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儿说:可以。
李鸿章不理他了,转身和国王攀谈,说:贵国叫火奴鲁鲁(Honolulu) ,陛下名讳(huì)克拉克腊(Kelakela),王后殿下叫古奇库奇(Guccikucci),我感觉你们来自童话世界,日子过得像活泼的神仙。我要是哪天去贵国游历,也要起一个可爱的名字。
国王欢然道:我给宰相大人起一个极有我邦特色的好名字,叫马蜡牛腊(Malanvla),寓意是勤劳的开拓者。
李鸿章说:马蜡牛腊好,我就是做牛做马的,陛下以后就这样称呼我。
顾名思义,檀香山,有香山,雨后香落,横流遍地,俯拾皆是。当地人不以为贵,酋长和国王将流香积攒起来,卖给外国客商,华商把这种香料称为丁香,据说可以辟邪,贩运到中国,极受豪门显贵欢迎。
李鸿章一听丁香,便兴奋起来,吩咐李二把一箱香料带到内堂,交给丁香保管。
李鸿章本来把克拉克腊国王当吉祥物,在晚宴上互相敬酒,说笑话。还特意请了京戏班子,演了猴戏和关公戏,都是热闹的场面。有个武生右手执鞭挥舞,舞蹈般的身段步伐,配合着锣鼓点,高低起伏,跳跃奔腾。
国王说:我看懂了,这个先生身子底下没马,却在表演骑马,相当得有趣。
李鸿章说:这类动作叫趟马,这个不太好翻译,当我没说。
晚宴最**是64个歌妓披铠甲,擎长戈,表演唐朝乐舞《秦王破阵图》,说的是秦王李世民征讨割据势力刘武周的故事。据说是李世民谱曲,魏征做词,如今歌词失传,只剩曲调。
《破阵图》原版舞蹈者为128人,专为英美等大国元首来访,檀香山国较小,人数减半,却也让非同凡响,舞蹈有三变,每变有四阵,有往来刺杀格斗的场景,还有西域龟兹(qīu cí)国的民族特色,其音律慷慨,阵势雄伟。长戈起落,龙吟虎啸;舞姿灵动,身轻骨柔。一会儿如军人般豪情,一会儿如女人般调情,绿水绕山,野藤缠树,粗粝中融入顺滑,只见和谐,并无违和。
李鸿章多次观看,每次都会感慨当年大唐真有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自信和胸怀。
国王一家拼命鼓掌,克拉克腊一个劲地赞叹说到底是大国,不是我们比得了的。
国王也带来了舞蹈队,一群胖大的男女,光着脚,腰里系着一圈晒干的草,一个大椰子一分为二用细麻绳连缀,罩在女子的胸前当文胸,乐队奏出飘**香风的波西尼亚的旋律,真叫人大开眼界。除了客人,大家都看傻眼了,李鸿章一推儿子,说:述儿,去书房读书,你功课都赶不上了。
述儿说:不要。
李鸿章一指李二:你把二少爷拉走。明儿我让他背《孟子见梁惠王上》,他要背不出,我扣你三个月例钱。
述儿气哼哼地被拉走。
李鸿章沉下心来笃定观摩,他的眼光始终跟着戴壳的娘们,丁香张开细腻的手掌挡住李鸿章的眼,李鸿章一把拨撩开,说:你干什么?异域文化要细细品味。
丁香说:擦擦口水吧,十几年前在英国领事馆,你也是这样细细品味的。
李鸿章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凡是好东西,无论来自哪里,都会受欢迎。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丁香说:哼,应该说凡是**的,才是你爱的。
克拉克腊国王看出点意思,说:李宰相要是看中哪位美女,我就让她留下来陪阁下。
丁香死死盯着李鸿章。
李鸿章只好对国王说:你帮帮忙哦。大唐才以胖为美,如今是大清,你送给我,我是帮忙。
国王狡黠地撇嘴一笑,不知道信了还是不信,
快乐的时光转瞬即逝,两人又聊起正事。
国王说:檀香山国弱小,老百姓单纯,一生自在,心满意足地活,无忧无虑地死,家人去世,亲人也不哭,只说是升天去了更好的地方。
李鸿章说:这正是我羡慕你的地方。陛下前世有福报,胎投得好,没人欺负你们。
国王很认真地说:我也有想法,不妨跟您说说世界的格局,我国的处境。俄国我没接触过,没法评论,美英法德四大国中,美国离我国最近,我最了解。美国守本分 ,一直没有贪图我国领土的心,这和他们的立国之本有关。英法德素有大志,开疆扩土,抢占了很多海外殖民地,东洋、南洋都是他们想侵占的码头。所以我呢,就抢先和美国签订和平条约,缔结为兄弟之国,这样就绝了其他国家垂涎我国的野心,小国有时不得不找大国做靠山才能自保。
李鸿章不禁想到《左传》里有一段描写春秋时期,一场晋国和楚国间的战争。当时中原的郑国夹在晋楚两个大国之间,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晋国来了,郑国就给晋国当附庸;楚国来了,郑国又给楚国当仆从,城头变幻大王旗!郑国国王很苦,他谁也惹不起,谁来他就姓谁的姓,做惯了两姓家奴。后来晋国、楚国同时来了,郑国只好说谁胜我跟谁,于是晋楚两国在郑国的土地上大战,楚庄王大败荀林父率领的晋国三军,把晋国势力赶出中原,楚庄王也一举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于是郑国跟着楚国安宁了几十年。
克拉克腊国王说:中国和美国一样,大小国家,无论远在万里之遥,还是尽在咫尺,都能善待,没有吞并之心。我很敬重贵国,但目前中国的近邻日本野心勃勃,倒有一点以小欺大的意思,贵国应该有所防备,我想李宰相也必有警惕。
李鸿章顿时对克拉克腊刮目相看,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模样,能有如此见识,岂能等闲视之?他可不是什么吉祥物,这世上到处有高人,怪不得他能当国王。圣人说,三步之内必有我师,五步之外必有芳草,佛经也说,十方三世无量佛,连佛都不计其数,何况高人?
第二天,开平矿务局总办唐廷枢来访,李鸿章将他介绍给克拉克腊,三人一起深谈,克拉克腊又发表高见,建议李鸿章要效仿德国首相俾斯麦,团结所有能团结起来的力量。中国应该开放门户,与对中国怀有好感的大小国家互通贸易,频繁交往,把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都引进来,如此便能迅速积累财富,逐步自强。若彼此间交往得深了,各国在华就有了不可分割的利益,一旦中国有难,这些国家为了自身的利益,也不会视而不见,中国将不会孤军奋战。
李鸿章彻底被克拉克腊征服了,说:陛下当檀香山的大酋长真委屈了,您可以当大单(chán)于。
克拉克腊说:大单于是干什么的?
李鸿章说:就是匈奴王,草原的皇帝。当年,冒顿(mò dú)单于率领三十万控弦(神箭手)之士,把汉高祖刘邦围困在白登七天七夜,断绝水米,差点全军覆没。这一仗让冒顿单于彻底看清了大汉的真实力量,从此再也瞧不起大汉了。汉高祖只好讨饶,采取和亲政策,又送钱财,又送粮食,还送女人,这一政策延续了70年,直到汉高祖的重孙子汉武帝横空出世,才结束了屈辱的和亲时代。
唐廷枢说:中堂说得太对了。所以呢,在不知己不知彼的时候,千万不要轻易亮底牌,不要随便跟人叫板,万一人家存心找茬,你不就露馅了?
李鸿章猛然一惊,他立刻联想到日本,若将来真和日本交恶,中国的力量能否和对方相抗,有必胜的把握吗?战争存在太多的偶然和侥幸,以我现在的实力不能小看任何对手,不能只凭什么侥幸和偶然。
日本没有落后中国太多,它的明治维新虽有坎坷,但已走上轨道,大有奋起直追的势头,超过我国不会用太长的时间,要不了一代人。日本政令一统,而我政出多门;日本上下齐心,而我一人一心,日本明为外患,实则中国有内忧。
鉴于国家贫弱,我建立海军的方针首先是自保,哪怕外表光鲜,但在别人看来依然是个庞然大物,让他们心存畏惧,不敢轻言挑战。但万一不幸开战,我这个庞然大物会不会成为泥足巨人?前景还真不乐观。
万一我们打败了呢?那和亲悲剧不就要重演了吗?一场战争就可能决定一个国家今后百年的命运,绝不可轻言开战,不能拿国家的命运做孤注一掷的豪赌。
李鸿章满怀心事,期间,国王和唐廷枢的对话他都心不在焉,直到发现国王在看他,才把思绪拉了回来。
唐廷枢正说:汉高祖自以为能挟战胜项羽之余勇,彻底消灭匈奴势力,结果呢?哼,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李鸿章笑着说:景星啊,你还是脱不了商人本色,一开口就是货啊货的。
送走克拉克腊国王、王后及舞蹈队一行,李鸿章接到北京总署信函,说:本年大清出口值7,200万两,进口8,000万两,征收关税1,353万两,借汇丰银行1,615万两。
李鸿章说:这点钱都用在洋务上,就能再办些实业,还能买两艘铁甲舰。
同年,日本成立东京股票交易所。
美国爱迪生发明电灯。
李鸿章从天津至大沽口间架设电线。
李鸿章接母亲来保定过八十寿诞,李鸿章的填房赵小莲、女儿经璹(shú)和大儿子经方也跟着来了。赵小莲和丁香彼此见过,两人年龄相仿,丁香大大方方地叫大姐好,小莲客客气气地叫妹妹好,春梅牵着幼子经迈和哥哥、妹妹见面。一家离散多年,终于团圆,其乐融融。
寿堂摆在两江会馆,单日开席两百桌,设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还有烈焰腾腾的烧烤,红红火火,盛况空前。
李鸿章对丁香说:我应酬如麻,精力实在不济,你多干一些,我就省心些。
丁香说:爷尽管歇着,由客人陪着你说话,喝茶就是,其它的一概不用操心。
京城内外赶来送贺礼的络绎于道,连绵不绝。
大家无不称颂老太太,夸她真是前世修来的天大福气,生养了一位勋名盖世,彪炳史册的传奇人物。大太太站在老太太身后和客人们陪话,二太太为总管,事无巨细,凡进出她手,无不井井有条。她安排经方、经述分别站在大门、二堂迎来送往。述儿说话干脆,都是“谢谢,请坐,敬茶,敬烟,请用”等词。
头一天李府花费四千两,收到寿屏五十架,寿联二十余幛,名画三百余轴,金如意、玉如意一百多个,鼎彝(yí)古玩不计其数。
李鸿章一眼瞥到丁香鬼鬼祟祟(suì)闪进暗室,从里头上了门栓,李鸿章站在门侧,心想,肯定是在数银票,这女人不识字,算术倒越学越好。
门吱呀一声,李鸿章赶紧躲好,丁香先伸出脑袋,满头珠翠,又探出身子,一身罗绮(qí),她转身锁门,一连上了三把大锁,李鸿章伸手往她肩上一拍,吓得女人尖叫起来,三把钥匙都掉在地上。
李鸿章说: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上三把锁,唯恐人家不知道你这门后藏了宝贝。
丁香蹲下身,拾起钥匙,藏在袖口里,还使劲捏了捏,一脸满足地走了。
李鸿章感慨,贫居闹世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人情太大,以后难还了。
前云南巡抚岑毓英也赶来贺寿,让李鸿章颇感意外。前两年因英国腾冲勘探队马嘉里一行被当地土著杀害一案,引起中英两国纠纷,总署为息事宁人,听从李鸿章建议把岑毓英罢职了,李鸿章本来想等事态平息后找机会让他复出,事情一多就淡忘了。
如今岑毓英主动找上门来,除奉上珍贵的翡翠雕件,碧玉朝珠等好几大包礼物,还在李鸿章面前坚持执弟子之礼,又给老太太行大礼,表现极为恭顺,李鸿章对岑毓英的印象大为改观,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用对方开口,李鸿章就清楚岑毓英是花了血本企图官复原职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但岑毓英从头至尾都没有提一句复职的话,甚至连暗示都没有。
岑毓英不主动说,是因为他知道不用说,李鸿章也知道他要说什么,自己一出现在李鸿章面前,李鸿章就知道他要干什么。给老太太拜寿是一个最好的借口,此时送礼冠冕堂皇,伸手不打笑脸人,难道在寿堂里撵他出去吗?只要能在李鸿章面前露一脸,把厚礼一送,就大功告成了。
李鸿章能够想象这两年岑毓英的煎熬,可能岑毓英多次鼓起勇气想要找自己,甚至可能多次在府门外徘徊,躲在远处观望,想来又不敢来,走到门前又退缩,他是怕被拒绝,一旦被拒绝了就连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李鸿章心里一笑,今天岑毓英要是主动跟他要官,倒让他看不起了,好像拜寿是假,行贿是真,两人在做交易。当然,拜寿的确是假,买官的确是真。这个岑毓英会来事,出手阔绰,说话得体,当初只当他是个不顾大局的无知莽汉,却原来是个左右逢源,极擅笼络人的人精。
既然岑毓英不提,李鸿章也就不说,两人心知肚明。李鸿章从来不反感被人利用,被人利用说明你有地位、权力、资源,有利用价值。那些无人问津的闲人才会说怪话,标榜自己清高,那是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酸。
不久李鸿章亲笔致书总署,向他们推荐岑毓英,说他有才干,通史书,明大义,百战滇中,勋劳卓著,他在京中人地生疏,进北京入崇文门时,请崇文门监督不要过于搜捡行李为难他,给岑某人曾为疆臣的面子。企望各位关怀垂爱,使其早日开复,为国驰驱。
李鸿藻拿着李鸿章的信叫在座的大臣遍览,大家说,这个姓岑的很有些手段嘛,当初他就是李中堂要撤的,如今李中堂又竭力举荐他,连过崇文门这样细碎的事也来打招呼?看来此人非等闲之辈。
崇文门是进出北京城的交通要道,也是政府征收各种税项的关卡,比如商业税、田地税、房契税等,崇文门监督一般由内务府大臣兼任。当初和珅封了公爵,做到领班军机大臣,还死扛着这个六品监督不放,和珅的一半财富来自这个门,此为天下第一肥缺。
总署大臣们都暗自寻思,李鸿章如何被岑某人笼络过去的?姓岑的到底喂了他多少好处,让天朝第一人能如此为他说情?
不久,岑毓英当上了贵州巡抚,再后来,回到云南当了云贵总督,昆明大观楼有一副180字的长联,就是他让幕僚赵藩工笔誊(téng)写并镌刻的,流传至今,岑毓英61岁时,病逝在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