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得罪李鸿章(1 / 1)

招商局的起伏无时不萦绕在李鸿章心头,他不便公开怂恿人入股,但有一个人他倒想试试,这是个人才,以前打过交道,如今再联络一下感情,拉他上自己的船,此人就是胡雪岩。

直隶闹灾那年,胡雪岩捐过一万两和一万件棉衣,被李鸿章称赞为义商,之后胡雪岩又资助了上海格致书院,给李鸿章捧了场。尽管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李鸿章对他印象不错,左宗棠正屯兵嘉峪关,雄踞大西北,迟早会引兵新疆,找那个自封什么浩罕国腌臜大汗的阿古柏算账。随着战线前进,后勤就越发重要,西征大军看似雄壮,一旦断了炊烟,就像掌上的婴儿,一捏就死,这个掌就是胡雪岩。

为表彰胡雪岩保障有力,左宗棠带他入京觐见西太后,西太后对他大为赞赏,朝廷荣加胡雪岩二品顶带,使其成为大清帝国唯一的红顶商人,官府争相交结,以攀附他为荣,令天下商家无不羡慕,从此胡雪岩鼻子朝天,人人靠边。

李鸿章给胡雪岩去了一封信,就是要胡雪岩出二十万两入股招商局,李鸿章认为这是在抬举他,拉拢他,胡雪岩应该大喜过望,庆幸自家祖坟冒青烟。

李鸿章热情洋溢,面对李鸿章的橄榄枝,胡雪岩又如何回应呢?

很快,李鸿章收到回信,兜头一盆冷水,李鸿章被拒绝了,大出意外。信里说招商局多与洋人交通贸易,局务艰巨驳杂,股东任大责重,雪岩愚鲁,不谙洋情,无建言献策之能,且抽身无暇,何敢遥制?西北军务冗(rón)繁,饷馈浩大,雪岩不敢片刻安枕,算计筹谋,锱铢必较,入股事宜暂且免议,尚祈中堂见谅。

李鸿章第一反应是恼,第二反应是羞,第三反应是恼羞成怒,他居然敢,居然敢......。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李鸿章岂是肯轻易开口之人,一旦开口又岂容被拒绝?二十万拿不出,十万总要拿吧,我的一封信不值十万吗?难怪圣人说,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恭。这个十足的小人,稍有阳光,就敢灿烂。

李鸿章想到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我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称镇关西,你一个操刀卖肉的屠户,狗一般的人,也敢自称镇关西?

我身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也不枉称社稷之臣,国家栋梁,你一个投机取巧的商户,仗着有人撑腰,狗一般的人,也敢自称大官人?

李鸿章想把信撕碎,但理智战胜了情绪,何必和这种势利之人斤斤计较,要是撕信,不就是暴露自己太在乎了吗?丁香就在一边,让她察觉我没城府,没自信,会被她笑话的。于是笑着轻轻把信往桌上一搁,丁香问:爷,什么事惹你发笑?

李鸿章说:呵呵,有个姓胡的,本来想让他入股招商局,他说有难处,婉拒了。

丁香说:爷,这世上还有拒绝你的人?你在皇上、太后跟前都是说一不二的,想让谁上就能让谁上。

李鸿章淡淡地说:哎,也不能这么说,人家有人家的难处,一时钱不凑手,我须体谅。

丁香说:就是不能全部拿出,孝敬一半也是必须的,爷的招呼还不值几两银子吗?他一个子不掏,就是轻视爷。姓胡的不够朋友,够英雄。

这正是李鸿章想的。丁香的挑唆,再次让李鸿章的怒火井喷,自尊心被踩在脚下,想发作还是使劲咬牙按捺住,这个胡某人看似聪明,穿梭于社会各个阶层,无往不利,赚得大把势力,大把人脉,大把银钱,你做对了99%,却做错了1%。即便你丢光了99%,我也可以让你东山再起,可你得罪了1%,就足以让你万劫不复。自以为有了靠山,就目中无人了?我就不信,哪天我真和那个人为你反目,他还会为你出头?你这张旧船票再也登不上我的客船了。

李鸿章一脸严肃地对丁香说:你给我记住,什么我在太后皇上跟前说一不二,到外面不要乱说。我是为国举贤,举贤不避亲,被我推荐的人虽受我提携,但他们身为臣子,食君之禄,当为国家鞠躬尽瘁,他们不是我们李家的伙计。皇上太后是量才录用,只认为我人还算仔细,做事不敢敷衍,并不是为给我面子,你要知道我是为国为民,并无私心。

丁香笑着说:爷,家里唱什么高调?整天端着累不累,放下来吧。这个姓胡的是胡雪岩吧?

李鸿章问:你也知道胡雪岩?

丁香说:大名鼎鼎,产业如山。我干姐妹小方,宁波人,被他收房了,他有十三房姨太太,每人一人一栋房,房里一样的摆设,金窟银窝,洞天福地一般,都造在一个大院子里,他每晚一个,小方一个月还未必能轮到一次。

李鸿章冷笑,说:我身许国家,他身许佳人,境界何其殊远?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西北一日不宁,他就一日发财。拿着不义之财,霸占良家,独享雨露,这十三房姨太太加上十三个房子,少说也不下二十万两吧?

丁香说:必须的。刚戴上二品顶戴,飘飘然不可一世了,以为傍着一棵大树就能呼风唤雨,一生无忧了。爷,哪天您找个由头,动一个小指头把他推到,不义之财都充公了,让他彻底栽个大跟头,永远爬不起来。

李鸿章说:这等渺小人物,一时顾不过来,要真有那么一天,他的十三个女人可以一起搬过来,由你来坐正宫,这样你又能和小方在一起了。

丁香:啊呸,什么我坐正宫,什么和小方在一起,尽捡好听地说,还不是替你管着,拿我当老鸨啊,你倒不怕人家议论你霸占良家,独享雨露了?

两人生活越久,想法就越接近。李鸿章很欣赏丁香,以前是因为风情,如今是因为思想。当男人钟情于你的外貌和身材时,你最好再去读点书,充充电,以便能进行体外交流,不要身体零距离,思想远距离,要知道以色事人,色衰则恩弛。

李鸿章接到大洋彼岸来信,监督陈兰彬汇报:三批学生分住在东部两州的四十多个富裕家庭,他们努力融入社区生活,读书刻苦用功,克服语言障碍,通过各项考试,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计有22人进耶鲁大学,8人进麻省理工学院,3人进哥伦比亚大学,2人进哈佛大学,个别进布朗大学,里海大学,霍普金斯大学,拉法叶学院,安姆斯特学院,伍斯特理工学院,斯蒂芬理工学院,瑞萨莱理工学院等,大学毕业后就可以回国效力了。还有5人身染疾病,不幸去世,留学事务部已会同当地家庭将他们妥善安葬。

李鸿章既为幼童们能顺利进入大学深造而高兴,这说明他的计划可行,又为客死他乡的孩子感到揪心,可惜,可惜,他们的人生才拉开窗帘的一个角,还没窥探到崭新的世界,就重重地拉上了。

陈兰彬批评副监督容闳数典忘祖,做出让人大跌眼镜的事情,居然娶了一个美国女人,新娘子名字太长记不住,简称马丽。本该为人师表的容闳,节操掉了一地,给学生们树立了极坏的榜样,要是大家纷纷效尤,我们还能理直气壮地管束吗?人心散了,队伍就没法带了。

容闳的新娘子全名叫玛丽. 路易萨. 克罗格。

李鸿章顿时吓一跳,他想写信去把容闳骂一通,叫他马上休妻,一想觉得好笑,与虎谋皮吗?威妥玛曾经要他的皮,现在他又要容闳的皮,谁肯?这也等于把陈兰彬和容闳直接对立起来,容闳肯定恨陈兰彬打小报告,正副监督闹矛盾,以后的工作就没法做了。

李鸿章恨容闳,真是不顾大局,中国女人多的是,你随便娶嘛,就是像胡雪岩那样,娶个十三房,也没人说三道四的,相反会让人羡慕。现在你只娶一个,就给我惹那么大麻烦。这个家伙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脑子和中国人隔膜太久,已经不可理喻了。

李鸿章觉得还是要千万关照陈兰彬,叫他防扩散,家丑不可外扬,一旦让倭仁等正人君子获悉,绝对要小题大做,兴风作浪。

陈兰彬说:事务部规定学生们一到假期,就要回到部里学习中文,学习章句小楷,背诵四书五经和《圣谕广训》。大多数还好,有两个小子无礼,一个叫黄开甲,一个叫吴仰曾,我训话的时候,两人居然敢直视我。

还有个叫蔡绍基的,更是无状,胆敢和我争辩,我有去语他有来言,被我训斥还不服,说美国学校的老师鼓励学生表达个人观点,说这是个性,老师说话时,学生盯着老师的眼睛是尊重,我都糊涂了,什么是个性,什么是尊重?个性就是学生跟老师顶嘴吗?尊重就是师生四目相对吗?师道尊严还要不要了?如果这叫尊重,那什么叫做不尊重?我只认为凡是离经叛道有所谓个性的,都难保将来不会弑君杀父。

我们幼年求学时,老师说话,我们都垂手侍立,低头听训,唯唯诺诺,读书不好,老师还要用竹杖敲手心,这才像话嘛。当初老师怎样教训我们,如今我们也怎样教训学生,几千年来一直如此,天经地义。老师就是老子,要是儿子都敢这样对付老子,那谁还肯生儿子?

李鸿章表面镇定,心里却说,求你们了,不要再给我惹事了,都是我老子。

李鸿章看着文字而情绪起伏,他亦喜亦忧。喜的是幼童们出国前还羞涩腼腆,表情木讷,短短两年就变得落落大方,神采飞扬,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任何场合都不怯场,能从容表达自己的观点,哪怕是错的,愚蠢的,又有何妨?观点不重要,腔调好,气场足,这才是中国青年应有的风采。

忧的是人在异国他乡生活久了,就可能彻底西化,把初心忘了。国家耗费巨资送孩子出洋,实指望他们学成归国,报效国家,结果事与愿违,没培养出接班人,倒培养了一批掘墓人,不但钱和精力白花,还养虎为患。这个必须警惕,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陈兰彬斥责的几个人,都不是离经叛道的乱臣贼子。日后,蔡绍基被任命为北洋大学校长,黄开甲为盛宣怀首席秘书,吴仰曾担任开平矿务局总工程师。

有些如今被认为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十几年前却被视为洪水猛兽。比如咸丰年间,英法两国公使要求进京觐见皇帝,递交国书,咸丰认为是胡来,严词拒绝,来回扯皮了几年,才勉强允许,还附加了很多规定,公使不得坐轿,不得摆场面,公使见皇帝,须行三跪九叩大礼。递交国书完毕,不得逗留京城,至于在京设立大使馆,想都不要想。

于是英法不满,双方交涉了很久,僧格林沁把三十多个英法代表拘禁起来,折磨死了十几个,弄残了十几个,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清国的行径导致战争,火烧圆明园的起因就是英法为了教训咸丰的非人道行为。

正常的外交被不可思议地阻挡,就像水总要找缝隙流出去,不引导和疏浚,却只一味堵截和阻塞,慢水积成激流,形成不可阻遏的大洪水,最终人亡畜死,墙倒屋塌。

到了咸丰的儿子——同治时期,朝廷思想开明了许多,各国可以在京城设立使馆,外国人跑琉璃厂,逛大栅栏也见怪不怪。朝廷还派了中国大使到欧洲赴任,李鸿章的同年进士郭嵩焘就是首任驻英国大使,李鸿章的幕僚薛福成是驻法国公使。

英美法俄日等五国公使要求同时陛见同治皇帝,军机大臣文祥先在总署接待他们,要求他们行三跪九叩之礼,五国公使私下早有商量,就问文祥,贵国和吾等国家是否如朋友般地平等交往?文祥说那是当然。他心里清楚,咸丰时的那种万邦来朝,唯我独尊思维已经过时了。

英国公使威妥玛说,那就好,既然是平等交往,那么我们要求对等原则,中国派驻五国的公使也应对五国的君主行同样的礼节。

美国楼斐迪(Frederick. F. Low),俄国倭良嘎里(A. Vlangoly),法国热福里(De Geofroy),日本副岛种臣都说就这样办。

文祥傻了,他没想过这层关系,没法回答,就说容我去商量商量再答复你们。大家耸耸肩散去。

文祥问计李鸿章,李鸿章反对一切形式主义,在回信里直言不讳:不要做徒伤和气,毫无意义之事。

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同意李鸿章观点,奏称,各国使节晋见礼仪不必强行所难。御史吴可读奏称,不必令使节跪拜,以示我大清怀柔,不屑与外邦计较之意。

大家都说吴可读这句话说得好,既免了彼此为礼仪争执的尴尬,也维护了国家的脸面,番邦是蛮夷,蛮夷就是没开化,何必和没开化的异族计较?我们是不屑一顾,这下有台阶下了。

李鸿章看了吴可读奏章的邸抄,不屑一顾,老说一些无聊的,死要面子的话,为无关宏旨的事情来回纠缠,还乐此不疲,你自己说大话,外国人又不知道,说来说去还是说给自己人听,你们真有空。

文祥向两宫转述了李鸿章的意思,说还请太后裁夺。西太后一听是李鸿章的主意,便说,还是中堂务实,繁文缛礼都免了吧,按照洋人通行的礼仪来。以前千难万难的事情,现在凭西太后一句话就解决了,如此得轻描淡写。

五国公使排成一列脱帽,向同治和两位太后行九十度鞠躬礼,一共鞠了五次,并呈上各国国书和礼物。威妥玛说,我在白金汉宫晋见女王时也只要鞠一次躬,这是超格礼仪,只为表达对中国大皇帝的最大尊重。

皇帝挺高兴。西太后说:各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哦,不对,这位日本先生是不远千里,大清国很是欢迎,希望你们在这里吃好喝好,为你们国家与我国和睦交往多做贡献。

大家都说,一定一定,责无旁贷。

西太后又问:你们都带家眷了吗?

大家说没敢,怕贵国不允许。

西太后说:哪里不允许了,欢迎来。叫你们的夫人、儿女都来,皇帝要在紫禁城款待各位亲属,请大家听《四郎探母》,品尝豌豆黄、驴打滚,再送你们景泰蓝掐丝碗盘和景德镇的瓷器。

文祥说:《四郎探母》原来只是一部民间野剧,不成段落,唱词不美,经过圣母皇太后精心润色后才成为如今的经典之作,脍炙人口,戏里暗含的意思就是捐弃前嫌,满汉团结,如今太后邀请各位听戏,也说明大清十分希望和在座各位公使所代表的国家睦邻友好,邦交亲善。

西太后谦虚地说:文祥不要这样夸我,让外国人笑话我们自吹自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