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要赔偿(1 / 1)

刘坤一气坏了,我是给李鸿章面子才给你台阶下,你倒蹬鼻子上脸了,这天下不是你李鸿章一人的天下,别人怕你,我偏不怕你。有种你让李鸿章来和我评理,今天本部堂非撤了你不可。

胳膊拧不过大腿,王继远被停职了,刘坤一还不解气,上奏弹劾王继远。朝廷很快批准将王继远撤职。朝廷怎么会为一个省里的中级官员驳封疆大吏的意见,即便知道王继远和李鸿章的关系也只当不知道。况且总署还有不少人对李鸿章有意见,正想看热闹,所谓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李鸿章再生气,也不会好意思为小舅子找总署吵架。

其实李鸿章只见过王继远一次,王在李鸿章面前像一只温顺的柴狗,丁香把他哥夸得像花一样,李鸿章被蒙蔽了,他对王继远并不了解,却被拉进政治斗争的漩涡,人们都非议李鸿章纵容小舅子胡来。表面上看李鸿章冤枉,但往深里想,他并不冤枉。王继远这样的人,既无才又无德,若没有李鸿章做后台,怎么可能身居高位?即便李鸿章没有为王继远打招呼,也会有趋炎附势的人来讨好王继远,希望通过王继远来疏通李鸿章的门路。

大人物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关注,首长若不注意对亲属部下的管束,矛头就会指向他,就会被人牵头皮。

李鸿章把丁香找来骂一通,丁香说肯定是刘坤一陷害我哥,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他们明打我哥,实则打您。

李鸿章说:刘坤一虽和我不睦,在招商局的事上也一直怪话连篇,但他为人老成持重,从不挟私报复,肯定是你哥误入歧途,被身边的小人蒙蔽带坏了。

李鸿章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王继远还需要被人带坏吗?他当着丁香的面给刘坤一辩解,心里却未必那样想,也觉得这是刘坤一组织的一场政治迫害,目标针对自己。

丁香说:是啊,是啊,我哥一向正直,不懂个辨别方向,人家一说好话,他心就软,听信谗言,把坏人当知己,这不是中了坏人的套了嘛。请爷做主,给他换个地方,再让他为爷出力。

李鸿章说:换个屁,捞够了就滚吧,还给我出力?不要坍我的台,我就给他烧高香了。他在李宗羲、刘坤一跟前胡说八道,说什么加固江防都是劳民伤财,是形同虚设,凭我家李中堂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洋人收拾得服服帖帖。我有那么大能耐吗?我若有这手段,还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地去搞什么海军,凡事凭吹牛不就行了?你让人家怎么看我,还以为是我大言不惭呢。你哥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

丁香:我哥不也是崇拜爷嘛。总觉得你无所不能,能上九天揽月,能下四海捉鳖。

李鸿章说:好了,好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李宗羲是我们那一科最年长,最厚道的人,他拿我当小老弟看,刘坤一是曾大帅赏识的人,一贯对我不买账。他俩都是宦海沉浮,老道多谋的重臣,太后也要给三分面子,你哥算哪路毛神?也敢目空一切,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的,到底仗了哪个混账王八蛋的势力?

话音刚落,李鸿章就后悔说错话了。

丁香憋着不敢笑,眼睫毛忽闪忽闪,一脸萌态。

李鸿章说:叫你哥别在我面前晃悠,你若要周济他,也不要让我知道,你想让他官复原职,想都不要想。我再警告你一句,以后不许你们打着我的旗号出去任意胡为,否则王法在上,等到恶贯满盈那一天,别怪我大义灭亲。

丁香就黏在李鸿章身上撒娇,说:你灭呀,你灭呀,你一直想灭了我,再找好的。

李鸿章搂着她不响了,王继远从此和官场永别,专心发财去了。

在美国前总统格兰特的调解下,驻日大使何如璋和伊藤博文订约,将琉球一分为三,才过两年,日本又生事端。有一群琉球人,来自三分之一归日本管的地界,也叫冲绳人,驾渔船在洋面上捕鱼作业,被大风刮到西南面的台湾。登岛后遭遇生番袭击,死了四十几个人,这下给了日本借口,说替琉球人出头,大举进兵,发十几条兵船登上台湾岛扎营,建了城墙不走了。

总署收到日本大使柳原前光的照会,扬言中国必须赔偿琉球人抚恤金,日本出兵费200万两。

总署的人一脸懵懂,照例找李鸿章商量。

李鸿章说:狮子大开口,穷疯了。

李鸿章立刻下令招商局往台湾运兵,徐润先后派出“伊顿”、“海镜”、“永清”、“利运”四船,运送淮军5000人及大量物质抵达澎湖、鸡笼、打狗等地,和日军形成胶着状态。李鸿章的意思还是要以兵力上的优势促成和谈,这也是总署的想法。

李鸿章写信给总署,说:日本吞并琉球之心已非一两年,只拿三分之一的岛屿它绝不甘心,整个琉球一日不入它彀(gòu)中,它就一日骨鲠在喉,以目前中国国力,怕是保不住琉球,但琉球尚不足虑,若日本以琉球为跳板,谋取我台湾才是大忧。我不赞成赔偿日本,此举有损国体,若总署欲息事宁人,尽快消弭兵端,促成双方早日撤出台湾,我建议可敷衍二三十万两,不要再超过这个数。

李鸿章还说了一个典故,北宋时期,契丹辽国入侵中原,在宰相寇准的坚持下,宋真宗北渡黄河,来到宋辽前线督战。宋军士气大振,射杀辽军主帅萧挞(tà)赖,萧太后只好求和,提出北宋每年进贡辽国岁币300万贯。北宋派出使臣曹利用,宋真宗对曹利用说,我们接受的底线是100万贯。

曹利用临行前,寇准正告他,若岁币超过30万,你拿头来见。曹利用慷慨表态,我若有损国威,绝不活着回来。不久他回来了,正值半夜三更,宋真宗急切召见,问到底谈了多少?曹利用伸出三个指头,宋真宗大为惊慌,哆哆嗦嗦说,你怎么答应人家300万?顿时跌坐在椅子上,很久才缓过神来,说,要是300万能买来和平,也算值得。

曹利用哈哈大笑,说只有十分之一,区区30万呐。宋真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恨不得抱起曹利用,狠狠亲他一口,他骂曹利用,你个泼才,怎么不早说,你要早说,为什么不早说?

李鸿章在信的结尾写道,望总署各位大人,能仿效忠臣曹利用,为国家多争一口气,多留下一点自强的家当。

日本特使副岛种臣赶到找总署交涉,他以前专和文祥打交道,为晋见皇太后排队前后的问题还闹过,但总体还是和睦的,现在文祥死了,他要面对李鸿藻、王文韶、沈桂芬三个人。

三个人说:老规矩,先吃饭吧。

副岛种臣说:我早料到了,昨天起我就没吃饭。

吃了一下午,尽聊一些风花雪月,王文韶还清唱了一段《空城计》,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引得所有人击节叫好,李鸿藻也唱了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长腔拖得悠远,显得苍凉。沈桂芬说:把琴师请来,我来个刀马旦《穆桂英挂帅》。

沈桂芬学女声,也很有巾帼英雄的范儿,他唱到:有生之年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番邦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抵百万兵。

副岛种臣显然没听懂其中大意,还跟着拍手,说:我不懂京剧,但也觉得好听,以后能把京剧带到日本就好了。

唱到快掌灯,副岛种臣说娱乐节目就此打住吧,我们直奔主题,要不然就要吃晚饭了。那三个无可奈何,一扫刚才的盎然生机,正襟危坐。

沈桂芬沉痛地说:琉球人跑到台湾,不幸罹(lí)难,的确令人痛心,请代我向受害者家属表示深切慰问。

副岛种臣哭丧着脸说:我代表受害者家属真心接受贵国的慰问。

沈桂芬说:那些个凶手虽说也生活在台湾岛上,但他们是生番,你的明白?

副岛种臣摇头。

沈桂芬说:你听我说,台湾人分两种,一种叫熟番,一种叫生番。熟番归顺我大清,沐浴中国教化,学习中国礼仪,与我大清子民无二,若他们身受冤枉,我们政府要替他们声张正义,讨回公道,若他们作奸犯科,以身试法,我们政府也会依律惩罚。至于生番嘛,茹毛饮血,民智未开,好勇斗狠,只能算化外蛮夷,我国不会替他们出头。说到底,你不该找我国政府,该找生番算账。我国也是受害者,被这些生番连累,替他们擦屁股。

副岛种臣明白了,沈桂芬是推卸责任,但他发现沈大人的观点存在漏洞,你既然把生番当化外之民,那他们生活的地方自然是化外之地,既然是化外之地,就没有哪个国家在那里拥有主权,也就是说谁都可以去,只要不被轰出来。

副岛种臣很狡猾,他把这话记住了,回家后写在日记里,某年某月某日,沈桂芬亲口跟我说,台湾生番不是中国人。

这叫备而不用,将来哪天,万一中日打仗,日本要输了,一切无从谈起,要是赢了呢,就可以凭沈桂芬今天这句话向中国要台湾,反正主权不明,你自己都不认嘛。果然20年后,中日真打仗了,日本还赢了,就拿这句话来要台湾。

谈话继续进行。

李鸿藻说:不是老朽倚老卖老,我讨个大说,论年纪在座几位都是我的晚辈。

大家都说当然当然。副岛种臣说:您德高望重,您肯定是李鸿章大人的哥哥,你们名字很像。

李鸿藻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你听我说,台湾和中国的渊源可以追溯到三国,有史可查,那时吴主孙权就派将军卫温率领水军去台湾驻守,台湾还算东吴的领土。自康熙年间台湾回归,一直为福建省下辖一府,日前福建巡抚丁日昌已奏请将台湾扩为四府一厅,今后还要建省,台湾省是大清的属地,此节毫无争议吧?

副岛种臣说:没有,台湾主权是贵国的,日本没有侵占台湾的心思。

王文韶说:那么贵国还在台湾驻扎那么多陆海军,意欲何为呢?台湾没请贵国保护啊!

副岛种臣说:我们为琉球遇害渔民讨个公道,只要贵国肯赔偿,我们二话没有,今天拿到钱,明天就拆迁。

沈桂芬说:你开口就索要200万两,这叫欲壑难填,中国再大再富有,也断不会买这种无理的单。请贵使先回去转告你家天皇,或者关白,将军,幕府什么的,请想好了再议。

副岛种臣一笑,说:不必,这一来一回就是一年,谁耗得起?我是全权大臣,专责琉球赔偿事宜,只须和驻华大使柳原前光达成一致就行了。还有,自丰臣秀吉之后,日本就没有关白了,关白的称号永远归于丰臣秀吉一人。就像你们的唐太宗,当过尚书省尚书令,他当皇帝后,尚书省就不再设尚书令,以后的最高长官就叫尚书仆射(yè),尚书令的称号只归唐太宗一人。

副岛种臣的一番话让三位大人很吃惊。

王文韶说:我对这个日本弟弟还一知半解,你倒把中国哥哥研究透了,真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要是糊里糊涂和你打仗,恐怕要吃亏。从今往后,我得重新认识你们了。

副岛种臣说:贵国要真认真对待日本,日本也无所谓,哥哥弟弟比一比谁跑得快?就怕风头一过,你们又岁月静好,心宽体胖(pán)了,所谓积重难返,也不是几位大人空喊几声振作就能行的。日本走到今日,真心不容易,反对洋务的不比贵国的少,为废除幕府,解散武士,不知道起了多少波折,原来的实权阶级如今没了实权,几百年被压在底层的人都有了翻身的机会,让一些人高兴了,就有另一些人不高兴,这世界哪有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道理?

王文韶说:请继续说。

副岛种臣说:我打个比方,我有一盘吞拿刺身,原来只供一个人吃,现在一帮人来吃,原来那个人只能少吃甚至吃不到了,他自然很不高兴。怎么办呢?我只有捕捞更多的吞拿,做足够的刺身,让每一个人都吃饱,那就没矛盾了。那如何才能捕捞更多的吞拿呢?我就得把捕鱼船造得更长些,跑得更快些,鱼网结得再大再牢些,船上要扔掉很多旧东西,又要添置很多新东西,船长、船员都要换,今天的日本正在这样做!

大家陷入沉思。

李鸿藻说:好好,你的比方的确发人深省,我得消化消化,但你那吞拿刺身,属生猛之物,老朽消化不了。

副岛种臣笑了,说:李大人的话很诙谐。双方又沉默了。

沈桂芬说:副岛特使,我们言归正传,一切虚文都不谈了,现在关键就一个字——钱,对吧?

副岛种臣点头。

王文韶说:要弄一个既好吃,又好看的东西。

副岛种臣笑着说:那是一个什么美丽的产物?

李鸿藻说:就是你得到实惠,我脸上也要有光。

副岛种臣点头。

李鸿藻说:总之要有个合适的尺度,你要是锱铢(zī zhū)必较,寸步不让,这谈判就打住。

副岛种臣说:我不坚持200万两的赔偿。日本和贵国一衣带水,友好邻邦,千年来往来不断,唐朝时期就有日本遣唐使,规模多达上千人,日本一直把贵国当成哥哥,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谈的?

李鸿藻说:贵使有这个态度,就有转圜的余地。不瞒你说,总署和李鸿章有过商量,我们的意思是10万两,这个数字已经很优厚了。

副岛种臣立刻摇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万万不可行。10万两都不够出兵的本钱。

沈桂芬说:那你要多少?

副岛种臣伸出一个手指头,意思是100万两,三个人一起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王文韶说:光你好吃了,我只剩不好看了。

沈桂芬说:我退避三舍,示我怀柔宽大,安抚四方之诚意,贵方却误以为我示弱,那你我索性摆开阵势,好好周旋一番吧。

李鸿藻愤然说:你纵然是下山的猛虎,我也有过景阳冈的武松。中国有四万万人,皆怀抱舍身为国之心,人心即是我重兵利器,何曾惧你一岛国?

李鸿藻曾听李鸿章说,所谓人心,不过空谈,并不可靠。以以往教训看,人各一心,如攥(zuàn)流沙,攥得越紧,散得越快 。

李鸿藻偏不接受,今天特意向副岛种臣说起。其实他并不想让和局破裂,盼望着快刀斩乱麻,用钱解决争端才是上上大吉。

副岛种臣不买账,四个人唇枪舌战,拖到傍晚,两个翻译都吐白沫了,只叫续水,大家猛喝几口,接着再争。

几天后,李鸿章得到总署的信,说最后谈到50万两,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少荃还觉得不妥,我们可以推翻前议,由你来和日本人交涉。

话说得很没底气,好像怕李鸿章要骂他们丧权辱国一样,还有点推卸责任,掼纱帽的意思。

李鸿章的确很不满意,他的底线二三十万,你们怎么开口就允诺50 万?50万呢,半条铁甲舰了,当年直隶受灾,几百万饥民,50万两就都能救活了,胡雪岩、盛宣怀才各捐一万两,我就把他们当亲人一样。真是崽(zǎi)卖爷田不心疼,怎么办?推翻吗,唉,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