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局收购旗昌轮船(1 / 1)

福建巡抚王凯泰病故,现任布政使丁日昌接任巡抚。丁日昌是李鸿章在福建布下的一枚重要棋子,丁日昌不仅要为左宗棠的福州船厂添砖加瓦,培养船政人才,更要关注台湾。台湾在明朝时期被称作小琉球,台湾和琉球唇齿相依。

如今琉球局势岌岌可危,李鸿章知道日本虽和他签了三分琉球的协议,但伊藤博文蠢蠢欲动,少则两年,多则五年,他还是要在琉球上做文章,若琉球一失,唇亡齿寒,台湾危矣。丁日昌一到任,李鸿章就关照他,每年冬春,巡抚衙门移驻台北,夏秋回迁福州,保持台湾和大陆的紧密联系,丁日昌建议除台湾台北府,再设淡水、宜兰、新竹三县和鸡笼厅。李鸿章一概照准。

那年夏天,福州暴雨不止,前后十天,水淹省城,水深几尺,人都聚在屋顶上煮饭,出行在街上划船,俨然东方威尼斯,民众苦不堪言。丁日昌日夜在城头指挥抢险救灾,六天没下城墙,等到水势稍退,他刚一放松,就一头栽倒了。

李鸿章十分心疼,写信给他,说:随信附上西洋鱼油、铁酒,其药力强似人参百倍,我和丁香,安徽的妻子,儿子都日常服用,精神大旺,已吩咐人在香港大药房为你购买此两种补剂。如今我才领悟中医都是骗人的,西洋的机器兵法高于我,二者医术也相差悬殊,西医外科比内科还神妙,我患足疾,用中医的汤剂、膏药,丝毫不见效,只好改用西医,吃了十几粒西洋丸药,打了几针,几日功夫就恢复如常了。明春二三月,请你搭船北上来天津,我延请西医为你会诊,必叫你霍然痊愈。

李鸿章对中医的偏见和鲁迅先生一样,当年鲁迅的父亲患了水肿,周家请绍兴城最有名的中医,出诊一次要银元一元四角,且是隔日一次。晚上出诊费加倍,出城再加倍。

名医坐一顶小轿,进屋坐定,稍一号脉,就开方子,起身拿钱就走,直奔下一家,请他的人络绎不绝,可谓日进斗金。方子还有限,唯有这药引子让鲁迅实在难找,如经霜三年的甘蔗,戏台上打破的鼓皮。某次更离奇,要河滩上雌雄蟋蟀一对,且指明要一个穴里原配的,不是原配的没资格。蟋蟀没有结婚证,如何证明它们不是半路夫妻,或者是掳(lǔ)来做压寨夫人的?

李鸿章的赵夫人是填房,丁香是小三,春梅是通房丫头,都不配做药引子。

上海的铁路拆了,滦州的开平煤矿出煤了。唐廷枢向李鸿章报喜,李鸿章又喜又忧,喜的是中国的物流运输有燃料了,忧的是煤如何运出来,如此大的量,靠骡马,靠人力吗?即便千里迢迢运到各地,成本是多少?开一条运河呢?地势高低不平,方圆百里之内没有江河,那只有一个办法,开铁路。

为开一条十八里从开平胥各庄到唐山的铁路,李鸿章大费周章,和总署磨破了嘴皮子,反对声音甚嚣尘上。北京人为上海人的风水尚且操碎了心,硬是拆了吴淞铁路,如今铁路修到眼皮子底下,如何肯坐视不理?

倭仁说铁路机车呼啸往来,震动几代皇帝陵寝,切断龙脉,有亡国之虞;且机车冒黑烟,会摧残沿途庄稼,禾苗枯死,人民断炊,李鸿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倭仁倒很有环保意识。

大帽子一顶顶往李鸿章头上扣,李鸿章说,去你妈的,神经病。骂归骂,事情还要做,事不能逆取,只能顺为,只要达到目的,手段可以变通,要用点策略。李鸿章撒谎,说:开平煤矿的火车不用蒸汽机车,只用骡马在铁轨上拉车皮,只有驴吼马嘶,没有车头呜呜。

这样朝廷勉强同意,倭仁还是不甘心,说李鸿章狡猾,日后还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鸿章心里说:你这老家伙说对了,现在我隐忍,等风头一过,我还要卷土重来。将来整个中国到处都是呜呜叫的火车。

唐廷枢按照李鸿章的指示,加紧建路,把机车头藏起来,买几百匹骡马,煞有介事地在铁路上拉煤,成为各国报章上的笑谈。很难想象,这种奇怪的场景居然在中国存在了好几年。

徐润在招商局一人独大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年,由于签订了六年齐价合同,招商局、太古、怡和、旗昌等竞争对手都相安无事。

1876年,美国南北战争已经结束,国内掀起了投资大热潮,东西两岸热火朝天,旗昌萌生了退出中国市场的念头。

旗昌的轮船多为木质,其他三家都引进了新式铁壳船,招商局又有李鸿章为代表的政府撑腰,齐价合同使得暴利时光一去不复返,旗昌无心再投入巨款将船队更新换代,它打算整体出售在华资产,将资金回笼,带回国内。名义上是参加国家建设,尽一份商人的爱国责任,实则谋求更大的利润。

资本逐利,本也无可厚非。

旗昌大班向各个渠道放风,说如今美国建设如火如荼,旗昌要撤资回去爱国了。市面上有很多零碎的小轮船公司,多则四五艘,小则一两艘,都不是旗昌的目标客户,蛇岂能吞象?我们的目标是太古、怡和、招商局。

三家收到信息后,反应不一,该不该接盘?太古、怡和、招商局相互聊了几次,都表示大家都是大象,大象吃大象,吃得下吗,难啊,还是算了吧。徐润一听就知道,这是放烟幕弹,私下里他们肯定会和旗昌接触。果然如此。

旗昌对三家都是一口价,其名下所有轮船、码头、栈房、铁厂、地皮、船上所有物件,包括机器木铁煤各料,一共作价256万两。

几家接触多次,怡和、太古都因旗昌要价过高而退出。李鸿章一开始也打退堂鼓,他的钱永远不够用,叫他一下子拿出两艘半铁甲舰的钱是要他半条命,所以他吩咐徐润再等等,再看看。徐润却说:中堂,我看这是一笔好买卖,旗昌要是为招商局收购,那招商局将在中国航运业独领**,绝尘而去,所有轮船公司实力相加也不过招商局一半,中国市场将被中国企业垄断。

李鸿章又被说得心动了,说那你先端着,对他们爱搭不理的,看准时机,一旦旗昌股票下跌20%时,你再出马,购买价格越低越好。

徐润说:行。

这样反反复复,拖拖拉拉,又熬了七个月,旗昌有点坐不住了,市面风传旗昌要跑,股票价格一直在跌 。旗昌骑虎难下,烂船还有三千钉呢,那么的好的产业要被作贱了,仨瓜两枣地出手,怎么行?

于是频频找徐润,谁先找谁,谁就有求于对方,谁就被动。这下徐润可以拿捏对方了,他总是推脱,不是今天局里开会,就是明天下面视察,他是在等旗昌股票跌20%的那一天,旗昌也看出来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徐润和旗昌大班坐下来了,双方就切入主题,徐润明确表态,我要买。大班搓了搓手,心里一块石头,捧了大半年,终于落地了。接下来徐润组织了会计小组,入驻旗昌进行资产审核。

旗昌有大轮船16艘,江船9艘,海船7艘;

小火轮4艘,驳船5只、趸(dǔn)船5只;

上海、宁波、镇江、汉口、九江、天津等码头、栈房、地皮。林林总总有2000处地产,还有17栋洋房。

徐润看着报表,265万两的要价,还算合理,美国人没有漫天要价,但天下没有不还价的生意。

徐润对房地产有特殊的癖好,他第一念头,收购之后,这17栋洋房不要计入招商局资产名单,想办法要纳入我个人名下,这要在会计上做点手脚。

双方谈了好几个月,几次都拍桌而去,后来又都回来,徐润往脚脖子上杀价,然后再一点点往上提,不要以为面红耳赤就是谈崩了,这都是谈判手段,利益最大化,成本最小化是生意的本质。面皮薄,心不狠,手不辣干不成大事。

旗昌大班最后说,算你狠。

1876年12月31日,双方达成最终协议,共六项条款:

一,旗昌以200万两整体出售给招商局。

二,200万分期支付。第一笔40万两在签订协议两天后支付,之后两个月内再支付60万两。剩余100万两分5年付清,年息8厘。

三,100万两欠款,用招商局现有地产交旗昌做抵押。

四,资产一经交付,船只即刻换旗。

五,旗昌原1300名职工,由招商局酌量录用。

六,1877年上半年轮船生意仍由旗昌代办,下半年移交招商局。

第一笔40万两由招商局支付,第二笔中的30万两由户部翁同龢遵旨拨付,另30万两由李鸿章暂挪北洋水师的钱,本来他要买一批美国鱼雷和两艘英国碰船(带有尖角的轻型巡洋舰),鱼雷只好退订,碰船还是咬牙买进,一艘叫:扬威,另一艘叫:超勇。

招商局一下子有了27艘轮船,江上、海上都是挂着招商局旗帜的船只,航线扩张到长崎、吕宋,声威大壮。徐润马上用私款建了一个轮船保险公司,招商局的船只都在他名下的保险公司投保。

李鸿章对协议颇为满意,说,徐润有手段。

沈葆桢说,此为千百年来的创举。

盛宣怀说,肯定有猫腻,徐润又发一笔大财。

国子监祭酒王先谦参劾招商局唐廷枢、徐润,沆瀣(hàng xiè)一气,上下其手,败坏局务,营私害公。李鸿章不买账,上奏辩解,说唐廷枢早已离开招商局,目前只有徐润一人主持局务,谈何沆瀣一气,上下其手,王祭酒的结论应该下在调查研究之后。

南洋大臣刘坤一也参奏盛宣怀勾结徐润,在收购旗昌轮船公司等事项中舞弊贪墨。盛宣怀听到后反而很高兴,快来查,快来查,我和刘制台一样,对损公肥私,中饱私囊的不法行为也深恶痛绝。盛宣怀此时一身清白,愿意朝廷派大员来查招商局,但李鸿章不愿意。

李鸿章再次上奏,说盛宣怀在局期间不经手银钱,还说因盛宣怀精明干练,已派他用,年初其退出招商局,不再领取局里薪水,也不曾参与旗昌的收购,我担保他收购案无关。若招商局真有舞弊情节,我当自查,绝不姑息。

李鸿章说的基本是实话,只有“我当自查,绝不姑息”的话是敷衍,他很清楚招商局的污泥浊水,但他没精力去查,也不愿意去查,查出任何见不得阳光的勾当都是给自己找不痛快。等有朝一日他不再容忍徐润,自己会去解决,但不欢迎外人来拆台。

李鸿章高接低挡,把所有射门一一化解,诸多弹劾都不了了之。

徐润着实紧张了一把,很老实了一段时间,他换了一副面孔,见人都客气,对人都关心,哪怕最基层的员工他也称兄道弟,弄得人家受宠若惊。但时间一长,发现没人来查他,他便旧病复发了。只要由李鸿章这座大山挡着,谁也别想打招商局的主意。

徐润换回真面孔,该贪污继续贪污,该挪用继续挪用,该受贿继续受贿,该放贷继续放贷,绕来绕去都是一个钱字。他在上海的地皮越买越多,只等哪天暴涨,他就一块一块抛出去。

两江总督沈葆桢去世了,新来的叫李宗羲(xī),是李鸿章道光二十七年的同科进士,在晚清三十年间,做到各地督抚,直至中央六部长官、军机大臣,有好些是李鸿章的同科进士,也怪了,那一科人才济济,一届居然出有那么多社稷名臣,国家栋梁。

一般人只会称道某一届表演系里出了多少电影明星大腕,让人羡慕死。但你要明白一个是供人娱乐的,挣钱再多,在旧时代也不被尊重;而一个是掌握民生国计的,名动八方,动静观瞻。同样一个班,不可同日而语。

两江除了江南制造局,还有一个军需总局,总办叫王继远,是个捐官出身,靠花钱买官的人一般不会得到实职,更何况军需总办这样的要职。显然王继远的背景不简单,风传他是李鸿章二太太的哥哥,如果是亲哥哥的话,那么丁香应该姓王。

王继远在军需局卖弄聪明,妄自尊大,自夸我是一个军事家,经常以节省经费为口实,蛊(gǔ)惑群僚,说所有和洋人的纷争最终都可以放在判桌上解决,靠李中堂一人就可以一路趟平,所有的江防都是粉饰外表,敷衍一下足矣。他这是为懒惰找借口。王继远的话让李宗羲和大家很无语,不清楚这是他的意思还是李鸿章的意思,李宗羲为人和平忠厚,一直被王继远蔑视。他想在军需局安排人手,委扎已经下达,王继远也敢抗命不纳。

李宗羲不懂兵事,自觉气短,又生性疏懒,对这样的无礼下属居然选择无视,任由军事家一意孤行,于是王继远大权独揽,目空一切。不服的人很多,跑来告状,说王某人在兵事上也是棒槌,却无耻炫耀,自诩白起、韩信,一旦露怯,又自护其短,诿过别人,让这种人占据要津,一旦国家有事,必贻(yí)误大计,请大人一定要撤了他。

李宗羲说:我何尝不想让他即刻卷铺盖滚蛋,但投鼠忌器,我和李鸿章还要见面呢。我不久要调走,换一个厉害的,他再闹闹看?

李宗羲调走了,临走前偷偷留了一封信给下任总督,下任总督是前南洋大臣刘坤一,他一向和李鸿章不对付,看了李宗羲的信,就把王继远平调到营务处当总办,说那里的岗位更重要,更合适你,希望你再接再厉。这算给李鸿章一点面子,刘坤一是想慢慢地把王继远排挤出核心圈。王继远自然看出刘坤一的险恶用心,当堂吵闹,不依不饶,一心要回军需局,其他位置都不稀罕。还有这样跟组织要官的,可见他平时跋扈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