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反反复复,之前议定的后来推翻,推翻后又重新拿起来,盛宣怀多次写信给李鸿章,请李鸿章指导,两个月后双方达成协议,允许淞沪铁路再运行一年,中方以二十八万五千两收购,一年内分三笔付清。
李鸿章勉强同意,一声叹息,这二十八万五千两能买三分之一艘铁甲舰了。
李鸿章和钱鼎铭算账,建立一支稍有规模的现代化海军,须集结各式兵船二十只,铁甲舰两艘,驻守渤海海口,并沿烟台、威海、登州一带建设炮台、港口、船坞,总计一千万两,再加上舰船维护、保养、升级、人员培训、聘请洋教习,每年还须投入四百万两,海军是个销金窝,纵是金山银山也不够填。
尽管如此,李鸿章还是要硬着头皮上,拆东墙补西墙。这支海军,逞威远洋稍不足,守门看家则有余,它能形成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一股凛凛不可侵犯的气场,让那些窥视垂涎(xián)中华的人产生寒意,收起蠢蠢欲动的爪子。外患永远存在,用铜墙铁壁阻挡外患,拖一天是一天,先集中精力处理内忧,广泛推动洋务,尽量压制仇外排外的君子们随意去惹是生非。卧薪尝胆,埋头深耕,争取二十年,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中国,等我攒足筹码,有了底气,就再不用仰人鼻息了,中国的事还可为。
钱鼎铭说请户部拨款,李鸿章说,你这是痴人说梦,翁同龢肯给一半就不错了,就这一半还不能如数拨给(jǐ),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我想好了,海防大业刻不容缓,就从我们淮军下手,让天下人看看我李某人是以身作则的,不要老攻讦(jié)我拥兵自重。
我们先把陆军裁去一半,不识字的,年老体弱的,品行不端的都在裁撤之列,很多人自小入军营,生龙活虎地跟着我去上海,如今老了,身子骨不行了,仍孑(jié)然一生。不妨多给一些银子,要多给一些,足够他们回家讨女人,盖房子,添个耕牛什么的,能颐养天年,不要寒了他们的心,说我李鸿章凉薄。
钱鼎铭是淮军的钱袋子,记账员,他一拍脑子,数字就涌上来,说:淮军现有78营12 哨,军饷分别来自江苏上海的厘金,淮南的盐税,江海关、江汉关的洋税,还有川、鄂、浙、贛几省的协饷。如果今年先撤6个营,明年再撤14个营,可减少17000人,如此每年能省开销一百万两。
李鸿章说:这一百万两就可以买下一艘铁甲舰了,老钱,从哪个骄兵悍将开刀为好?
钱鼎铭说:少荃,你心里有数,得罪人的话还是不要出我的口。
李鸿章不在乎地说:你是说刘铭传?
钱鼎铭笑而不答。
李鸿章说:刘麻子的部队最多,周盛波兄弟其次,铭字营裁六个营,盛字营裁五个营,我从最亲的人下手,其他人也没话说了。老钱,这是今年的大事,就拜托你了,你把手上的公事都放了,专心做这个事,我等你圆满归来。
钱鼎铭说:这事圆满得了吗?要么我的脸被人扇得圆满,得罪人的差事最难做了,周家兄弟厚道,心里苦嘴上不会说什么,刘麻子可是盐枭出身,眼乌珠一瞪是要杀人的,他拿把刀一划我,我岂不披肝沥胆了?
李鸿章说:你我总有一个要披肝沥胆。
钱鼎铭说: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李鸿章说:他是不敢对我怎么样?但我养那么多人干什么用,光跟着我享福吗?比如你,就是要在危难之时站出来,挡在我前面。
钱鼎铭哭丧着脸说:我胖就该做盾牌吗?
李鸿章说:物尽其用嘛。你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坏事你去做,我来圆场,都是为国家办事,受点委屈不算什么,我敬你是条汉子。
你见了刘麻子,要苦口婆心,劝他顾全大局,谈得好便好,要是谈得不好,你就来个调虎离山,叫他尽管来找我告状,一概推给我,说我是你后台。他要真来找我,我当着他面骂你糊涂,糊涂糊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完全错会我的意思。我骂你是给他消气,我当他面再写封信给你,叫你不要过河拆桥,不要赶尽杀绝。
我留下刘麻子,不让他的人找到他,或者干脆带他去北京,说是太后召见,他哪还有心思管裁撤的事。你收到我信不用拆,就着蜡烛烧了,抓紧办事,多带些人,凡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钱给足还赖着不肯走的,你就给我吊打,杀鸡儆猴。等刘麻子一觉悟,跟我吵着非要回去,你那的事也办完了,我给你一个月,顶多一个半月。海军就全压在你身上了,你的担子很重啊。
钱鼎铭说:是很重,还会压得稀巴烂。原来你都算计好了,找一个蟋蟀盆,把我和刘麻子揿在盆里,拿根草棍撩拨我俩恶斗,你趴在一边观赏。
李鸿章说:看透不说透,我们还是好朋友。哎,你这是和上司说话的腔调吗?
钱鼎铭说:行吧,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少荃,你这痞子腔已如火纯青了。
不久,刘铭传果然来找李鸿章,李鸿章就狠狠地批评钱鼎铭,刘铭传心里嘀咕,这双簧唱得实在好,骗别人行,骗我不行。刘铭传并不揭穿,他的心思连李鸿章也猜不透,他气势汹汹来评理是装给别人看的,并非真来说理,而是为躲清闲。
每天一帮人围着刘铭传评功摆好,或哭天抹泪,或吹胡子拍桌子,嚷嚷着革命成功了就不要他们,卸磨杀驴了,说急了还撩袖子,卷裤腿,还有脱得光脊梁的,让刘铭传数数他们身上的伤疤。
刘铭传体谅大家的不易,但更体谅李鸿章的不易,李鸿章是超世之杰,他做的事非常人所能理解,所受的责难和诽谤也不是常人所能承受。刘铭传文化不高,只是没有机会读书,否则他的功名未必会次于那些夸夸其谈的进士、举人。
刘铭传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和钱鼎铭吵架,他身后一帮子凶神恶煞,有人一直在摸腰间的家伙,钱鼎铭慌得不得了,护卫再多也令他不安。刘铭传说要找少荃评理去,钱鼎铭求之不得,以为刘铭传是带头人,一走就群龙无首了。
钱鼎铭过于天真,要是刘铭传真抽身一走,马上就有人铤而走险,跟他玩命。刘铭传为了保护钱鼎铭,把闹得最凶的几个刺头带走了。临走时,还暗暗关照钱鼎铭,你可以先招呼谁,再联络谁,先易后难,分而治之,再给你一张两万两银票,我的体己,你去分分。少荃的事是百年大计,我没有反对的道理,你们不要小看我刘铭传。
钱鼎铭吃惊不小,这刘铭传仗义疏财,能笼络人,真不是一般的武夫。
李鸿章语重心长地跟刘铭传说道理,刘铭传说都是老狐狸,就不要跟我讲《聊斋》了,你我相交二十年,还那么信不过我?有什么鸟事我拉过你后腿,拆过你台?你只要把我带来的那几个提督、总兵安顿好,老钱的事自然就好办了。
原来如此,刘铭传的真诚让李鸿章脸红,说了声:惭愧。之前他还和钱鼎铭做好预案对付他,居然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铭传真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名将。
淮军上下都盯着铭字营,只要铭字营这根难啃的骨头啃不动,其它营的裁撤都无从谈起,如今铭字营解决了,几千人带着包裹,驾着骡马车辆纷纷离去,刘铭传躲在远方黯然神伤,暗自落泪,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还耍手腕对付他们,实在于心不忍。没办法,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接下来的裁撤工作顺利多了,全国各地的淮军都有人离去,甭管乐意不乐意,都解甲归田,历史不会记录下他们的名字,随波逐流是大多数人的命。
李鸿章收到江南制造局总办沈保靖来信,局里近年购买新式后膛大小洋炮456尊,来明顿、师耐德后膛来福枪30000杆,每杆枪配子弹500发,共花费两百万两。已按照中堂指示,分发到淮军马步军各营换装,逐步淘汰前膛枪炮。
所有购买的器械,总工程师徐寿都在加紧仿造,有几款质量已可和洋武器媲(pì)美。嗣后,江南局将逐年减少进口,最终中国军队将全部使用国产器械。子弹尚不敷(fū)用,铜壳子弹必用高精机床制造,差之毫厘即报废,目前只好全部依赖进口。
李鸿章回信,除了表示喜悦,还关照沈保靖,请向徐寿转达我的谢意,请他再接再厉,早日实现枪支子弹国产。前膛枪的威力远逊于后膛枪,后膛是新式武器发展的趋势。
南北各省以前都单独向洋商购买枪炮,政出多门,难免贪污浪费、营私舞弊。李鸿章说:要统一采购,设立采购局,聘用谙熟西洋兵器的专家担任委员,徐寿就是第一委员。各国枪炮厂,如克虏伯、博洪瓦瓦司、来明顿、师耐德,都有各款器械的合同价格,今后大小合同一律交采购局,由委员们和洋人打交道,掌握洋人的底牌,便可一一击破,让洋人竞争抢单,竞相杀价,我们坐享其利,物美价廉者归我。你要懂打牌就知道,若对方底牌被我看到,大输就成小输;小输就成和局;和局就成小胜;小胜就成大胜。
曾纪泽想入江南制造局,托李鸿章打个招呼,在外人看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一手创办的,安排个把人就是他一句话的事,何况曾纪泽是曾国藩的长子。曾国藩一生清苦,做人要强,从不为私事向门生故吏开口。他死后,除了爵位一等毅勇侯由长子曾纪泽继承,享受一份国家俸禄,其他诸子都不在政府办事,还有回乡务农的。
清末,王国维先生参加一次饭局,边上有一位外表很土的老头,看上去木讷(nè)、腼腆(miǎn tiǎn),一口浓重的湖南土话,个子很矮,一袭土布长衫拖到地上,走路好像扫地,弄得长衫很脏,王国维便有点轻视他的意思。文人聚会,做东道的如何请来这么个乡下土财主?王国维和老者随意交谈,起初王国维漫不经心,谈了几句印象大反转,真是人不可貌相。王国维请教老头台甫,老头笑而不答。老者走后,东道主告诉王国维,那位貌不惊人的老者是曾国藩的孙子,曾纪泽的儿子。曾国藩家风如此,真令人不敢想象。
曾纪泽有几年没有出仕(做官),安心在家闭门读书,他把四书五经束之高阁,潜下心来苦读英文,据说他能阅览英文报纸,能用英文和洋人交谈。若放在今天,任何一个外语学院的本科生,甚至一些高中生都能做到,但在那个年代,曾纪泽放在全国也属凤毛麟角。
有了真功夫,曾纪泽跃跃欲试,想出来为国家做一点事情,便托了李鸿章。李鸿章很想玉成此事。但县官不如现管,江南制造局的人事还须两江总督发话,如今的江督是沈葆桢,曾国藩生前和沈葆桢不大和睦。
李鸿章深知这层关系,他和沈葆桢还是同年进士,翰林院时期,沈葆桢和同学们聊天,有时会有意无意说我岳丈如何,我泰山如何?开始大家摸不着头脑,后来明白了,沈葆桢是林则徐的女婿,他这是显摆。有人不服气,私下里说,亲儿子又怎么样,何况入赘女婿,有什么好炫耀的?
有一次,沈葆桢又说,我泰山如何如何?
李鸿章故意说:泰山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同学们一阵窃笑,其原文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岱宗就是泰山。沈葆桢以后再不说泰山了。
老沈这人有点轴,仗着林文忠公这面金字招牌,经常不按官场规则出牌,弄得人家下不来台,他不属于任何党,任何派,孤身一人跑来跑去,有点商鞅的作风。
李鸿章很怕一开口就被沈葆桢拒绝,但又不好意思回绝曾纪泽,怕曾纪泽疑心他故意推脱,人走茶凉,曾国藩一死,连招呼都不肯打了,或者说李鸿章怎么连这点手段也没有,这天下还有不给李鸿章面子的?
李鸿章写信安慰曾纪泽,叫他稍安勿躁,不要去江南制造局,那里庙小,他的舞台更广阔,再等等,一定找机会安排更能发挥他特长的地方。
曾纪泽只好埋头继续学英文。
若在一般官场,这事就接近黄了,叫你等,一等再等,等到黄花菜都凉了。但李鸿章有情有义,他会敷衍他看不上的人,对人才他不会敷衍,更何况恩师的儿子。李鸿章找军机大臣文祥,他和文祥都是军机大臣,只要两人联名上奏保举曾纪泽,让曾纪泽入军机处当章京(机要秘书),这事就妥了。
文祥此时气息奄奄,躺在**出气多进气少,文祥一死,接班的就是沈桂芬,这是个官场老油子,凡事都说好,就是不办事。
李鸿章不想和琉璃蛋、泥鳅鱼打交道,这种人他见得太多。李鸿章年轻时在六部当差,他的上司都是这类人,没少给他穿小鞋。他接连两天去文祥府上探病,一则为探病,二则为曾纪泽。他要赶在文祥死前把曾纪泽的安排确定下来,否则夜长梦多。
李鸿章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人家都要羽化升天了,你一个碌碌尘寰(huán)中人,还为着俗事去阻扰人家的成仙之路。但没办法,将死之人只能死去,活着的还要活下去。小老百姓家无非是每日的柴米油盐,李鸿章思考的则是中国向何处去?
趁着文祥进了点气,李鸿章赶紧把事说了,说完很紧张,怕文祥一口气接不上来又回去了。还好,文祥回光返照,有一两个小时的正常,文祥马上说好,吩咐儿子拿笔和章子来。他在李鸿章的奏折底下哆哆嗦嗦,歪歪扭扭签下“文祥”,然后让儿子替他盖章,李鸿章长吁了一口气,顿时眼泪婆娑。
曾纪泽进了军机处,成了李鸿章在北京的外援,他时常被安排到总署接待各国使者,翁同龢也常到总署办公,他是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军机处学习行走。
翁同龢自嘲,我都五十有三了,行走还要学习。大学士还是个协办,人家李鸿章比我岁数小,已经是武英殿大学士了,转眼就是文华殿大学士。
文华殿大学士位列天下文臣之首,又称 “阁揆(kuí)”,在三殿三阁六位大学士中排名第一,而协办大学士位在六位大学士之后,协办就是协同办理,只能谋划,不能决策。翁同龢是觉得官不够大,心里埋怨。
李鸿章出门坐八抬大轿,前面开道的要举很多面牌子,把他一堆职衔都写上:一等肃毅伯,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刘备一顾茅庐时,碰到孔明的书童。刘备说:大汉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皇叔刘备,特来拜访。书童说:我记不得那么多。刘备只好说:请转告刘备来访。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包装是为抬高自己拿来唬人的,光环越多气派越大,可一旦唬不住人家,包装便被一件件剥去,原形毕露时就只剩下自己一个名字。
翁同龢在日记里说:曾纪泽时常招待洋人,居然能和洋人啾啾啾(jīu)地说鸟语,一会儿画眉,一会儿八哥,说上一个时辰都不带停的,我坐在一边,如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不知道他们是骂你,还是夸你。这个姓曾的,怎么有这样的能耐,凡是李鸿章看中的人,都够邪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