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很识相地起身鞠躬,衷心感谢太后的关心,并大为叹服她的多才多艺。西太后兴致很高,说话很多,东太后和同治皇帝都默不作声。
现场气氛很活跃,宾主聊天甚欢,天黑才散。
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在晋见前,文祥对各位公使说:见太后皇上时,个大的往前站,个小的往后站,日本和法国的两位,请你们站到后排。
个高的三个一脸幸灾乐祸,这两个顿时耷拉下脸。
热福里说:文大人,您以前在天桥卖过苹果吗?
副岛种臣说:要么统统地第一排,要么统统地不见,不同意我就回家的干活。
文祥说,那如何使得?都报上去了,少一个算怎么回事?
三人在那里矫情,太监出来传旨,请各位公使晋见,日本人拔腿就要走,这是故意拿文祥一把,文祥汗都下来了,只好拦住他说,行行行,只要你们不怕挤,就排成一列,算五虎上将好了吧,你的做派像关公,一言不合就尥(liào)蹶(juě)子。
西太后事后说:外交就是迎来送往,各说好话,各送礼物,不过如此,洋人也不是个个青面獠牙。要早十几年,文宗(咸丰)在世时也能这样客气地对待人家,不知道免去了多少干戈?
西太后的眼界比她的死鬼丈夫要开阔,那个咸丰和他的曾祖父高宗乾隆如出一辙,当年,英国使臣马嘎尔尼(Lord Macartney)来到北京,也为三拜九叩的礼仪争吵,当朝的和珅不得不编了一个完美的理由,他对高宗说,英夷没有长成完整的人形,尚介于人和兽的中间体,膝盖不能弯曲,不能行跪拜礼,请与恩免。高宗也真信了,马嘎尔尼两次朝觐高宗,高宗虽然隆重地接待,还赏赐代表团很多礼物,但心里还是不快,所以马嘎尔尼提出的两国签订贸易协议,各自开放通商口岸,两国互派大使的请求一概被拒绝。
马嘎尔尼在京城闲逛的时候,看到京城到处是流民乞丐,衣不遮体,官吏横暴,没由来地鞭打驱赶,鞭之如牛马,驱之如鸡犬,民众麻木,惧官如虎,逆来顺受。街道狭窄肮脏,居民把生活垃圾和屎尿随意在街道上抛弃,蚊蝇滋生,尘土飞扬,空气浑浊,弥漫着腥臭。这是北京,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尚且如此,外省情况是否遥遥不堪?
高宗在写给英王的国书中称:尔等心怀忠诚,万里来朝,朕念道路悠长,舟马跋涉,阅历星霜,心实不忍。着之后八年来华一次,止令二十人来京,所携货物,在馆驿交易,不得私自在外买卖,尔等当体念朕怀保之仁,恪守藩臣礼制,恭承宠命。
这可不像是国与国之间客气的问候信,而是大国对小国的命令指示,话语间无不充满着高高在上的做派,也不知道乾隆哪里来的优越感?他的优越感来自于无知。
马嘎尔尼的外交努力沦为失败,并不是他不努力,而是当时中国抱定天朝为上,番邦为下的主奴观念不放,不承认除中国外还有一个国际社会存在,西方提炼总结的现代国际生活和附属于它的惯例和公法在大清行不通,乾隆和他的子孙是不愿意自动或和平接受新观念而抛弃旧传统的。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前,中外没有建立起平等外交,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又尝到了没有平等外交的苦果。
盛宣怀一直跟着沈葆桢,张口闭口就是借钱,沈葆桢说:你不要老跟着我起腻,我刚接两江的大印,事务繁多,不能只关心你的招商局。
盛宣怀说:请制台大人看在我家李中堂的薄面,通融则个。
沈葆桢说:通融则个是什么意思?
盛宣怀说:就是通融一下的意思。
沈葆桢说:你是《水浒传》看多了。正经的圣贤书你不读,闲书倒是看了不少。
盛宣怀说:不看闲书,语言就不风趣,做生意不会说有趣的话,人家就不和你亲近,买卖难成。
沈葆桢说:你蛮好玩的,借给你十万可以放过我了吗?
盛宣怀说:远远不够啊,李中堂的薄面才值十万吗?
沈葆桢说:那你要多少,你家李中堂的薄面到底有多厚?
盛宣怀说:七十万差不多。
沈葆桢一脸惊讶:哪个混账跟你讲的?
盛宣怀马上否认,只说自己经过调查研究才有的结论,比如哪里藏了十万,哪里存了二十万,如数家珍一般。
沈葆桢眼都直了,说:这个家应该由你来当,我明儿就给李中堂说,请你来当两江总督。
两个人就掰扯,盛宣怀认准有李鸿章当后台,沈葆桢不会把他赶出去,就横下一条心,死缠烂打,并许诺招商局会支付比市面上高出两厘的利息,还说赫德、张树声都已经和他签合同了。沈葆桢立刻醒悟,肯定是张树声把他的家底泄露了,虽然心知肚明,也不值当找张树声来吵架,叹了一口气答应了。沈葆桢也是地道的洋务派,对招商局有天然的好感。
盛宣怀大喜,立刻从皮包里拿出合同和印章,说:下面具体的事我自己去办,再不敢让你看到我这张讨厌的脸。
沈葆桢说:你倒是迅速嘛,做事绝不拖泥带水。大清的官都像你一样,事情就好办了。语气中带着一点赞许。
盛宣怀说:不迅速不行,就怕夜长梦多,请沈制台把关防大印请出来吧。
沈葆桢说:我不但把关防请出来,我还把尚方宝剑请出来。
盛宣怀说:干吗?切肉吗?
沈葆桢说:切你的狗头啊!
盛宣怀给招商局带来一百万两的流动资金,上下轰动,徐润稍改以前的轻视态度,对盛宣怀客气起来,可两人的疙瘩已经深深结下,只是表面哼哼哈哈。当初徐润要跑官,要让自己的船加盟招商局,拜托盛宣怀帮他,徐润如愿后,盛宣怀便以恩人自居,以为徐润会继续对他客气,结果徐润对他并不客气,相反盛气凌人,于是盛宣怀怀恨在心。
要没有我盛宣怀穿针引线,为你说项,你能心想事成吗?我代表李中堂找你谈话时,你觉得我手中有权,就拼命巴结我,把我当干爹,现在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就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拿我当孙子一样一脚踢开,这是什么作风,你还有没有一点人味?
徐润不这么认为,你盛宣怀给我办事,并不是白忙,我也给了你两千两,就像双方按照合同履约,履约完毕,两不相欠。再说,能否办成这些事都李中堂一句话,你只是个传话的,你想隔断李中堂和我的联系也不现实啊,毕竟是他先来找得我。没有你盛宣怀跑腿,也有王宣怀,李宣怀不是?当时你代表李中堂,你在上,我在下,你有权,我有求于你,自然巴结你,现在我在你之上,李中堂这棵大树我也攀上了,我和他的熟悉程度也不比你差,他好像还更器重我,在我的人生征途上你就成了多余的人了。总不见得你给我吃过一碗泡饭,我就得一辈子用鱼翅海参来还你吧?
两个人的立场不一样,对同一个事有不同的解读,产生了难以化解的矛盾。盛宣怀的想法就是要干掉徐润,既为报仇,也为夺权,徐润的想法就是赶紧把盛宣怀踢出招商局,招商局姓徐,不姓盛。
徐润和盛宣怀长年在商海里泡,像海参一样越发越大,为利益站在一起,又为利益分道扬镳,古人说得好,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权相交,权失则弃。
招商局在建立的头两年,买进或加盟了6只船,第三年增加到9只,第四年增加到11只,吨位有12000吨,在上海、宁波、镇江、汉口、天津设立码头、仓栈,最大的一间在浦东烂泥渡和陆家嘴之间,可屯煤炭6万石,漕米30万石。
漕运是李鸿章为招商局揽来的垄断业务,每年40万石,能让招商局保本,属于一种变相的政府补贴,漕运专利成为招商局能与竞争对手进行市场抗衡的压舱石,唐廷枢承认若没有这样的补贴,招商局会被打得稀里哗啦。
外商航运企业千方百计地游说政府,要求漕运业务放到市场上让大家公平竞争,很多官员也对李鸿章颇有微词,凭什么招商局有那么多特权,不思进取,老让政府养着?你李鸿章办洋务不就是为了在政治上革故鼎新,在经济上开源节流嘛,节流你就没有做好。漕运为什么不能走向市场,哪家运价低就走哪家嘛。李鸿章心里很明白,年轻的招商局就像刚孵出的小鸡,自己就像老母鸡,要不对其细心呵护,一旦被踩到,那就小鸡踏扁头没得救了。
官员们还对招商局的腐败现象进行了激烈批评。
一,人浮于事,职员人数比同级的洋行高出三倍,但顶用的人才匮乏,局里现有总办、会办、帮办,督办,顾问五人,无一不是分肥者,无一不是狡狯(kuài)之徒,总局的重要岗位,各码头、场站、货仓的主管都是唐廷枢、徐润的人。唐徐呼朋唤友,李鸿章身边的很多人也给唐徐递条子,把亲朋故旧往里头塞,唐徐案头经常信函盈尺,应接不暇,居然有一个被某官包养的妓女也在里头当秘书。
二,损公肥私,把招商局视为闲散的衙门,天生的肥羊,一边养老,一边宰割。唐廷枢、徐润每年给自己发年终奖两万五千两,以下诸人也领取高薪,一些码头场站的主管,不仅不向总局上缴利润,反而要总局年年补贴。如此还欲壑难填,吃里扒外,千方百计捞外快。
唐廷枢在外面有自己的裕泰装船行,装船行和招商局合作,所有码头场站装卸货物,都由装船行垄断,名为合作,实际是吃大户,盈利了,裕泰行得大利,亏损了就推给招商局,唐廷枢稳赚不赔。
徐润更是过分,长期挪用公款去炒地皮,一幅地一幅地吃进,像貔貅(pí xíu)一样只进不出,最多时在上海独吃3000亩,比同时期的沙逊、哈同不知道富多少倍。
一二把手如此,上行下效,管理混乱,账目含糊,贪污受贿浪费走私等舞弊现象层出不穷,捞得少的,或者捞不到的就出工不出力,从总局到分局、轮船、场站,到处暮气沉沉,混吃等死,年轻的招商局还没进入青春期,就老气横秋了。
招商局规定,所有轮船的船主(船长)、大伙(大副)、大铁(轮机长)等重要技术岗位一律由洋人担任,头一批进来洋人的确有真才实学,还富有责任心,后来就不对了,局里的乱象弊端也被洋人学去了,滥竽充数的,缺乏责任心的越来越多,有一只“江长”轮触礁失事,就是因为美国船长不负责任,以及洋船员在岗位上酗酒赌博嫖娼导致的。
上上下下,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个个“四不像”。
各种负面消息引起舆论哗然,有些还是盛宣怀捅出去的,有的官员所推荐的人没被招商局招收,引发不满,也加入到弹劾行列中,告招商局的奏折三天两头飞往军机处,弄得李鸿章脸上无光。
李鸿章有先进意识,开拓精神,但他缺乏管理现代企业的经验,以及体制上的先天性不足,让出发点很好的计划,往往遭受诸多曲折,结局并不太美好,这是时代的局限性所致,他无能为力。
直隶布政使钱鼎铭找李鸿章在一份文件上签字,随意说起招商局。
李鸿章没接话,即兴朗诵李白的一句诗: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
钱鼎铭说:少荃,你是不是厌倦官场,欲学太白归隐山林?
李鸿章说:一直有此想法,以前稍纵即逝,近日却越发强烈起来。
钱鼎铭说:你的祖宗真是豪放之人。
李鸿章说:李白要是做官,就豪放不起来了。你知道为什么他仰天大笑出门去?
钱鼎铭说:这是性格所致吧,诗仙嘛,不是凡人所能领教的。
李鸿章说:我还有一种新奇的解读。想知道吗,因为有人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钱鼎铭顿时笑弯了腰,话都说不出了。
李鸿章说:你以为那个门是什么门?那是官署的大门,李白去求官,长官不肯给,或者给的不合李白的意,三言两语两人就吵起来,最后长官气急败坏地说,给我轰出去。左右一拥而上,三下两下把李白架到大院里,李白使劲挣扎,有人趁势朝他屁股上蹬一脚,他一个骨碌滚出去。
钱鼎铭脸憋得通红,已经笑岔了气。
李鸿章说:他滚到门口,被门槛挡住,发现门外的行人都诧异地望着他,他很不好意思,便慢慢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跨出门槛,为了掩盖窘迫和尴尬,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旁若无人地大笑,还高声补上一句,吾辈岂是蓬蒿人?在惊异的眼光中忍着疼痛,扬长而去,跑到僻静的地方去揉屁股,人都赞叹他了不起,为作一首好诗还要故意摔个跟头。
钱鼎铭走出厅堂,李鸿章望着他的背,他的背都笑地抖,李鸿章叹了一口气。
招商局在李鸿章腆着老脸呵护下,连滚带爬走过四年,虽然问题层出不穷,批评声不绝于耳,但整个行业正处于上升通道,整体仍然盈利,股票从一百二十两到了一百三十两,一俊遮百丑,招商局每天宾客盈门,开流水筵席,唐徐盛三人又坐到一起,矛盾在歌舞升平中潜到水底。
煤炭是轮船的燃料,没有燃料,轮船寸步难行。招商局每天一开门,就先要考虑燃料问题,早先招商局派夹板船去日本长崎买煤,每年花费十万两,膏脂都被东洋人吸吮(shǔn),而日本不产煤,他们的煤、棉、铁、油是从欧洲和美国购来的,然后坐地起价,当二手贩子卖给亚洲其它国家。
李鸿章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完全自给自足、不依赖进出口贸易的。英国的殖民地最多,而英国的贸易伙伴还是以非殖民地国家为多,英美俄尚且如此,何况日本、意大利。
日本、意大利资源最匮乏,但它的人民并没有因此缺衣少吃,他们建立了越来越多的工厂,进口大量的原料进行二次或终极生产加工,再转销其它地方。日本、意大利要从美国进口棉花,根本不需要通过战争方式,因为美国不但不会禁止原料出口,相反完全欢迎。
资本主义不一定非要通过坚船利炮才能获得市场,能够和平地做生意不是更好吗?和气生财永远是王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以前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现在也就当调侃了,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如果一味抱着老祖宗的教条不放,显然会因不合时宜而被无情淘汰,再说,谁才是我的老祖宗?尧舜禹汤、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老祖宗前面还有老祖宗,跨过这一个祖宗总有上一个祖宗等着你,祖祖宗宗没有穷尽,且祖宗之间也是矛盾重重,哪一代的祖宗不存在思想冲突,观念碰撞?哪一个祖宗我们要坚决维护,哪一个祖宗我们要始终遵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