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说:有老丁,老薛陪着,我就不凑热闹了,夫人既要忙,我就长话短说。说完看了看屋里的两个丫鬟,丁香挥手叫她们出去,两人说了一会便出门各自而去。
春梅正举着手,冲着阳光端详镯子,看到盛宣怀走来,就放下手,笑盈盈地看着他。盛宣怀不再聊镯子,说:西瓜鸭盅和翡翠粥是怎么做的?
春梅说:盛老爷问对人了,那是二夫人发明的新菜。西瓜必须是德州的脆沙瓤,选一个顶大的,把瓤刮干净,挑一只肥鸭,把内脏去了,填入暹罗进贡的燕窝、金州獐子岛的干贝、海参、鲜鲍,把鸭肚子用线缝上,装入西瓜,放进白瓷钵,隔水清蒸,蒸一晚上,这叫西瓜鸭盅。
盛宣怀说:丫的真能整。
春梅说:你说什么?
盛宣怀说:我说鸭子真能整,听得我都流口水了。翡翠粥呢?
春梅说:用刚掐的嫩荷叶,洗净切碎,煎成墨绿色的汤,拌入细盐,和(huò)上你家乡武进的香粳(jīng)米,用文火慢煮,出锅时,撒上切细的葱末,再把新鲜的鸡胸切成丁炒熟,浇在粥上,就是翡翠粥。
盛宣怀说:哪天你去我家里教一教小王做这两道菜。
第二天盛宣怀去见李鸿章,李鸿章见到他很高兴:听说你这趟差事办得很不坏。盛宣怀便做了详细汇报,李鸿章点点头,说唐廷枢能不计个人得失,毅然跳槽到招商局,有为国家分忧的担当,是商界的模范,还特别表扬徐润,说他能把自己的产业交给招商局打理,是义商,应该表彰,同意保荐他为官。
盛宣怀终于松了一口气。
李鸿章向朝廷具奏,推荐唐廷枢为招商局会办,说他“贸易有年,声望卓著”,推荐徐润为招商局帮办,恩封四品衔,说他“结实可靠,商界叹服”,其实徐润一点不结实,典型的肉松,肚子上还箍着两个救生圈。
李鸿章还要委任一个督办,这是他安插在招商局的代理人,颇费踌躇,丁日昌、薛福成,还是这个杏荪?
丁香正伺候李鸿章喝茶,李鸿章端起茶碗,随口问:老丁、老薛、小盛,我派哪一个去招商局?
丁香说:都很好,但论做生意,杏荪好像更有灵气。
李鸿章一笑,说:人人都爱善财童子。
于是三十出头的盛宣怀成了招商局的督办,招商局的领导班子终于成形。朱其昂对着唐徐盛三人说,以后我们一个夜壶里撒尿,大家可不要给我乱抖。要是敢乱抖,哼!他伸出手掌做下劈动作,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紧绷,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
这是什么做派,还总办呢,整个一黄天霸。三人口里应承着,说岂敢岂敢,我们唯朱总办马首是瞻,内心却不屑一顾,一个撑船跑码头的也敢给我们下马威,我们哪个不是江湖混混?
徐润说:我们不敢乱撒尿,弄不好被你朱总的无影刀切了,只好去宫里当公公了。
起初办公地在洋泾浜的草棚里,条件很艰苦,头顶烂瓦,脚踩泥地,碰到雨季,外面大雨,屋里小雨。盛宣怀找周馥商量,周馥在外滩拨了一块靠近三马路的地块,起屋建房,比原先的好上十倍,却仍属简陋,招商局是名副其实的草创。
局里多次向社会发布募股照会,朱其昂作为总办,第一责任人,责无旁贷,他带头入股六万两,买了六百股,算是第一大股东,然后他要求唐徐盛三人踊跃跟进,三人都说,我们的家当怎么能跟你大佬比,望尘莫及啊,卖儿卖女也及不上你一根小指头,还是要依靠社会力量。
朱其昂说:一下子能拿出六万两的,这世上恐怕也不多吧,的确不是你们所能企及的。要不然李中堂怎么会相中我,让我领衔呢?但你们几位好歹也是局里说得上话的,小盛就算了,年纪还轻,目前不用指望,以后难说。老唐、老徐,你们家道还算殷实,要是不以身作则,不肯当股东,怎么说服市面上的人来入股,这说不过去吧?
唐徐二人心里直冷笑,区区六万两就敢老卵,真不知道醋打哪酸,盐打哪咸。
于是唐廷枢买了一百股,徐润买了五十股,盛宣怀是空心大佬,年岁最小,只好意思意思,买十股,还说要写信问他爹要。
唐徐二人私下交流,唐廷枢说:老朱天天忙得不亦乐乎,泡在江湖上找他那些沙船帮的人入股,只有招股多了,李中堂才会满意,他才能坐稳这把交椅。沙船业实力雄厚,但他们最仇视招商局,漕运改海运就是抢他们的饭碗,有老朱这杆大旗竖着,他们最多不敢使坏,但要他们拿出体己来投资招商局,岂不是异想天开?
徐润说:老朱除了沙船帮,没有其他人脉,靠他完成招股计划我看难。他对轮船又不在行,对贸易和洋务更是一窍不通,他买过两艘船,简直是煤老虎,装载量还很小,购置费用却比市场价格高出两万两,明显被人宰了。让一个外行来领导内行,就是这样的结果。但我就冷眼看着不说。
唐廷枢说:最好不要说,即便你一片好心,他也不会领情,还会恨你是故意丢他丑,看他笑话,更怀疑你想取而代之。我们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且看他如何收场。
徐润说:我不瞒你老唐,我自个今年就能调头寸二十四万两,明年还能调这个数,我要是再卖力点,怂恿我的亲朋旧友、生意伙伴入伙,还能拉个五十万两,招商局不是要募二百万两嘛,我一个人就能完成一半。你信不信?
唐廷枢惊呼:老徐,你厉害啊!这才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呢,我能调十万两,但和你一比,真叫小巫见大巫,当帮办太委屈你了,这个总办应该由你来坐。老朱真是没见过世面,目空一切,所以说越底层越自信呢。
徐润说:总办最好你来做,你我二十年交情,彼此了解,你是掌印的,我是陷阵的,只有我们两搭伙,才能如鱼得水。只要老朱一天坐这个位置,就一天不给他出力,还要使点绊子掣点肘,总而言之,不能买炮仗给他放。
朱其昂整天腾云驾雾,忙得四脚朝天,嘴巴起泡,过了大半年,一共募得十八万两,离二百万两的目标还差得老远老远,于是他成了笑话,连局里的杂役都敢对他评头论足,唐廷枢、徐润听到也不制止,反而笑着走开。
老朱骂同事不得力,骂沙船帮的兄弟不义气,脾气越来越坏,脸色越来越难看,资金不够,导致各项业务停滞不前,老朱先前喊出要击垮太古、怡和、旗昌等竞争对手的豪言壮语也销声匿迹了。
唐徐二人表面也跟着着急,一脸阴郁,心里却一天比一天灿烂,坐等老朱垮台。老朱也看出来了,同事们和他终归尿不到一个壶里,他的心气断崖式下跌,到最后破罐破摔,既不到局里办公,也不到市面上乱跑,更不敢去见李鸿章,终日憋在公馆里以酒浇愁。
唐徐不断给李鸿章写信,汇报局里的工作,表示这个不行,那个不顺。盛宣怀对朱其昂并没有成见,但他天然地不希望婆婆太多,少一个是一个,于是也没帮老朱说话,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
三人成虎,李鸿章叹了一口气 ,烂泥扶不上墙。本来他就不看好老朱,只是为了安抚沙船帮的情绪不得已而为之,事实证明,老朱的确不行,要是现在换他,他也无话可说。
老朱两面不讨好,他在沙船业竭力招股,遭致同行们的普遍不满,甚至被人暗指为叛徒。他为了让沙船业有饭吃,使出了浑身解数,没有让漕运彻底衰落,生意还有得做,只是这行业已进入下降通道,衰败之相不可避免,从前红火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这不是凭老朱一人之力就能挽回的。但人哪有看得那么深,人心哪有满足的,同行们迁怒他,指责他没有为兄弟们争利益,他要让兄弟们进招商局当差吃皇粮的许诺也没有兑现,只给他弟弟一人兑现了。
老朱觉得很委屈,天地良心,自己仁至义尽,没有对不起同行,沙船业好几万人,哪能都介绍进招商局,原以为凭总办的身份总能安排些私人,后来才发现这想法过于简单和乐观了,会办、帮办、督办三个,个个眼里不揉沙子。他们要求个个面试,老朱不能不答应,但他要安插的人被他们轻易打发了。他们对他说,朱总,你介绍的这些人既没有文化,又不懂轮船,进来能干什么,要么就光拿钱不安排差事了吧。一句话把老朱堵得一愣一愣的。
老朱好不容易把他弟弟招进来,那三个还要煞有介事地开一次会,做一次表决。至于其他人的请托,老朱自觉气短,连提的勇气都没了。他的苦衷有谁体谅,人家不会承认自己没文化,做不了体面的工作,反而怨恨老朱说话不算数,人一阔脸就变。
老朱以前在沙船业有威望,是因为他和大家站在一个坑里,苦乐与共,如今他攀了高枝,脱离了群众,群众就不信任他了,老朱跌份,威望大损,再回不到从前了。友谊的沙船说翻就翻。人心如水,群众工作是很难做的。
洋务头绪纷繁,百事丛脞,而江南制造局、幼童留美、轮船招商局是李鸿章的三大战役,众目睽睽,不容有失,打赢三大战役是为实现他人生最高目标打下的基础,这就是中国海军——北洋水师。
目前招商局这条腿还瘸着,要尽快续上这条腿,事不宜迟,只能换人。
李鸿章同意让唐廷枢当总办,徐润当会办,朱其昂退出领导层,不再参与局务,当一个股东。他叫盛宣怀去找老朱谈,叫老朱自己提出辞职,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盛宣怀代表李鸿章找老朱谈话,对老朱说了很多鼓励的话,充分肯定了这大半年来他对局里所做的贡献,表示李中堂和局里的同事都不会忘记他的功劳,只是为了招商局长远的发展,为了共同的利益,希望老朱能够顾全大局,急流勇退,之前他第一个加入招商局,做了一个很好的开拓者,如今能主动退出,足显高风亮节,希望他做一个能上能下的好榜样,这叫有始有终。
事已至此,老朱也无可奈何,盛宣怀说得冠冕堂皇,且是传达李鸿章的意思,老朱一句话也驳不了,实际上他早心灰意冷,萌生退意。招商局的复杂局面远超他的沙船帮,不是靠热情就能打开局面的,至今业绩乏善可陈,招股惨淡,对外交涉像个木偶,内部关系也无从下手。唐廷枢和徐润常在他面前用英语交谈,明显欺负他不懂洋文,都弄不清楚人家是赞他还是损他,他时常一个人气闷,撑船的终归搞不过喝洋墨水的。
盛宣怀说完话,等老朱表态,老朱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于是他高姿态地表示,自己没有那份能力,一直想做好事情,但事与愿违,此时心力交瘁,与其混吃等死,耽误中堂的百年大计,沦为一个罪人,不如早日让贤,让贤人来当,也许新来的人就把局面搞得风生水起了,他去职无所谓,只是辜负了李中堂和局里全体同事的期望,很让他过意不去,请盛宣怀向李鸿章转达他的歉意。
盛宣怀很满意老朱的临别感言,本来以为老朱会摆老资格,大谈苦衷,大倒苦水,甚至和他大吵一架。和盛宣怀吵架就是和李鸿章吵架,只是出一口气,为发泄而发泄,成命不可能收回,撕破脸皮才叫傻,不但无济于事,还会触怒李鸿章。
李鸿章一怒之下,就会明令把他撤职,再派人员来局里核查账簿,哪个办企业的经得起细查,老朱自忖(cǔn)是有原罪的,不敢以卵击石,弄一个罚没家产,送进大牢的结局。
还好,老朱有肚量,拎得清,吃敬酒不吃罚酒,大家体面分手,以后见面还是好朋友。
盛宣怀说:作为招商局的股东,你仍然和我们在一起,你的切身利益和招商局的发展紧密联系,只要招商局办得好,你自然有可观的分红,坐享其成也不是坏事。
盛宣怀不禁同情起老朱,也为自己没有给老朱美言而愧疚,于是安慰老朱,中堂一直很关心你,他不会忘记你的,我是你的晚辈,还希望常听你的教诲,让我多受教益。
老朱笑着摆手。
朱其昂把招商局扶上马又送一程,这一程很短,唐廷枢、徐润、盛宣怀依次接棒,就像四百米接力赛。当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斩木为兵,高举大旗,半年后,人亡政息,项羽接过旗帜,挥舞冲锋,半程领先,刘邦后来居上,夺旗冲刺,终获冠军。
首义之人很难坚持到终点,看似轰轰烈烈,却属炮仗烟花的命,一声震得人方恐,回头相看已化灰,只因枪打出头鸟,鸟却浑然不知,还忙来忙去,自鸣得意,到头来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样,轮船招商局第一任总办,也是任期最短的总办——朱其昂黯然出局,五年后去世。唐廷枢的时代到来了。
唐廷枢接过招商局大印,信心百倍,徐润也摩拳擦掌,盛宣怀跃跃欲试,虽然原地踏步,但前面的人少一个,等于是进步。三人进入短暂的蜜月期。
唐廷枢率先入股八万两,徐润紧接着入股二十四万两,新领导一上任就是一个开门红,招商局像输了血,一个半死不活的病夫豁地跳下床来,操起两个输液瓶就当流星锤玩。唐廷枢、徐润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李鸿章也笑了:
之前不是跟我哭穷嘛,一个一百股,一个五十股,还要做出砸锅卖铁的样子,就知道你们装蒜,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交椅没坐到,心里不舒服,就不积极,不配合,甚至捣蛋,一旦大印到手,说话管用了,就肯投进大钱,当成自己的事了,前后判若两人,倒也符合人之常情。凡事不要听人唱高调,那是糊弄瓜娃子的,要看事情本质,看具体表现。
只要把大局做好,给我挣钱了,至于他们耍点小聪明,从中渔利,我也睁一眼闭一眼不计较了,做大事者要有大肚量,自己发财也要允许人家发财,曾国藩生前说过,利不可独享,独享不可长,水至清则无鱼。再说,水再大也漫不过船去。
李鸿章让盛宣怀给唐徐带信,你们做得很好,我很满意。唐徐一脸幸福,更加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