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说:中国希望和日本签约,谋求和平,这很好。但两国长久和平,不能仅靠一纸合约,还在于中国自强。如果中国弱,日本强,这种格局不改变,日本就会一直存着轻视贵国的心思,依然会找其他借口滋事,合约就成了废纸。美国立国之初,国穷民弱,遭英国蔑视,屡以兵舰威胁,一直到我国战胜墨西哥,从此威名大振,英国的威胁才销声匿迹。这就像一个人的身体,身体一弱,百病来袭,身体一强,百毒不侵。如今中国最大的危害就是一个弱,若能勉力自强,除弊兴利,成为天下第一大国,试问谁还敢看不起?我很爱中国,盼望着你们有一天真能如此。
李鸿章听着格兰特的肺腑之言,只有叹息,真是旁观者清。
两人握手,殷殷惜别,认识不过十天,有如此深情,是李鸿章有求于他,故意装出不舍的样子?还是英雄惜英雄,相见恨晚呢?
格兰特没有敷衍李鸿章,他去了日本,在中国驻日大使何如璋的陪同下,会见日本外务大臣伊藤博文。
格兰特警告日本在琉球问题上不要得寸进尺,目前日本国力看似强于中国,只因为中国还未觉醒自强,但中国人力物产远超日本,一旦自强,人才用不尽,财产也用不尽,我劝天皇和贵国重臣不要小看中国。且中美之间将签署合作专约,若一方遭受他国侵略,另一方不会坐视不理。
伊藤博文颇感意外,李鸿章真不简单,如何能在短时间里找来这么重量级的外援?要是中国官员都有李中堂的手段,日本将食不得下咽,寝不得安枕,自保尚且不暇,哪还敢蛇吞象?
何如璋大使向伊藤博文递交照会,其中一段文辞:今忽闻贵国陈兵琉球,并禁止其向中国纳贡,我政府以为,以日本堂堂一国,谅不肯背盟约,欺弱国,为此无信无义无情无礼之事。
读罢照会,伊藤博文默然。三人像菩萨一样端坐榻榻米,严肃而沉默。
何如璋个性诙谐,为打破尴尬,率先说话:中国西北高原的男女跳舞时都手舞足蹈,肆意奔放,而我在京都看艺伎表演时,都盘坐在地上,两个手掌在面孔左右翻转,扭捏局促,幅度很小,知道为什么吗?
说完还学艺伎的手势,伊藤博文、格兰特都忍不住笑起来,问他什么原因。
何如璋说:幅度大的话,人就掉到海里去了。
格兰特眼泪都笑出来了,伊藤博文却一点笑不出。临别时,伊藤博文握着何如璋的手说:日本还会回来的。口气很像灰太狼。
李鸿章收到何如璋来信,说交涉有转圜,三方已初步达成协议,拟将琉球群岛分为三部,中部仍归琉球国统辖,南部靠近台湾,归中国,北部靠近萨摩,转隶日本,冲绳县移往北部。
李鸿章长吁一口气,暂时渡过难关,只是暂时,也好。若此时我手上有两艘铁甲舰,早开到琉球去了,何必要磨嘴皮子?建立海军刻不容缓,我还有时间吗?
这几年各国来华与总署办交涉,一旦议而不决,外国使节就提出请李鸿章出来斡旋,总署也乐得把老外都推到直隶去,这成了中国外交的惯用方式。中国的外交名在北京,实在保定,凡是需要李鸿章出面的都是难啜鸡(吃)的生活。
《字林西报》转载了日本一篇时政评论:目前中国穷困,无力筹措海防,更无力和日本争夺琉球,若李鸿章的洋务能顺利展开,则一二十年后,中国将成为强大的侵略国家。
李鸿章读了社论,报以一笑,谢谢你们那么看得起我。先让我这个裱糊匠把漏雨漏风的屋子裱一裱,这屋子远看还不错,就是不能靠近,更不能推门进去,有点像成都的杜甫草堂。
李鸿章问丁香:《茅屋为秋风所破》里怎么说的?
丁香说:是不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李鸿章说:不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郭嵩焘来信,说已经在伦敦安顿下来了,薛福成说你正为没钱买铁甲舰犯愁,没钱撂倒英雄汉。根据你的要求,我找了中间人威妥玛,我们一起去了阿姆斯特朗船厂。
厂方建议我们买蚊子船,我看船还不错。你不要觉得名字不好听,这船不会嗡嗡叫,真有点明堂。蚊子船是由乔治. 伦道尔设计的一款轻型军舰,船身很小,船上装备了一门重六万斤的大口径钢炮,能射穿铁甲舰,只须五六人操作。这船不能游弋到外海打仗,可视为浮动炮台,灵活机动,作为岸防主炮的辅助设施,如有外舰侵略沿海,可安排多只蚊子船围绕敌舰反复骚扰,配合岸上炮台攻击,具有一定杀伤力,如蚊群能搅得人坐立不安。
李鸿章的脑中浮现出一只花斑蚊子,它细长坚硬的针化成一门大口径炮,双翅和窄腹放大为头重脚轻,浮上浮下的船身。蚊子船就是小炮艇的前身。
李鸿章委托威妥玛、郭嵩焘购买四艘蚊子船,船在利物浦港交货,他派遣刘步蟾、林泰曾等四名留学生将船开回中国,停泊在天津大沽口洋面。李鸿章很欣慰,不积跬(kuí)步无以至千里,得寸进尺,逐步壮大,铁马冰河入梦来。
他要观摩蚊子船打靶演习,凌晨率领幕僚们登船,乘风破浪而去,当天风雪交加,浪高几尺,船每小时只能走六海里,一路颠簸,海水灌进船舱,几个人都趴在栏杆上乱吐,衣服都湿透了,只有李鸿章没吐,他故意没吃早饭。
蚊子船来去迅捷,炮弹出膛,震的人心直颤,四只船共发射十二发,有人驾小船上去读靶,在远处摇红旗,表示靶靶命中。
李鸿章极为高兴,说:唐太宗少年领军,转战二十年,前后六匹坐骑,取名青骓(zhuī)、飒(sà)露紫、白蹄乌、特勒骠(biāo)、什(shí)伐赤、拳毛?(guā),匹匹风棱(léng)瘦骨、蹄轻追风。我们的战舰也要起一个响亮的名号,鼓我士气、壮我军威。
他亲自给四艘船取名:飞霆、策电、龙骧(xiāng)、虎威。
至此,北洋水师拥有了第一批舰船,中国海军正式成军。
他又视察北洋水雷学堂,学生们正在大考,往北运河里放置水雷,水雷由江南制造局研发,总工程师徐寿带领技术团队解决了引线受潮不绝缘的问题,前后试验了几百种新材质,终于攻克了这一技术难关。
李鸿章看到一枚一枚,黑黝黝,西瓜一样的玩意,又像人脑袋,在水上浮沉,顿时有了密集恐惧症,他小时候就最怕看蜂房蚁窟,饭都吃不下。他果断挥舞令旗,远方有人吹哨,轰隆隆一声接一声巨响,一个接一个冲天水柱,海面都沸腾了。
英国领事馆和英国怡和洋行向上海道周馥商洽,上海的进出口业务日益繁盛,而市区离吴淞口过远,仅靠船只来回运输,既不经济也费时间,申请开建上海至吴淞口长约九公里的铁路,由怡和洋行全资建造,运营十年,十年后归中国政府,希望政府批准。
周馥是小李鸿章,内心很同意,于是写信禀告李鸿章,李鸿章感慨得不得了:同时期的美国已经建成铁路两万里,而中国还是一个零,物流不通,百事无功。
借此大好契机,我要在上海开天下之先,建成这十八里,虽然区区十八里,却将载入中国铁路史册,这之后就有一千八百里,一万八千里。至于非议嘛,绝对少不了,那黑压压一帮人又要跳出来了,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得再猛烈些吧。
李鸿章嘱咐周馥让英国人低调地去造,造成既定之事实。怡和洋行聘请英国铁路工程师,招募大量中国工人,**了一年便通车了,上海人最爱凑热闹,轧闹猛,扶老携幼,站在铁轨两边,看着拉着汽笛、呼啸而过的铁马,激动得回家要说上好几天。
这条铁路真厉害,列车连喘带跑,昼夜不停,效益超好,不到半年本儿就回来了。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北京也知道了。倭仁大学士果然跳出来了,厉声指责,说此例不可开。铁路干扰民生,一路拆房毁田,扒坟掘墓,且往来叫嚣,破坏风水,惊扰地下神祇(qí),祖宗不得平静,耕者不得安宁。中国自古以农耕为立国之道,以儒家德行训育民众,只为民众安分守己,赓续古理,不违背天道伦常,植几亩桑榆,辟几垄麦菽,不生取巧贪利之心。而铁路一来,奇技**巧大盛,人心迁移,古朴之风无存。从此将何以为国,何以为人?
倭仁为铁路光火,不小心绊在门槛上,摔了一脚,走路不得不拄拐。
恭亲王对倭仁见解嗤之以鼻,咸吃萝卜淡操心,上海人都不介意自家的风水,要你远在千里之外打抱不平。这老家伙一贯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仪为盾牌,张口圣人云,闭口君子曰。此时李鸿章来信,信中称倭大人有惊天之才,必有良策,我等当马首是瞻,追随其后,悉心领命。
恭亲王心领神会,马上说,好啊 ,那就请倭大人走两步,没事走两步。
两方争执不下,最后闹到西太后那里,太后说,哀家再看看。要拆铁路的呼声越来越高,联名信堆满了总署的案头,恭亲王在北京看天,李鸿章在保定看地,都一言不发。
周馥把要强拆铁路的消息告诉怡和洋行,大班梅辉立(W.F. Mayers)不干了,半年来这条铁路火爆得不得了,中国东南部进出口货物纷纷从其它口岸转到吴淞口,靠这条铁路,怡和的钱比做正经外贸还来得快,真是汽笛一叫,黄金万两。
周馥说:我也没办法,这形势是非拆不可,本来就是钻空子的事,能撑到哪天是哪天。事实证明,铁路是个好东西,中国迟早有一天会铁路纵横,像蜘蛛网那么密。但现在不行,生不逢时啊。
梅辉立叹了口气,说:本来说好十年后无偿送给中国,既然非拆不可,那么我们要预估一下今后九年的总收人,加上先期的投入成本,要由中国一并赔付我们。
周馥说:行吧。反正你也不会亏,在商言商,忙一年就把十年的利益收回来了,也只有天朝有这样的生意给你做。至于赔偿多少,我不懂你们的会计,李中堂会派人来核账,你们有得唇枪舌战了。
朝廷拍板,允许吴淞铁路再行驶半年,期间,中方由李鸿章派稽核小组入怡和洋行调查铁路营运状况,双方谈妥收购价格,半年后由中方收购并拆毁,铁轨和机车或运台湾,或自沉于黄浦江。
被派去怡和洋行谈判的正是盛宣怀。
盛宣怀在招商局不得志,勉从虎穴暂栖身,目前招商局如火如荼,徐润气数未尽,盛宣怀扳不倒他。盛宣怀想通了,通则通,不通则痛,与其在徐润压迫下吃一口苦饭,不如另辟蹊径,东山再起。
招商局问题一大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李鸿章对徐润大加倚重,你办事我放心,让徐润有恃(shì)无恐,越发嚣张,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前阵子,盛宣怀弄来一百万两借款,徐润还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敷衍两句,自从唐廷枢离职,他成了总办,早就目中无人了。
徐润和盛宣怀擦肩而过时,只当盛是空气,盛宣怀主动和他打招呼,他鼻子里哼哼,好像再多余的表情都会很累。他们的恩怨是沸腾的岩浆,只等哪一天从火山口喷薄而出。
盛宣怀暗思: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我一直盯着你,把证据都收集起来装订成册,等待时机。花无百日红,哪天李中堂对你反感了,我就来个火上浇油,把材料一起捅给中堂,杀个回马枪,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招商局不能永远姓徐。
盛宣怀多次向李鸿章表示想暂时离开招商局,世界很精彩,我想去看看。李鸿章知道个中原因,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就有斗争,徐盛间的隔阂不是说合两句就能一笔勾销的,他们打根上就有矛盾,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盛宣怀老是向李鸿章打徐润的小报告,可李鸿章隐忍不发,甚至袒护徐润,还教育盛宣怀不要无事生非,当以团结为重,弄得盛宣怀很泄气,明明问题成山,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中堂却视而不见,岁数不大,怎么就老糊涂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哪里知道李鸿章的苦心,就像夫妻闹矛盾,婆婆表面上会数落儿子为媳妇撑腰,但心眼里还是偏向儿子,这是为了顾全大局,儿子再批评还是儿子,儿媳总是外人,一旦翻脸就很难和好了。
李鸿章骨子里把盛宣怀视为儿子,何尝不希望儿子能迅速成长起来。徐润、唐廷枢不过是儿媳、外室、通房丫头,他们是洋买办,和体制不是一路人,要早几十年。还没洋务那会,李鸿章认识他们是谁啊?不要说重用,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即便赏赐见面,也得跪着回话。
如今李鸿章垂青唐徐是从洋务大局出发,尽量发挥他们的才能,一旦自己的子弟能有他们的才干,那就取他们而代之,何乐而不为?只是盛宣怀年纪还轻,资历尚浅,压不住阵脚,贸然上位,弄不好还不如徐润。牵一发而动全身,李鸿章不敢冒险。
盛宣怀去了三封信,李鸿章一封都没回,时机未到,不便许诺。
人的一生会遭遇很多不如意,多一些不如意,多走一些弯路,对个人成长有好处。孙悟空取经前,还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呢,成功不是随便来的,即使你上了李鸿章的船,还须自己努力,他不会事事给你包办,你要不成器,他迟早把你踹下船。
退一万步讲,你含着金勺子出生,一生无忧,但你爷爷,爸爸可能遭了很大的罪,才换你一世享受,这世界还是公平的。盛宣怀有一点不如意,何足道哉?
收购吴淞铁路是个完全赔钱的生意,只有蠢货才肯做的生意,却偏偏要做。李鸿章内心充满气愤,也很悲凉。但对盛宣怀来说是个跳槽的机会,李鸿章想借盛宣怀死缠烂打的无赖功夫,把国家的损失降到最低,少赔一两,铁甲舰就多一枚螺丝。
盛宣怀又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他能离开招商局,再不用和那些讨厌的商人共事了,虽然他也是商人,担心的是要和洋人费多少口舌,才能谈到令中堂满意的价格。
盛宣怀和梅辉立开始长达数月的谈判,拿着一沓沓财务报表、账簿仔细磋商,梅辉立漫天要价,盛宣怀就地杀价,天上一脚,地上一脚, 都知道这是一场拉锯战,都在不断试探对方,试图摸清对方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