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借钱(1 / 1)

随着唐徐的威望与日俱增,狐狸尾巴逐渐露出来了,他们到处介绍亲朋好友入局安排在大小岗位上,财务上的、业务上的、各码头上的都有讲广东话的。以前朱其昂在位时要进人,唐徐反对最激烈,说招商局不是夫妻老婆店,你老朱不是东家,我们也不是伙计,凡事不能搞一言堂,不能任人唯亲,一切局务必须透明、公开,程序要公正,重要事项更要在局务会上讨论,大家要表决。盛宣怀也有庄严的一票。

当初唐徐最反对的,如今成了他们最拥护的。局务会议长久不开,讨论表决的程序都无疾而终,局里安排事情,只要唐徐私下交换意见,达成共识就算通过了,盛宣怀无从与闻,他的庄严一票也没了,处境还不如朱其昂当权的时候。每天上班,一跨进大门心情就很不好,像赴鸿门宴,总办、会办的房间门庭若市,沸反盈天,而自己门庭冷落,无人问津,只能听黄浦江上的汽笛声,有时就下楼去买烤白薯,边剥皮,边和小山东聊上半天,颇像当年李鸿章和程学启在湘军大营,头碰头吃红薯的情形。

李鸿章利用政策倾斜给招商局拨来国家漕运,光这一项就可让招商局运营保本,其余就靠唐徐的能耐了,唐徐有漕运托底,毫无后顾之忧,长刀大斧,一意开疆拓土。他们不愧为商界奇才,有手段,有想法,知己知彼,出奇制胜,经常用挖人,打价格战来挤压竞争对手,夺取市场份额,其它三家被迫跟着降价,近一年时间,大家都没有赚到什么钱,广大用户却占了便宜,都拥护招商局,说排除垄断,引入竞争就是好。

唐廷枢在老东家旗昌洋行效力多年,十分清楚旗昌的运作规矩,优劣之势,他针对旗昌的招数都让对方无力招架。于是美国旗昌的大班找唐廷枢谈判,诚恳希望双方不要死磕,这对谁都不利,你唐总办受旗昌培养多年,不能不念故主之情吧。

唐廷枢说我当然记情,也早有此意,我们偃旗息鼓吧。

穷追猛打不是唐廷枢的风格,只是箭在弦上,他要做一点事情给李鸿章看看,让他满意,现在招商局稍稍站稳脚跟,李鸿章肯定了招商局的工作,于是老唐见好就收。

唐廷枢对美国人说,我想好了,我们四家不如联合搞一个齐价合同,向市场公布一样的揽载价格,任何用户向任何一家轮船公司托运都得到一样的报价,这样我们就不用穷凶极恶地打价格战了。

目前招商局的市场份额最高,比太古高10%,太古比旗昌高10%,旗昌比怡和高10%,我们按此份额收揽货物,一旦完成了份额,就不要再额外揽货了,多出来的转给其它三家;没有完成份额的,就由其他三家把业务给它补上,反正不管市场发展如何,扩大缩小都是按照定好的比例实行,这样不管饭多饭少,大家都能分到,吃的很安心,也没什么不平衡,你看如何?

美国人表示同意,唐廷枢又找了其他两家,于是斗得昏天黑地的四家公司终于坐到一条长凳上,共同签署齐价合同,为期六年,唐徐二人都签了字,盛宣怀没能参加。

唐徐结伙营私,遍插党羽,业务当中的猫腻可想而知,所有船舶、货栈、码头、设备的添置,重大资金的进出,都是由唐徐两人签字生效,盛宣怀在局里像个瞎子聋子,招商局俨然成了唐徐的独立王国,唐廷枢说,我当初选择跳槽是正确的。

招商局的业务蒸蒸日上,李鸿章翻看用英文记账的招商局财务报表,有点蒙圈,但看到有真金白银进账,总体盈利,股票市值上涨,由一百两到了一百二十两,也就不多过问了。

招商局搞得好,盛宣怀却很急,他要形成新的三足鼎立,不能干看着,要立刻行动,补上自己的一条腿。翻翻自己的钱囊,囊中羞涩,就是他爸爸把所有的家财都给他,也不敢望唐徐之项背。听说徐润曾和人议论他是个空心大萝卜,一脸轻蔑,俗话说人是英雄钱是胆,没有钱就没有胆,他说话没有底气,要看人眼色,在局里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唐廷枢对他还算客气,徐润就有点颐指气使,居然指手画脚,随意安排他去做一些杂事,说话口气像吩咐一个小跟班,盛宣怀很恨徐润,真他妈势利,好歹我也是招商局的督办,你也不看看我背后是谁?

但目前无可奈何,李鸿章正深爱着徐润,自己要去戳壁脚,只会碰一个钉子,李鸿章会说,那你也入个二十四万两的股,或者来个舌战群儒,搞个什么齐价合同给我看看。

实力决定话语权,自己还能说什么?徐润也正仗着李鸿章爱意正浓,才敢在盛宣怀面前摆谱,商人短视,盛宣怀记住徐润了,总有一天加倍奉还他。

炖羊肉要用空心萝卜,为了吸收膻味,唐徐烹饪的是佛跳墙,只要海参、鲍鱼、干贝、鹿筋、裙边,不要空心萝卜。盛宣怀不做萝卜,要做裙边,他有主意,与其整天抱怨被人小看,不如扎实地做点事情,把别人的嘲笑看作努力上进的动力,自己也不是一穷二白只能靠蹭饭过日子。不是还有李鸿章这杆大旗嘛,那就拉起大旗作虎皮,以李鸿章代表的身份去上层社会走动,把钱拿来,借鸡生蛋,照样风光。

张树声在江苏当巡抚,他是李鸿章的生死兄弟,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于是盛宣怀去太仓运动张树声。张树生正在搬家,太平军时期,南京被占领,当时江苏巡抚李鸿章把衙门设在太仓,如今太平了,巡抚衙门要迁回南京,和两江总督同城办公。

张树声说:杏荪,你有事快说,我的大印就要打包了。

盛宣怀巧舌如簧,把招商局吹得天花乱坠,总而言之要向江苏藩库调头寸,利息比市面高两厘,请张中丞玉成。老张能当上巡抚多亏李鸿章保举,李鸿章的事自然要尽力,盛宣怀的方案也蛮合理,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于是爽快答应,借给招商局十万两,为期两年,既报答李鸿章提携之恩,也没让公家吃亏。

盛宣怀贪得无厌,说:再来点,再来点吧,我们局里有个姓徐的商人一次就拿了二十四万两,江苏一个大省还不如一个商人吗?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事,以后招商局定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张树声说:大有大的难处,开销的地方很多,我是江苏的巡抚,不是你招商局的总办,我不是商人,什么盆满钵满,一本万利,这些充满铜臭的话,我一概听不懂,也不屑于听。你要就是十万两。

盛宣怀说:张中丞,江海关也属你管,你帮我说说,我记你的情,中堂也会记你的情。

张树声说:借你十万两,就是看少荃的面子,你不要再拿他来压我,这是为难我,江海关虽在上海,但由北京总署直管,我不能谕令,只能婉转招呼。

盛宣怀立刻抓住他的话:你就打个招呼,批个条子,成不成我自己去交涉,江海关就在外滩,从招商局走过去才几步路。

张树声说:那你直接走过去嘛,何必到我这里绕个大弯。

盛宣怀说:你的条子才是进门的钥匙,和圣旨一样灵,你要是不肯写一个,我就是住进江海关,也要被轰出来。求你稍动两笔,若不成再不回来麻烦你。

张树声说:小鬼难缠。只好勉强写个条子,边写边说:人家会怀疑我拿了你们局里多少好处,这么维护你们。

盛宣怀说:不光招商局感谢中丞的大恩大德,就是我也没齿难忘,绝不让您担一个虚名,我一定把它坐实。

张树声一笑,说:国外有一种票据叫空头支票,账户里一个子都没有,就愣敢许诺日后付成千上万的好处。

盛宣怀红着脸,双手接过条子,条子写给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此时赫德正在上海。

张树声说设立招商局是大张洋务之举,其一时资金短乏,本省和江海关似应关怀,若能稍加瞻顾,不啻是替国分劳,亦为获利之美事。同时叮嘱赫德,当按关里章程审慎处置,若不合规矩自当拒却。

内容活里活络,进一步退一步,盛宣怀暗想,这个老张,狡猾狡猾的,进退都不担干系,反正有总比没有好,于是谢了张树声。

张树声说:你可以再跑趟南京,找下沈葆桢,他刚由福建巡抚上调两江总督,老沈和少荃是同年进士,有交情。两江的藩库应该还有七十万两,至于要不要得到,靠你本事了,你千万不要透露这话是我说的,南京事办完,不管成与不成,都不要再来找我。

盛宣怀说:这个自然。

他马不停蹄去外滩找赫德,英国人拿过条子,让翻译念了,赫德就说:可以支持,前些日子,你们招商局和英国的怡和、太古吵得不可开交,天下共知,别看我是英国人,但不代表我一定站在英国人一边,生意就是生意,跟国家政治没有关系。我现在当着中国的官,自然为中国人办事。我能拨给你二十万两,期限两年,但你给的利息要比市面高一些才好,这也是生意,这是我给中国海关做生意。

盛宣怀马上说利息可以高两厘,和付给江苏的一样。赫德表示原则同意,叫盛宣怀改日带合同来签字,盛宣怀说我早带来了,从皮包里拿了出来,一式四份。赫德说:你这个官倒更像个商,效率和一般人不一样。

盛宣怀十分兴奋,条子还真管用,赫德没有在意张树声的伏笔,外国人直线思维,没有我们的曲折。

三天拿下两个单子,盛宣怀像走在云端上,但他心里明白,若没有招商局这块金字招牌,没有招商局身后的李鸿章,即便他貌似潘安,义重关羽,诗追李白,直比魏征,忠似岳飞,谁又会在乎?一个区区的江苏武进秀才,只能吃空气。

盛宣怀回到局里,径直去总办房间,推门就进,唐廷枢正要发作,一看是趾高气扬的小盛,心里就一愣,一直对你客客气气,今天怎么敢来和我耍横?盛宣怀打开皮包,把两份合同和一沓银票拍在唐廷枢案头,然后往对面的牛皮沙发一坐,翘起二郎腿。

唐廷枢一言不发,拿起案头的文件细细阅看,眉宇顿时舒展开来,心里赞许,这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看上去没什么棱角,倒有两把刷子,我在他这个年龄未必比他强。还好,我的表面文章做得不错,平时和他一团和气,不像老徐,把文章做在脸上。小盛不是个池中之物,以后还要提防。

唐廷枢的思想迅速绕地球一圈,他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用力地拍了拍盛宣怀的肩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不亏是李中堂身边的人,招商局有你这样的猛张飞,以后我就更有底气了。他给盛宣怀递上一根雪茄,两人吞云吐雾,闲谈了几句,然后摇铃,叫门房带盛督办去会计科入账。

盛宣怀才歇了一天,又赶去南京。

徐润坐进唐廷枢屋里聊天。

徐润问:空心大佬又出差了?

唐廷枢说:他说要找沈葆桢再借几十万两,他前日入账三十万。

徐润说:不过三十万,自打你我主事,已经招股一百万了,招商局目标两百万,难道他一人就要占一半?

唐廷枢说:他拿来的是关税和江苏藩库的官款,属于借款,不占股份,

徐润说:那更好,无非多付些利息,能借到钱也是本事,这全靠招商局的牌子,李中堂的面子,他不过跑腿而已。

唐廷枢说:我讲句公道话,不能抹杀他的功劳,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他能跑来钱也是靠手段。如果他能弄来一百万,局里就够开销两年,要是李中堂再肯动用直隶藩库接济个五十万,那招商局接下来三年就可高枕无忧。家有余粮,心中不慌啊。

徐润说:那就由空心大佬去拱嘛,拱到铁板上他就不拱了。

曾国藩生前办过一个安庆军械所,总工程师叫徐寿,是一个工科奇才,非常了得,在一无图纸,二无技术,三无设备的情况下,靠着苦心琢磨,东拼西凑,拆拆弄弄,居然打造了中国第一艘蒸汽火轮船,吨位很小,走得也慢,但毕竟是中国第一,引起轰动。曾国藩说中国人哪里不行了?他亲自为船取名“黄鹄(hú)”号,黄鹄就是天鹅,寓意一飞冲天。

李鸿章处心积虑要把徐寿挖到江南制造局来,曾国藩说你莫要做小动作,手不要伸太长,再伸过来我给你斩了。

李鸿章只好缩手,曾国藩去世后,他再次伸出魔掌,终于如愿以偿。徐寿不想当行政领导,自愿到制造局的实验室和翻译室去,做一点落地的工作。他组建了团队,一帮人闷头做实验和翻译国外的书籍学刊,窗外的繁华一概不理,局里的迎来送往多数不参加,即便李鸿章莅临,徐寿也只虚应几句,向中堂一拱手,和中堂碰一杯,说一些造船、造机器方面的专业术语,比如二号蒸汽锅炉的主螺帽要用九又四分之三厘米长度的,须向克虏伯采购,它们用的钨钢比英国的更耐用,我是有数据对比的,中堂您说呢?

李鸿章一副倾听的样子,说嗯,我和你想法的一样。徐寿灿烂地笑了,说中堂才是我的知音,然后转身走了。李鸿章看着他背影说,螺帽就是要用什么九又四分之三的。大家一笑了之。

李鸿章给徐寿定了局里最高的薪酬,解决他生活上的一切后顾之忧,但凭他埋头著书立说,局里琐事不要干扰,不要勉强他参加无聊的应酬,唯有大事才须和他商量。

徐寿带着他的团队,夜以继日地翻译、校对,只恨光阴如梭,时间是学者的奢侈品,徐寿是职场最早的“996”。他读书万卷却常为一个字,一个词的取舍,为“信、达、雅”而苦思冥想,因为他不敢误人子弟,这是知识分子的责任。

后来他向李鸿章提出组建“上海格致书院”,罗织学有所长的教师,招收社会有志青年,要广泛普及西方科学技艺,当成一项富国强民,惠及几代的大事业来做。李鸿章欣然答应,为其大开方便之门,胡雪岩闻风而动,先后寄来了几百本外文书籍和一千两银票,再次赢得李鸿章好感。格致书院屹立沪江百年,后来演变成格致中学,校风严谨,育才无数,也出了周文侹这样无能的校友。

李鸿章说:自嘲的人自信,自信的人幽默,幽默的人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