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纶给西太后讲故事(1 / 1)

薛福成从伦敦回国述职,李鸿章问起了郭嵩焘和刘锡鸿的关系。薛福成说,这里有郭大使给您的一封信。

李鸿章忙接来拆看,一目十行,看毕把信往桌上一放,叹气说:郭筠仙想打退堂鼓了,他给总署写信说要辞职,说信中不能尽言,个中详情,已嘱薛叔耘来津奉告。你现在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和副使刘锡鸿闹矛盾了?局面难以维持了吗?

薛福成说:不出中堂所料,二人已势同水火,刚到伦敦时,刘锡鸿对郭大使还算恭顺,后来便原形毕露,刘锡鸿为人很偏狭,不接受任何新事物,当上了副使,更加小人得志,目空一切。

郭刘二人从无合作,更谈不上很好的合作,外交上各有主见,各行其是,常吵得不可开交,早上英国人和郭大使商定的事,下午刘副使就敢推翻,英国人不知所以,都以为大使馆朝令夕改,中国人无信用。

我不是袒护郭大使,我认为郭大使胸襟开阔,不存地域之见,能够平和做事,善待各方,而刘锡鸿对待同事、下属乃至英国方面,冷落冰霜,一身尖刺,衙门做派,实在不好相与。郭大使不止一次地跟我说,他很后悔,没有早听中堂的劝告,以至如今让刘锡鸿处处挟制,事事掣(chè)肘。他们的矛盾,上下无人不知,如今大使馆气氛极坏,随员们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

郭刘二人各自给朝廷上奏,互相攻讦(jié),看来早晚非调走一个。最叫人憎恶的是刘锡鸿把郭大使以前对他说的一些心腹话,比如对一些朝政的评论,对几个京中大佬的牢骚,也写在奏折里告密。我是听军机处做章京的朋友透露的。

李鸿章顿足,说:哎呀,不好,不防小人,反遭其害。郭筠仙交友不慎,以至引狼入室,引火烧身。唉,筠仙一片冰心在玉壶,做人纯粹,真情待人,老把人当芝兰、松柏,却不提防莠(yòu)草和荆棘。

有本闲书叫《镜花缘》,里头有个君子国,老郭要生在君子国,自然可以直抒胸臆,正道直行,可惜现实中的君子国是不存在的。圣人也告诫我们,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叔耘,这话你还记得吗?

薛福成说:圣人教训,片刻不敢忘。这话出自《论语. 泰伯》,意思是若国家有道,我就说真实的话,做正直的事;若国家无道,我还坚持做正直的事,但说话就得小心翼翼了,要么索性就不说了。

李鸿章说:正是,圣人也怕迫害。老郭不听我言,吃了亏,可以他的脾气和秉性,即使不遇到刘锡鸿,也会遇到王锡鸿,张锡鸿,今天不吃亏,明天也要吃亏。我有时候和他很像,人家一捧我,一恭维我,我就飘飘然,把人家引为知己。老郭是个教训,叔耘啊,记住,不识字,尚可为;不识人,不可活。

哪怕郭筠仙日子再不好过,他也要给我挺住,他还要和威妥玛帮我买船呢,他不能滚蛋,该滚蛋的是刘锡鸿,你回伦敦后就转告筠仙一句话,有我在谁也别想动他。还反了他姓刘的了?

德意志要正式和我国建交,宰相俾斯麦已照会总署,希望互派大使。我看北京也不必再派什么人,直接调刘锡鸿去柏林,担任驻德国首任大使,真便宜他了,贼娘。先让他蹦跶几天,我再收拾他。

我明天就给总署打招呼,申明我站在郭筠仙一边,他们要说我袒护郭筠仙,我也不在乎,我不怕得罪人。我就是要帮自己人,帮我看得起的人,我最看不起那些光想利用下属,一出事就把人家一脚踹的上司。

李鸿章一口气说了很多,然后低头生闷气,薛福成不敢说话,只给李鸿章的茶杯里续水。

很长时间,李鸿章才回过神来,转到另一个话题。

他说:京城近来有个事,西太后犯了肝病,已经数月不临朝问政,东太后对政事素来隔膜,没有定见,很多事就这样耽搁下了。太医院开了多贴药方,并不起色,如今束手无策,女人到了四十,各种病就跟着来了。

薛福成笑着说:您问对人了。我们薛家祖上悬壶济世,有治妇科的秘方,您若答应,让我去北京试试如何?让我建个功劳,也给中堂脸上贴金。

李鸿章大感惊讶:你?你会妇科?从来没听说过嘛,薛家是妙手仁心,还是妙**心?你要由此手段当然好,引荐你也是我一句话。但我很怕?知道原因吗?治不好也就罢了,若越治越坏,甚至大不祥,你的脑袋自然不要了,我是引荐人,也难逃干系。你真有十足的把握?

薛福成说:那就当我没说。

李鸿章倒有些不甘心,说:我先跟你说个典故,你再三思。明朝万历皇帝为立太子的事和朝臣闹了几十年,他要废长立幼,大臣们就是不干,万历心灰意冷,破罐破摔,万事不管,任凭奏折堆得像山高,他都置之不理。所以明朝不是亡于崇祯的急躁,而是亡于万历的懒惰,万历一死,他那不得宠的儿子光宗继位,这个可怜虫当了半年皇帝就呜呼哀哉了。

薛福成说:以前依稀听说过晚明有三大案,明光宗的死跟医药有关。

李鸿章说:对,这叫红丸案。明光宗因为受他父亲压制,提心吊胆过了二十年,如今拨云见日,他一上位就要找补偿,每天要宠幸很多美女,这类昏君也是没日子活了。很快他就形容枯槁,卧床不起。

薛福成说:看来美女是刀子和斧子。

李鸿章说:正是。光宗身子本来就弱,又多年失宠,担惊受怕,饭也经常吃不饱,如今**,自然体质大损。太医院开了众多药方都不济事,他还是一天天消沉下去。叔耘,你说说看,若你是他,该怎么做?

薛福成说:嗯,只好病急乱投医。

李鸿章说:对啊。照理说,皇家用药极为严格,除了正经的太医院,来路不正的药岂能进皇城禁苑?但正如你所说,病急乱投医。于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就推荐鸿胪寺丞李可灼,说他有祖传良药。李可灼自告奋勇,呈献了一颗据说是祖传的红色丸药,让人研磨成细粉,请光宗用开水吞服。

薛福成说:药到病除了吗?

李鸿章说:对。吃了一颗,精力大好,居然能下床了,赏了李可灼五十两银子。再让李可灼献一颗,吃完后呢?

薛福成说:生龙活虎了吧?

李鸿章说:一命呜呼了。

薛福成说:八成吃的是**。将死之人,吃颗**,便能回光返照,再吃一颗就翘辫子了。我们江南人管死叫翘辫子。那么崔太监和李可灼要倒大霉了?

李鸿章说:倒没有,个中情形复杂,只是把两人赶出京城了事,至今还是个悬案。如今,你去给太后医病,我就有这个担心。

薛福成说:我不是李可灼,我是薛福成。我老婆和太后症状相似,就是服了我的药,大病痊愈。

薛福成一脸自信,李鸿章就答应了,李鸿章和薛福成一身是胆。

薛福成进京一个月,李鸿章忐忑了一个月,终于传来消息,西太后身体大安,食量大增,逢人就说李中堂的人都是凤凰。于是朝廷降旨,薛福成精通药理,特赏二品顶戴,李鸿章推荐有功,交部优叙。

李鸿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薛福成真给我露脸,以后我办事更方便了。薛福成头戴红珊瑚顶子,喜气洋洋回英国去了。

刘锡鸿接到薛福成带来的总署新任命,满腹牢骚,他举报了郭嵩焘那么多犯忌的话,是希望把郭嵩焘赶走,自己好名正言顺接班,想不到走的却是自己。虽然是驻德大使,但属于平调,心有不甘,后来知道是李鸿章在给郭嵩焘撑腰,就迁怒到李鸿章头上。

他跳着脚大骂:李合肥,我跟你没完。

李鸿章来自合肥,代号就是合肥,翁同龢来自常熟,代号就是常熟,这是对朝廷重臣的一种诙谐的称呼。李鸿章是文华殿大学士,有宰相之称,明清的户部尚书如两汉时期的大司农,掌管天下钱粮,翁同龢为户部尚书,被称为大司农。有副对联嘲讽李鸿章和翁同龢: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

刘锡鸿在柏林反复斟酌,终于棋出险招。他上奏朝廷,猛力弹劾李鸿章跋扈(hù)不臣,蔑视纲纪,对抗朝廷,有称帝野心。帽子戴得很大,看起来惊心动魄,刘锡鸿以为攻击李鸿章必然会引来一片哗然,那些一贯不满李鸿章的人会纷纷站出来支持自己,一旦舆论排山倒海,李鸿章就尴尬了。

结果出乎刘锡鸿的意料,平安无事,死水不惊,人人缄(jiān)口不言。的确,朝廷大有反感李鸿章的势力,但刘锡鸿的话没有实据,只是谩骂,光凭慷慨激昂的一篇浪言就能把天朝第一人扳倒,岂不是白日做梦?连想给刘锡鸿帮腔的倭仁大学士也觉得此人哗众取宠,心术不正。今天胡言乱语能扳倒李中堂,明天造谣污蔑就能扳倒王中堂,要都这样,做官的还有活路吗?

官员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但多数时候斗而不破,保住仕途前程是底线,背后下刀可以,鱼死网破就不可以,不能为了弄死政敌把自己也搭上,妥协是官场的规矩,也是默契,刘锡鸿狗急跳墙,乱改游戏规则,自然无人肯为其背书。

李鸿章一看到刘锡鸿参劾自己的邸报,就知道这家伙要完了,我还没来找你,你倒来蚍蜉(fú)撼树,挺好。

他看到儿子正趴在桌前练字,就笑着说:述儿,父亲教你练四个字,作茧自缚。

刘锡鸿自不量力,妄图险中求胜,遭到西太后和军机处的严厉申斥,说他信口雌黄,随意诽谤重臣,下旨刘锡鸿交部严议,革职,永不叙用。刘锡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鸿章上折向朝廷感谢对自己的信任,称:时事艰难,臣受恩深重,不敢偷一日之闲,享一日之欢。

当时朝廷有一股清流,常常针砭(biǎn)时弊,纵论形势,以军机大臣李鸿藻为核心,以张佩纶(lún)、宝廷、张之洞、陈宝琛(chēn)四人为股肱(gōng),这四位都是翰林出身的青年才俊,素以天下为己任,不平则鸣,不吐不快,常爱凑在一起评论国是,臧否(pǐ)人物,一旦观点一致,就各自伏案疾书,将意见写成折子,直达天听。这几个人杀人不见血,可以将他们形容为混迹于中央的武林高手。

尤其是张佩纶(字幼樵),写起文章来文不加点,倚马可待。笔锋所指,摧枯拉朽,气壮山河,凡被他批评和指责的中央或地方官僚,无不被其三言两语就遭朝廷申斥、降职、罢黜、革职。

西太后为表现自己纳谏(jiàn)的好名声,对四个小年轻格外优容。

张佩纶曾和西太后说起两个故事:第一个,《战国策. 邹忌讽齐王纳谏》,齐威王为大开言路,让天下臣民都向他提意见,面刺寡人之过,说得再激烈都有赏,诏令一经发布,宫廷熙熙攘攘,门庭若市,一年后便门可罗雀,为什么?因为合理意见都被齐王采纳了,人们无意见可提了,于是齐国国势蒸蒸日上,周围国家,如燕韩赵魏各国都向齐王称臣。

第二个,《国语. 召(shào)公谏厉王弭(mí)谤》,说的是刚愎(bì)自用的周厉王不允许臣民提意见,凡是敢非议朝政和他个人的一律处死。大臣召公急急地赶来劝谏,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河道壅塞(yōng sè),只能疏浚放水,而不能一味地蛮横阻挠,这样水量越积越大,水势越来越凶,终有一天会毁堤淹田,淹没国家的。如今天下人都道路以目。什么叫道路以目?就是人们在路上相见,都不敢驻足交谈,只敢用眼神来交流,这很危险呢,请国君三思。周厉王置若罔闻,一意孤行,结果呢,三年后他被推翻,很快死在流放地。

西太后若有所思,说:原来周厉王是被眼神杀死的。

她三天两头地问李莲英,今天怎么不见张幼樵的折子?

由此,张佩纶等人声望大涨,品级虽都不高,但人人敬畏他们,甚至噤若寒蝉,朝中六七十岁,官居一二品的大员,见到而立之年的张幼樵,居然称呼他为“幼翁”。

晚清政坛的风气的确大有改观,人们渐渐敢说话了,比起满洲人入关后一百年的统治,进步了不止一点点。

相声或评书里常说刘墉戏弄和珅,刘墉戏谑(xuè)乾隆,听得大家很过瘾,但这都属于江湖戏说,给老百姓解气玩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代,文网甚密,掌控极严,是文字狱最猖狂,读书人最黑暗的时代,识字之人活得无不战战兢兢。敢写“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大明天子若相见,且把壶(胡)儿搁一边” 这样隐射诗句是要被杀头的。

纪晓岚这样的大文人只敢写一部怪力乱神,胡诌八扯的《阅微草堂笔记》来敷衍后世,使得后人根本无法瞻仰他的真实风采。

真实的刘墉,不仅不敢“忤龙鳞”,惹乾隆一点点不快,连乾隆的大红人和珅,他也得曲意迎合,虚与委蛇(yí)。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推崇康雍乾这类人,还写文章吹捧他们,雍正在他的年代都是被否定的。康熙和道路以目的周厉王并无两样,可能是一个人两次投胎。

到了同治光绪时期,因为洋务的开展,以及不断的内忧外患,冲击着执政者的统治基础,满洲统治者逐渐清醒起来,他们也觉得文字狱过于野蛮,不得不重新考虑沿用过时的统治方式是否还能有效,由于政策宽松,晚清学术大有发展,涌现了很多闻名遐迩的国学大师。

张佩纶倒像戏说里的刘墉,他是真敢弹劾人的。李鸿章很喜欢张佩纶,把他引为忘年交,不光因为李鸿章和张佩纶的父亲是同榜进士,李鸿章还特别赞赏张佩纶,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当初李鸿章也是文采卓越,文辞铿锵,且肆无忌惮,大言不惭的。

他对张佩纶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连生活琐事也多不厌其烦地关照。张佩纶的哥哥得了黄疸(dǎn)病,李鸿章就嘱咐张佩纶马上搬出去和病人隔离,还派了两名西医去张家治疗,说中医无用,结果西医也无效,只好再派中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