎门、大角、沙角的洋面上也横过很粗的铁链挡英国人的船,英国人连火都懒得放,直接用木船撞,一撞即断。
如今俄国人开来的是“波将金”号铁甲舰,波将金撞上冰山会变成泰坦尼克,撞铁链则是小菜一碟。
以张佩纶为首的抗战派情绪甚嚣尘上,李鸿章、左宗棠、刘坤一都不敢当面反对,公开讲和是要被斥为汉奸的。李鸿章大摇头,大叹气,计将安出啊?此时,来了一个送救命稻草的人,这个人和李鸿章相识二十年,当年差点和李鸿章火并,他就是英国将军戈登。
当年戈登率领常胜军配合淮军攻打苏州城,苏州城内有太平军九个王,大王谭绍光,二王郜永宽。郜永宽等八个王,王王心怀异志,个个想献城投降,他们阴谋勾结,杀害主战的谭绍光,把清军引进城。当时郜永宽等人怕李鸿章说话不算数,拿下苏州后却不兑现封官许愿的诺言,便叫戈登做保人。
戈登重视军人诺言和契约精神,拍胸脯说,请你们放心,我一定让李鸿章兑现承诺。李鸿章也拍胸脯说,你们不放心中国人,倒让一个外国人来做保人,岂不多此一举?我发誓,若违背誓言,天打雷轰。
李鸿章兵不血刃得了苏州,然后他和程学启合谋,在庆功宴上把八个人全杀了。戈登闻讯赶来,抱着没有脑袋的八个尸身放声大哭,然后擦干眼泪,两眼通红,揣着手枪找李鸿章拼命。李鸿章猫在小船里,**漾在太湖上,很长时间不敢登岸。
很长时间,他们也没有和睦,后来戈登奉调回国,李鸿章长吁一口气,终于安全了。转眼二十年,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李鸿章已是大清的中流砥柱,戈登也以中将军衔光荣退役。
聊起往事,只有唏嘘,戈登问起当年的人,李鸿章如数家珍,说:钱鼎铭此刻就在保定,这是你唯一的老熟人,至于其他的,天之涯,地之角,开枝散叶在各地。张树声当江苏巡抚;潘鼎新当云南巡抚;周盛传任天津镇总兵,周胜波任甘肃凉州镇总兵;吴长庆为山东军务帮办,镇守烟台,给我盯着朝鲜;刘铭传开缺,在家修养,很快要去福建和台湾;程学启在你离开中国后不久,就战死在浙江嘉兴,他唯一的儿子在北京国子监读书,以后我还要他来直隶帮我。反正跟过我的人,我都不亏待,活着的升官发财;死了的,安排好烈属子弟。
戈登点头说:李,你们中国在欧洲最有名的是三个人,孔子、曹操和你。我总觉得你和曹操有点像。你真是矛盾的人,一面有情有义,死活都照顾;一面又背信弃义,骗人家投降又把人家杀掉。
李鸿章脸一红,说: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也是无奈,我要不先发制人,你我今天就坐不到一起了。再说,我和曹操哪里像了,他是白脸,我脸还有点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