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泯恩仇(1 / 1)

李鸿章觉得自己也很可笑,什么二三十万两,五十万两,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国家不强,任人嚣张。

协议一签,中日两军都离开台湾,一场剑拔弩张的大战总算没有打起来。

50万两中的10万给遇害者家属,40万说是收买日军在台湾岛上的城墙兵营器具,实则补偿军费,朝廷是死要面子,自欺欺人。这些总署大佬,懦弱无能,危机刚过,又复歌舞升平。

各国使节在华时日一长,和中国官员打交道一频繁,就会逐渐达成一个共识,相互间能好好说话,能彼此照顾利益的只有李鸿章一人,他才能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筵席。

俄国人则更过分,到处散布谣言,说清廷腐朽,文恬(tián)武嬉,难以沟通,唯有李鸿章是中国最有眼光,最有现代意识的巨匠,除非李鸿章称帝,不然中国没有前途。

李鸿章听到此言极为恐慌,也极为气愤,简直是恶毒的谰言,无耻的挑拨,只怕我死得不难看?朝廷还有人说怪话,什么孙权在吴,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东吴只不过偏安江南,如今诺大的一个中国,内外一切事,咸决于李鸿章,李鸿章,我朝顶天立地第一人。好像在赞美李鸿章,实则满怀嫉妒,暗讽他有野心,要篡位。

李鸿章无奈,谣言不会止于智者,智者只会放任谣言风传,三人成虎,谎言多了就成了真理,朝廷会生想法,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微妙起来。若如此,我岂不危矣?

那我只有一个下策,学西汉丞相萧何来个自污,萧何为避免刘邦的猜忌,故意干一些令人不齿的勾当,压迫同僚,纵容家奴,以公权侵占民田,盘剥小民,再向刘邦要求过度的封赏,让皇帝和天下人都瞧不起自己,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一个没有志向的土财主,这样做才能让汉高祖放心,相信自己没有觊觎帝位的野心。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李鸿章只能仰天浩叹。

左宗棠奉旨来京,他被授予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李鸿章则升为文华殿大学士,位列文臣之首。左宗棠一马离了西凉界,一路风尘仆仆。左李两人在保定相见,李鸿章站在总督府大门前迎候,左宗棠下轿一刹那,李鸿章显得拘谨和局促,毕竟多年不合,不要相对无言,弄得冷场,那才叫尴尬。左宗棠的阔脸被紫外线照得黑亮,像一个刚烤好的馕。两人眼光热烈,情绪亢奋,不由得加快脚步,紧紧握手,居然都哈哈哈笑起来,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丁香亲自下厨,又是鲥鱼、河豚、西瓜鸭盅、翡翠粥,左宗棠说:这几年在西北,整天行军打仗,吃得尽是牛羊肉,人哆嗦在大风里,围着一口大柴锅,捞大骨头,锅里的水就是身边河塘里舀上来的,加一把粗盐一拌,每人发一个大海碗,抱着蹲在草窠(kē)又嚼又啃,跟野狗没什么两样,阿古柏一打来,大家扔了碗,上马就冲锋,收兵回来,接着找碗啃骨头。如今弄得一身羊骚,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脑壳上都要长犄(jī)角了,我怕见皇上、太后时,他们不要捏着鼻子。还是你这顿饭吃得舒坦,圣人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的就是你府上。

李鸿章联想到当年他在安徽打长毛,整天把脑袋挂在裤腰上,过着粗糙的、朝不保夕的生活嘛。李鸿章说:曾文正公,你,我原来都是军人。

两人畅谈到天明,诉说离别之情,说到曾国藩,左宗棠眼角噙着泪,两人都叹息。说到胡雪岩,左宗棠说:少荃,胡某人是给我办了点事,为我在前线筹饷,运输军需,任劳任怨,这不假。但我也没亏待他,他背着我发大财,我还举荐了他二品顶戴,让他一夜成了红顶商人,我也是为安他的心,叫他仔细给我办差,皇帝不差饿兵嘛。

少荃,你不要误以为他是我的人,你我再吵架也还是朋友。胡雪岩是和我做生意,我为国家不得不和他做生意,可我不是商人。胡雪岩今后若还打着我的旗号盘剥敛财,触犯了王纲法宪,撞到你李中堂的枪口上来,你不用顾忌我的面子,你该拿拿,该办办。我没有商人的朋友,也不做任何人的靠山,我和他的生意做完了。

李鸿章不禁感叹,人的感情就是那么难以捉摸,何况他们这样复杂的人物。不知道胡雪岩哪里得罪了左宗棠,已经失宠了,很可能胡雪岩自己都不知道,胡雪岩这只老鼠,还给左宗棠这只猫布下迷魂阵,挣钱不要命了。

李鸿章是想收拾胡雪岩,但投鼠忌器,现在好了,这器都把鼠赶到大街上了,鼠还浑然不觉,美得什么是的。鼠毕竟是鼠,再聪明,再伶俐,也是猫的盘中餐,我早晚吃你,只是现在不饿先晾着,你还真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简直鼠胆包天。

左宗棠说:如今西北平静了,只有新疆伊犁还由俄国人占着,迟早也要拿回来,但不能靠打仗,以后和俄国人打交道得靠谈判。为着我的塞防,国家折腾得山穷水尽,也耽误了你的海防,我向你告罪。目前看来,海防比塞防更加要紧,你任重道远,以后不会轻松。

李鸿章听了大为感动,以前的很多不愉快烟消云散,不管这话是出于左宗棠的真心,还是假意,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李鸿章都不在乎了,骄傲的左宗棠能和自己推心置腹,说这样的话,他满足了。

左宗棠送了李鸿章一匹来自新疆的走马,说是大宛国汗血宝马的良种。这马与众不同,先天性地不走自然步。小跑和慢走时,先左边两腿同时抬起下落,然后右边两腿同时起落,四蹄轮换着奔驰,左宗棠管它叫“一顺边”。

一匹**得当,毛色油亮,矫捷健壮的走马,价值十几两甚至上百两黄金。左宗棠配送的马具也十分华美考究,马勒(lè)嵌玉镶金,马鞍用金丝绒,马胸和马头都缀着红缨,脖颈下系着一串铜铃,跑起来叮咚作响,十分清脆。能买得起走马的人非富即贵。

左宗棠说:宝马赠英雄,少荃,只有你,才能让这马服帖。李鸿章极为高兴,并不是李鸿章在乎一匹马,而是左宗棠对他的认可和尊重。

李鸿章评价左宗棠“心地光明,耐劳好强,堪称君子”。

李鸿章嫡子李经述从家乡来保定生活学习,李鸿章大哥李翰章为侄子推荐姓姚的举人为西席(家庭教师),李鸿章自然应允。李鸿章每次问李经述,姚老师教得怎么样啊?李经述总是瓮声瓮气地说不错。

李鸿章对丁香说:这个述儿,整天沉默寡言的,憋在屋里打坐参禅,他坐在桌前,面前堆老高的书,不叫他出来吃饭,几个时辰也不带挪动的。也不知道真把心思放在书上,还是丢到爪哇国了。

当年我可是生龙活虎。一玩起来,胡天野地,上树掏鸟,潜水捞蚌;一写起文章来,满腹经纶,下笔千言,旁若无人。要么痛快地玩,要么痛快地读书,每一样都是尽心的。哪像述儿,读书不用功,游戏也不用功,哪样都沉不下心,只怕不是成才的料。

丁香说:述儿亲妈死得早,又长年不在你身边,赵夫人,我,春梅都代替不了亲妈的。他是爷原配生的嫡子,李家的凤凰,凤凰男哦。大家都让着他,宠着他,不敢给他受一点委屈,可孩子心思重,拘谨、胆小,凡事看人脸色,做事三心二意。要是过两年给他娶了亲,正式立了门户,有了媳妇,他自然会老成起来,爷再给他些历练,或许就成了个小李鸿章呢。

李鸿章说:可我总盼望凤凰男比我有出息,雏凤声于老凤声嘛。

丁香说:爷,你可拉倒吧,谁还能比你有出息?这天下好事总不能永远被你李家包办了吧?你是文曲星和武曲星附体,几百年也出不了的双料魁星,你还指望述儿超过他爸爸去?那他就只好当皇上了呗,想造反呢?爷教我的《好了歌》自己也忘了吗?世人都道神仙好,唯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李鸿章先是被夸得极为受用,后面的话却让他醍醐灌顶,哪个父母不是望子成龙心切,但儿孙自有儿孙福,岂能为儿孙做马牛?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操那闲心作甚?这几个儿女能托生在李鸿章家,含着金汤匙出生,已经是累世的功德了,不知比平凡人家好上多少倍?爸爸能帮儿子,但爸爸只能扶儿子上马送一程,最终的道路还要靠自己走完,成不成才还在于自己。

李鸿章抽空看了一些儿子的作业,姚老师批改清楚,文字流畅,李鸿章起初还满意,但后来有点不满意了,姚老师竟自作主张地把儿子也带来府上。李鸿章不响,丁香却看不顺眼,她跟李鸿章说:这可没有前例,哪有出来教书还带家眷的,招呼都不打,堂而皇之就一起住进来了。他的儿子他自己养,我们奉上的束脩(xīu)也不薄,他舍不得自家开火窗,却跑来蹭饭,分明是揩油,这个老师人性不好。

李鸿章有同感,但碍于李翰章的情面,不便发作,反怪丁香小气,说:妇道人家,不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嘛,姚先生的儿子和经述年龄相仿,能一起学习,等于给述儿找个伴,否则述儿太闷。

丁香不再作声。

过了一段时间,姚先生主动来向李鸿章汇报经述的学业,大赞经述学业突飞猛进,背起书来朗朗上口,还能写几笔漂亮的小楷,做几篇文采飞扬的文章。说话听音,李鸿章咂摸出其中意思,姚先生名夸经述,实则赞自己教学有方。

李鸿章敷衍着说,名师出高徒嘛,还是我大哥有眼光,选了个好先生。

姚先生面有得色,竟暗示李鸿章日后给自己安排一个体面的差事。原来如此,李鸿章不快,但面上还如春风一般,说:这也是应有之义,过一段时日吧,总不能老让先生委屈,终日与小子为伍,埋没了足下的才华。

姚先生大喜,站起来一躬到底,说:一切还要仰仗东翁,东翁大恩,姚某没齿难忘。

李鸿章望着姚先生远去的背影,笑脸逐渐凝固成冰脸。

转眼到了年底,李鸿章让丁香按照谈妥的工钱再额外支付姚先生二百两,二百两能在乡下买十五亩上等水田。姚先生直接跟丁香说嫌少,他以为能拿到五百两,因为这是在李中堂的府上,我还是大伯推荐来的。还说,为了经述的学业,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搭上了,父子两人陪一个,吃苦耐劳,朝夕教导,李府请他一个,实则请了两个,却只付一个人的工钱。

丁香忍无可忍,杏眼圆睁,伸出保养得很好的手指头,指甲如葱尖一样,几乎戳到姚先生脸上,呵斥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你还好意思说,谁请你儿子了?你儿子拖油瓶似地跟过来,白吃白喝大半年,府上府下没有不戳你脊梁骨的,你不光爱占小便宜,还贪得无厌,大言不惭地向老爷要官。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当官的材料吗?你去查查《史记》,什么叫沐猴而冠,你戴上官帽,披上官服,还有个人样吗?老爷海量,不跟你计较,我可不惯着你。给你二百两,就是看述儿大伯的情面,你竟然还嫌少,我劝你不要得寸进尺,错打了算盘,敢在总督衙门耍赖皮,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姚先生的脸由白而红,由红而紫,由紫而黑,气得浑身乱颤,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他每说一个字,就招来丁香十句骂,最后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府里男女都憋着笑,探头探脑看着丁香插腰教训姚先生。

李鸿章正在二堂喝茶,以为姚先生会对酬金满意,一路小跑来向自己道谢,要是他懂道理,明年就再聘他。姚先生没来,只听到外面吵嚷,李鸿章极为诧异,府里上下,除了丁香,谁敢喧哗?仔细一听,果然是丁香,好像只有她一人唱独角戏,吵架的另一方显然上气不接下气。丁香骂人,抑扬顿挫,吐字清晰,层层推进,逻辑缜密,有论点有论据,只是她不识字,否则能参加高校演讲比赛了。

丁香骂姚先生不知羞耻,让李鸿章听了无比痛快,自己堂堂文华殿大学士,居然被这个市侩(kuài)小人辖制了大半年,还想着明年再用他,真是吃错药了,自己办大事不糊涂,做小事常糊涂。亏得有个丁香出来拔创,自己不好说的话,不好做的事都由她去做,真是个贤内助。也好,既然撕破了脸皮,就一撕到底,他要马上给大哥写信,说清原委,把姓姚赶走,想必大哥不会介意。

丁香气鼓鼓进来,两腮红红的,大冷天还用手当扇子,给自己扇风。见李鸿章在座,正想说话。李鸿章一摆手,说:眼下就把姚先生辞了,请他另投高明。你礼数周到一些,手面再大点,他嫌二百两少,你加他个一百两,好聚好散。好在述儿学业已有长进,也知道用功了,我亲自给他讲几天学,读书我最有心得,知道要找什么书看,要写什么样的文章,我十六岁在他这个年纪,连老师都不要了,全靠自己发奋。

李鸿章即刻叫李二给姚家爷俩收拾行李,雇个车把式,明儿一早送出城。还说:我不要再见到他,他晚间若来找我,一概挡驾,叫述儿今晚也搬到迈儿房里,兄弟俩挤一挤,都不要让姓姚的找到。

李二带人来给姚先生收拾,都没有好脸色。姚先生后悔了,他来找李鸿章,仆人说老爷今晚有重要公事不见人。姚先生在二堂外转了好几个圈子,仆人们都看着他发笑。姚先生又去找经述,想让经述找李鸿章斡(wò)旋,但经述房里黑咕隆咚,老妈子说经述出门见亲戚了,今晚不回来了。

李鸿章在细节上考虑得蛮周密的。天刚蒙蒙亮,姚先生父子苦着脸上车,怀里揣着三百两银票。

李鸿章问李经述:述儿,给你换个老师怎么样啊?

述儿瓮声瓮气地说:可以。

李鸿章又问:父亲先给你上两天课怎么样?

述儿瓮声瓮气地说:可以。

丁香说:二少爷,怎么老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啊,能说三个字吗?

述儿瓮声瓮气地说:不想说。

两天后,檀香山国王克拉克腊一家游历中国,并专程拜会李鸿章,李鸿章带着李经述一起接待,克拉克腊国王一家身材敦实,门幅很宽,国王夫妇两人并排进门,门就被挤住了。国王镶金带银,一身富贵,一脸萌态,眼睛很亮,牙齿很白,嘴唇很厚,红唇未启笑先闻。

李鸿章打趣说:陛下有点弥勒佛的神态,还有点像晒黑的无锡大阿福,让人见着就感觉亲近。克拉克腊送给李鸿章檀香山产的名贵香料和椰子粉,李鸿章马上叫李二冲两杯来喝,直说,沁香扑鼻,和我们儋州(dàn,海南岛)产的椰子有各有千秋。又问端着杯子的李经述:经述,味道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