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现代科学管理,科学经营的思想,招商局向外国购买燃料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能够自己生产煤炭岂不更好?自产自销,供销一体,成本下降,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条,带动矿区上下游产业,惠及产业线上所有的从业人员,将在市场上更有竞争力。
李鸿章不会讲现代社会的新名词,但具有接近现代企业管理者的一些思想,他着手在直隶境内勘探煤矿,一年后得到消息,探明滦州开平地区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可供开采量极大,且浅层煤很多,俯拾即是,很值得投入。
李鸿章大喜,天助我也。于是找唐廷枢商议,要搞一个“开平矿务局”,唐廷枢建议煤矿经营管理模式沿用招商局的“官督商办”,也公开向社会招股,初步募集八十万两。李鸿章说,我看行,你先去试试。唐廷枢说我不行啊,招商局那里很多事,我还急着回上海呢。
李鸿章说:不必着急,你写封信给徐润、杏荪,上海的事由他们去办,招商局如今一切正常,出不了大差,你就专心在直隶给我办这件事,能者多劳嘛。
唐廷枢只好待在直隶,忙了两个月,只募得二十万两,出师不利。
李鸿章并不在意:说万事开头难,当初招商局诞生更难,不也坚持到今天了嘛,虽然问题积弊如山,但还要办下去。
唐廷枢一听脸就红了,李鸿章显然是在打他脸。
李鸿章装做没看见,说:既然钱少,就只先出煤,做成本最小,技术最低的,洋人的开采设备、机器都先不买,你在当地村落招3000个工人,人人扛起铲子,先把浅层煤挖出来,往堆场一堆,堆成山一样,再找些有钱人来看看,镇镇他们,他们嗅到了商机,自然会踊跃入股的。
唐廷枢不禁赞叹,换别人早打退堂鼓了,也只有中堂有这样迂回曲折的高招。
李鸿章说,小本钱只能做小本经营的事,我是乞丐,不敢跟你龙王比宝。
唐廷枢脸又一红,以为李鸿章在暗讽他在招商局大捞特捞。
李鸿章明白招股困难的原因,有钱人犯怵,怕由官府主导的企业不规范,不透明,让股东只有投钱的责任,却没有管理的权力,分多分少,或者亏损本金,都是暗箱操作。但是资本趋利,如果真是有利可图,且能打消投资人的顾虑,还是会有人参与的。
李鸿章玩笑着说,官场习气重,只能慢慢纠正,发现一个弊端解决一个弊端,不可能本大臣一句话,天下事就都解决了。我尽量让开平矿务局的运作昭然若揭。
李鸿章严肃地、正式地向唐廷枢提出,由唐廷枢担任开平矿务局首任总办,辞去轮船招商局总办,总办一职由会办徐润接任。
唐廷枢傻了,也明白了,之前李鸿章让他脸红的几句话,看似不经意,原来是真敲打,是为让他挪窝做铺垫的,看来李鸿章早就打定主意了。大人物说话短小精悍,博大精深,于无声处有惊雷。
唐廷枢实在为难,这几年他在招商局经营,局里的业务开拓了,股票升值了,他也没让自己吃亏,水涨船高,他积攒了很多坛坛罐罐,还有诺大一个小金库,一下子调虎离山,岂不是便宜了徐润,但他不敢当面回绝李鸿章,硬顶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一脸僵硬,说:廷枢真是欣欣然有喜色啊,感谢中堂栽培,敢不从命?但请给我一些时日办移交。
李鸿章欣然同意,只要肯挪窝,自然不必逼他过甚。李鸿章是个很活络的人,他对人性揣摩之透,可谓如火纯青,部下把差事办好了,假公济私贪一点,他都眼开眼闭,有时候甚至还暗示和纵容,人至察则无徒嘛。再说,他本人也不清廉,这一点他不如翁同龢。
这次李鸿章对唐廷枢釜底抽薪,原因有三:
一是坊间议论太多,都是明指招商局,暗打李鸿章,朝野侧目,他要再装聋作哑,就要让人议论他肯定拿好处了,骂他大贪官保护小贪官。李鸿章不怕人家说他是贪官,贪了也不怕,谁也扳不倒他,他只是不想让非议喧嚣,像苍蝇一样整天在耳边嗡嗡叫。
二是盛宣怀的小报告,他不止一次地跟李鸿章反应招商局内情,洋洋洒洒十几页的信,非常起劲,事无巨细,无不罗列,添油加醋的内容也不少,唐徐两人并不是无懈可击,小辫子很多,抓不胜抓,商人习气暴露无遗。弄得李鸿章的确想换马了。
当然盛宣怀这样做,一方面是他的职责,他是李鸿章安插在局里的耳目,有责任向李鸿章汇报局里的动向;另一方面他也想更上一层楼,最好把徐润赶跑,他就能按顺序接班,当上会办。
他还有更美好的想法,万一李中堂把唐徐都调走,那一二把手位置都空了,他的想象空间就更大了。要是李中堂肯把自己扶正,他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可以先干着试一试,如果干不好,还请中堂把他撤换,但他一定加倍努力,废寝忘食,革除积弊,开拓进取,绝不辜负中堂的期望。这几句话他酝酿多年,几乎馊在肚子里了,只等哪一天李鸿章突然找他谈话。
三是开平矿务局的诞生,的确需要像唐廷枢这样的奇才管理,才能有光明的未来。
李鸿章这样做,既是平息舆论;又是为人尽其才;再就是釜底抽薪,不让唐徐在招商局尾大不掉,可谓一箭三雕。
新任命公布,唐廷枢不再担任招商局总办,另有任用,徐润接一把手,踌躇满志,盛宣怀原地踏步,大失所望。招商局这四年来有长足进步,业务增加,股票上扬,员工发财。昨日穷汉,今日富翁的比比皆是。
盛宣怀也跟着水涨船高,唐徐吃肉,他也跟着喝了一口汤,这口汤在局外人眼里简直是金山银山,但比起徐润的宝藏仍是九牛一毛,他空心大佬的称呼没变。钱多少才算够?唐廷枢、徐润、盛宣怀的欲望能装下满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宝,他们花不了,会传给子孙和小老婆,不会捐助社会,支持公益,也不会感谢老天爷,好像机会都是凭自己本事得来的。
如果只为生存,人一日不过三餐,四季常服不过八套,再折腾也有限,只专注物质享受过于低级,财富还意味着手中的权力和社会地位,那种被人仰视的享受,不是在洋行里当买办,在乡下当小地主能体会的,为了享受被仰视的满足,唐徐盛的贪婪步伐不会停,雁过不拔毛就是出门丢钱。
郭嵩焘被李鸿章推荐为首任驻英国大使,特意来保定向李鸿章辞行,他是李鸿章的同年进士,又一起考入进了翰林院,朝夕相处三年,翰林被称为“储相”,即明日宰相。同一届翰林中,最大者五十五岁,郭嵩焘三十岁,李鸿章二十五岁,为最小者,也是最活泼捣蛋的,经常说大话,弄点恶作剧,拿人开涮。
有一年郭嵩焘额头上起了一个大瘤子,痛痒难忍,一抓就红,一挠就破,流脓不止,试遍京城药方都不见效,终日为此苦恼,又怕同事嫌弃,翰林院日常点卯他长期告假,整日不肯出门。大家都在议论,郭嵩焘那么厚道的人,也头上长疮了?
掌院学士命李鸿章去郭家探视。李鸿章欣然而往。一见郭嵩焘的模样,就抚掌祝贺,说他天生异象,前途贵不可言,郭嵩焘恼羞成怒,说你是故意来戏耍洒家的吗?
李鸿章正色说,哪里,哪里,我是来送偏方来。
郭嵩焘说:你拉倒吧,我试过很多方子了,外敷的,内服的都试过了,不见效,真是怪病。
李鸿章说:无妨,你能认识我是你大造化。我给你指一条明路。
郭嵩焘一脸急迫。
李鸿章说:东四三条胡同东口南小街王宅有神医,如扁鹊在世,你的大瘤子只需要一副祖传膏方,即药到病除,不留疤痕。事不宜迟,速速前去。
郭嵩焘雇马车匆匆赶去,按地址找到王宅,一边扣门,一边隔墙喊:王神医在府上吗?王神医在府上吗?有人出来应门,说,莫敲莫敲,来了来了。吱呀一声,门开两边,闪出一人,和郭嵩焘四目相对,两人傻眼。那个王神医额头上也生了个瘤子,和郭嵩焘的一样大小,只是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好像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郭嵩焘被那个者行孙给涮了,非常气愤,有人总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
郭嵩焘是忠厚长者,没有怪罪李鸿章,他的瘤子也退了。后来李鸿章下乡,走到第一线,郭嵩焘则留在北京,在军机处当差,他是曾国藩在京城里的内援,常在咸丰和军机大臣跟前为湘军说话,也常和曾国藩来往书信,传递消息。
李鸿章热烈欢迎金角大王,同时叫上丁日昌、薛福成作陪,吩咐丁香摆上最上等筵席,要有鲥鱼,有西瓜鸭,翡翠粥。
郭嵩焘首先祝贺李鸿章喜添幼子,问取名了吗?
李鸿章说:叫李经迈,是三太太莫春梅所生。郭嵩焘知道李鸿章还有两个儿子,长子经方、大哥李翰章所生,过继给李鸿章;老二经述,李鸿章嫡子,为他亡妻周氏所生。李鸿章的填房赵氏为他诞下一女。
郭嵩焘问:少荃每天忙些什么?
李鸿章笑而不语。
薛福成说:中堂正在做两件事,一个是发电报,一个是用煤气。
郭嵩焘大为好奇,眼睛放光。
薛福成说:中堂在保定总督府和天津机器局之间架了电线杆子,每天敲发报机传送消息,保定和天津四五百里,一句“你好我好大家好”,转眼消息就到了,真神了。
郭嵩焘说:我在北京总署见识过,的确神。
丁日昌说:府里厨房接了一个铁管,不知道从哪里输来的气,口上点火,气不断,火就不熄,烧水煮饭挺好。前儿厨子老张,在煤气边上点旱烟袋,轰的一声,食材全飞了,水缸也破了,人从门里炸出来,好在没死,耳朵聋了。正重建大厨房呢,烹饪改在小厨房,郭大人,我们的晚饭要晚一些。
郭嵩焘说:无妨,无妨,不吃都无所谓。李中堂还是那么会玩,当初你可真把我戏弄惨了。
李鸿章咯咯咯地笑起来,丁薛两人面面相觑。
四个人吃饭时,郭嵩焘说:少荃,我前几日在北京陛见时,奏陈朝廷应该再派博学有识,知大体,顾大局,尤其精熟西洋语言的干员去西洋充当大使。
李鸿章说:太难了,太难了,几乎找不到,我不敢滥保,迄今不超过十个。陈兰彬算一个,勉强凑合;容闳算一个,美国待了二十年,学识和语言都没问题,英文还比汉文好,就是不顾大局,不识大体。
他一想到容闳娶了个美国女人,就很气恼,但没好意思家丑外扬,转头说别人:
唐廷枢、徐润、盛宣怀都是干练的人才,实业办得很火,招商局、开平煤矿都有条不紊,还算不错吧。黄彭年,张力臣都是进士出身,文章不用说了,还会讲洋文,但都年近五十,能力尚欠缺,只有曾纪泽,文治武功,尤其办外交,很有天赋,此时赋闲在家,我一直瞩目他,以后要大用。
郭嵩焘说:朝廷那么多人,在你眼里都不堪吗?
李鸿章三杯酒下肚,说:你倒说说有哪些人?
郭嵩焘说:军机大臣李鸿藻,翰墨飘香,文采飞扬,如何?
李鸿章说:苍髯老贼,皓首匹夫。
郭嵩焘说:云贵总督刘长佑,饶有谋略,文武兼资。
李鸿章说:闭门造车,病夫一个。
郭嵩焘说:户部尚书阎敬铭,运筹帷幄,理财妙手。
李鸿章说:死板有余,变通不足。
郭嵩焘说:军机大臣王文韶,人情练达,八面玲珑。
李鸿章说:巧滑如蛇,矫诈无实。
郭嵩焘说:两江总督沈葆桢,羽扇纶(guān)巾,周郎英姿。
李鸿章说:才具不足,差强人意。
郭嵩焘说:山西巡抚曾国荃,社稷功臣,再造元勋。
李鸿章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郭嵩焘说:征西大帅左宗棠,胸怀四海,气吞山河。
李鸿章说:那个人啊,哼,志大才疏,纸上谈兵。
郭嵩焘说:两广总督刘坤一、山东巡抚丁宝桢、船政大臣吴赞成,堪称一时豪杰。
李鸿章说:守门之犬,冢中枯骨,皆不足道也。
郭嵩焘说:天哪,你我这是青梅煮酒论英雄啊。
李鸿章顿时意气奋发,说:天下英雄,唯我少荃与你筠仙尔。
丁日昌、薛福成都听傻了。
李鸿章恢复常态,说:你们出去不要给我乱说,出了这个门我不认的。
大家诺诺。
李鸿章问:我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筠(yún)仙,你推荐过什么人?
郭嵩焘嗫嚅(niè rú):都是你我翰林同年或晚辈,也做到二三品了,当然都不入你的法眼了,比如何如璋、黄贻辑、潘骏德之流。要么你也推荐一个,给我出使英国当随员。
李鸿章一指薛福成,说:他可以,办外交无师自通,你给他个机会历练历练。
薛福成红了脸,遮不住的兴奋,郭嵩焘当场拍板,说:行,你回家归置归置,两个月后伦敦见。
第二天,驻英国副使刘锡鸿来拜见李鸿章,他将陪同郭嵩焘一起往上海出洋。李鸿章和刘锡鸿一照面,说两句闲话,便端茶送客,找来郭嵩焘问:这个姓刘的,走的是谁家的门路?
郭嵩焘说:刘锡鸿,广东番(pān)禺人,举人出身,当过几位团练大臣的幕僚,因功授予道台衔,后入京城,求官不得,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落魄如杜甫在长安。我受人引荐,可怜他进退无据,遂引为知己,他的副使职位,是我向朝廷保举的。
李鸿章说:此人形状猥琐,谈吐俗气,在我面前极尽谄媚,言不由衷,不是个正人君子,要是碰到曾文正公,早被打发了,你仔细被他蒙骗。
郭嵩焘说:少荃,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只凭三言两语,外表容貌,就一句话把人家否了。
李鸿章说:林冲当初收留陆谦,举荐他当了殿帅府的虞侯,结果怎么样呢?一旦陆虞侯攀上了高衙内,便屡屡加害林冲,置他于死地。北宋名相寇准,以为丁渭是个人才,不次拔擢,当到了副宰相——参知政事,结果呢?一旦交恶,丁渭就往死里整寇准,寇准被流放,死在边远之地。我跟你说,对小人一定要拒之于千里之外,这种人忘恩负义,你对他一百件好,只要一件不好,他就记恨你,你以前做的人情都没了,养不熟的白眼狼,说翻脸就翻脸。我们不能养虎遗患,作茧自缚,现在木已成舟,嘱咐你也稍晚了,但你记住我的话,以后一定防着他,真心话再也不要跟他说了,否则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郭嵩焘说哦,但明显不以为然,李鸿章心里叹气:唉,郭筠仙,宦海多年,还是书生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