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廷枢、徐润不待见盛宣怀(1 / 1)

周馥沉吟了一下,说:招商局完全是个新玩意,这几十年来,黄浦江上跑的都是洋人的轮船,以后中国也有自己的火轮船了,我做梦都不敢想。中堂是何等样人,高瞻远瞩,莫测高深,是和李白一样的谪仙,也只有他有如此手笔,非我等燕雀所能置喙或揣摩的,我只能由衷地佩服和拥护,杏荪,你稍坐。

他起身去了内室,拿出个没封口的大信封交给盛宣怀,盛宣怀从信封里抽出两张银票,一张两千两,一张三百两,还想抽,信封空了。盛宣怀望着周馥,等他解释。

周馥说:杏荪,三百两给你,不成敬意,千里迢迢赶来,我也没能尽地主之谊,你捎些本地土产孝敬一下中堂和令尊吧,中堂当年在上海最喜欢梨膏糖和五香豆了。

周馥是个爽快人,以李鸿章的眼光,能进他法眼的都不是酒囊饭袋。

盛宣怀站起来躬身表示感谢,周馥示意他坐下,说:这两千两不敢说是入股,只当我对中堂做大事的一点微薄的报效,杏荪,你看怎么合适就怎么来。

盛宣怀慨然说:自然是入股,两千两折招商局二十股,我先给你写个收条,再请朱总办入账,开张时把入股凭证和局董聘书交给老兄。

他又说:朱总办希望我和中堂说,既然中堂有那么多门生故吏,更有刘铭传、张树声这样的生死弟兄,只要中堂登高一呼,众人都会踊跃入股。

周馥一笑,说:如果中堂招呼,他们自然会踊跃,即便对股份这玩意一窍不通,既然有中堂的面子,装也要装得踊跃。可中堂绝不会登高一呼,老朱是痴人说梦。

盛宣怀表示不解。

周馥说:我给老弟解个惑。你想,官督商办的招商局算个什么规矩,算衙门,还是算商铺?官商合作,史无前例吧,前景会如何?有中堂撑腰,我承认这是一个大好机会,但杏荪,你敢打包票一定能赢吗?今天赢,就天天赢吗?

盛宣怀摇摇头,说:商场如战场,谁敢打包票百战百胜,威震华夏的关老爷不也走麦城了。

周馥说:着啊,一旦亏损,想发财的人从满怀希望变成了满怀失望,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必然迁怒中堂,中堂落得一身埋怨,他名声还要不要了?即使别人发财,他也收不到一两银子,何苦来哉!

你不要跟我说有仗义疏财,不在乎钱财的人,大错而特错啊,老弟,钱财银子人人喜欢,只是每人的胃口不同罢了,有的人窃一个钩子就满足了,有的人窃一个国还嫌少呢。

再退一万步讲,中堂扶植起来的人,比如你我,都能看淡钱财,但我们的父母妻妾儿女,七大姑八大姨呢?他们没有你我的觉悟吧,如果整天在你我身边唠叨,我们会不会受到影响?生死交情因为几两银子,几句谗言而毁了的还少吗?

再说,既是社会募股,属于公事,素不相识的人都可以参与,受益或受损各自承担,各安天命,与他人无干。中堂为国家办事,无愧于心,何必画蛇添足,去联络什么私人情谊,拿老脸去央告人入股?万一有了闪失,为公事搭进了自己的名声,这事如何做得?

我坚信中堂早看透这其中每一层,他绝不会动员、招徕什么故旧亲朋,来趟这种洋务浑水的,他自己是否肯入股,也难说。你叫朱总办趁早死了心,他得拿出吃奶的劲自己去奔,他不是吹嘘自己手眼通天,有钱有势的朋友沿着黄浦江两岸都排不过来嘛!

那就不要老惦记着躺在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样的美事,两条腿的人满大街都是,中堂爱的是人才,不是人,老朱又不是中堂的儿子,中堂凭什么围护他?不过这也能让中堂试出他的斤两,他要是一年内办事不利,招股过少,失了中堂的耐性,这个总办也就当到头了。我们拭目以待吧。

盛宣怀说:本来老朱就不是中堂的心仪人选,只是怕骤然废除漕运会惹出民变,只好把他抬出来安抚漕帮那几万人。

周馥说:我想也是,一个跑沙船的捐班出身,什么时候入了中堂的法眼,说到底还是权宜之计。

盛宣怀回味周馥说得每一句话,终于通透,自己没有白来一趟,又拿钱又受教育,于是朝周馥深施一礼,诚恳地说:在下实实在在受教了,你那两千两还是拿回去吧。

周馥说:你少来。

唐廷枢花了一天时间,苦思冥想,分析利弊得失,人有时自信,有时又不自信,到了掌灯时分,徐润坐到了他面前,等他最后表态。他终于下了决心,豪情上涌,人生能有几回搏?既然当朝大佬看得起我,说明我有利用价值,那就试试呗,反正以自己的精明,只要老鬼(jǖ)不脱手,不至于落得个底掉。

两人去见盛宣怀,盛宣怀正在不安,说你们再不来,我就去找你们了,一看到两人的乐观样,心中就有了底,他们肯来也好,我可以向中堂交差了。

两人先对李鸿章的器重表示最大的感谢,发誓绝不辜负中堂的厚恩,然后说一见到盛宣怀,就顿生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情,因此坚决要求盛宣怀一起加入招商局,这样他们才能如虎添翼,如鱼得水。二人说要给李鸿章写信,强烈推荐盛宣怀,希望中堂俯允所请,仿佛招商局的成败不在于唐廷枢、徐润,而在于盛宣怀。如果盛宣怀能决定成败,李鸿章又何必舍近求远,找两个素不相识的职业经理人来担当大任。

盛宣怀听得醉了,人都是自恋的,对于夸大的赞美之词,不会诚惶诚恐,更不会产生警惕,相反会飘飘然,真以为是名副其实。

商人真会来事,他们和盛宣怀萍水相逢,不过认识两天,但已把个中情形看得透彻。李鸿章让盛宣怀草拟招商局章程,参与招商局的筹备,又派他来当说客,说明他是李鸿章属(zhǔ)意之人,派盛宣怀先来了解情况,结识今后的同事,这是为盛加入招商局做提前准备,只是李鸿章不便明说,也许他还没有和盛透过底。

旁观者清,盛宣怀还在担心,唐徐却看得真切,既然如此,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李鸿章不便明说的事,由唐徐说出来,既让李鸿章满意,顺势推舟就把盛给安排了,又让盛宣怀对他们心怀感恩,只要三人和睦,以后局里的事就好办了。

至于盛宣怀最终能否入局,唐徐才不在乎,人事变化向来微妙,朝令夕改也是常事,如果盛宣怀来不了,他们最多握着他的手,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不能和杏荪共事,是我们,也是招商局最大的遗憾,来日方长,杏荪,我们看好你,默默地祝福你哦。

唐徐惯做表面文章,职场如同官场,本质并无两样。

一番畅谈,气氛进入**,徐润不经意地聊起了他的两个小算盘,蜻蜓点水一样,像是对唐廷枢说,余光却瞥着盛宣怀,说得轻松,内心忐忑。

徐润说:啊呀,看我这脑子,我名下还有四条轮船呢。这以后我身许国家,为招商局的百年大计奔忙,也就顾不过来了,老唐,你帮我找找合适的下家,贱卖了算了。

唐廷枢说:中堂怎么会让你吃亏呢,杏荪也不答应啊。招商局草创,正要招兵买马,以壮局威,你有轮船在手,那不是轮船驶进港湾了嘛,大好事啊!兴许中堂就把你的船纳入招商局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盛宣怀很热烈地说:我看行。

徐润很高兴,扯了一些废话,又引到下一个话题,徐润说:老唐,你有四品的顶戴,见官平起平坐,我还是个白丁,往后出门打交道的又都是些官员和洋人,我在人家跟前,名不正言不顺,平地矮三寸。我可不是为邀一个虚名,都是为了招商局,我一个堂堂会办,代表的是局里,要是被人轻视,不光丢局里的体面,也丢中堂、杏荪和你老唐的脸面。

盛宣怀马上接领子,刚想接茬,立刻咂摸出其中味道,原来唐徐在演双簧,在跟我和中堂做交易呢,都是老中医,还来这开偏方?于是他欲言又止,看他们充分表演。

唐廷枢说:这倒也是个问题,我想中堂会向朝廷保举,给你封个衔,也不会低于我那个四品,由朝廷直接下旨,你就不用破费了,有了职衔,以后办事也方便些,但你一定要领中堂和杏荪的情啊,好好地答谢他们。

徐润说这个自然。他早想好了,捐一个四品要花五万两,此时他袖子里就掖了两张银票,如果盛宣怀答应,他就拿出来,一万五千两谢李鸿章,两千两谢盛宣怀,这样他还省了三万三千两,这买卖划算。

说完两人就朝着盛宣怀微笑。盛宣怀觉得他俩蛮好玩的,连封几品官他们都算计好了,他和李鸿章倒成了他们的当差。

盛宣怀想好了,有钱进账,何乐而不为?但他沉吟着不说话,皱起了眉头,表情好像有点为难,还有点不快。

盛宣怀要故意抻一抻这个商人,不能总让你心想事成,躺着做大官,挣大钱吧,我自己的事还在天上悬着呢。他的表情弄得徐润心里咯噔咯噔的,不会惹怒了盛宣怀吧,是不是埋怨自己贪得无厌、得陇望蜀,不要连之前敲定的四条船也黄了。

一片寂静,盛宣怀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陷入沉思。盛宣怀自己也觉得可笑,徐润想做打折优惠的官,行或不行,全凭李鸿章的主张,哪轮得到他一个小幕僚费思量,他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鸟用?

他一个传声筒,却要装大尾巴狼,只因他是李鸿章的代表,李鸿章的化身,狐假虎威而已,但别人就不敢怠慢他。他再小也是猫,徐润再大也是鼠,鼠必须揣摩猫的心思,这让盛宣怀大有猫戏老鼠的愉悦,这可不是你唐廷枢、徐润有两个钱就能买来的愉悦,这是官人对商人天然的优势。

商人就是商人,矮子看戏,上不了台面,以为站在台上的都是主角,可台上还有跑龙套的呢,盛宣怀就是没有一句台词的跑龙套,硬做出主角的模样。他着实走了几个来回,终于松了口,好像下了天大的决心,担了血海的干系,他一字一顿地说,我看行。

现场一片欢腾,徐润愉悦地把两张银票抽出来,恭敬地交给盛宣怀,说面值的大的请中堂打赏办事的人,面值小的给盛宣怀买点上海特产馈赠亲友,比如五香豆、梨膏糖什么的。盛宣怀想起周馥也跟他说过同样的话,看来上海的土特产不太丰富,周馥还给过他三百两,短短几天他里外里挣了两千三百两,真是不虚此行,怪不得宫里的太监都抢着出宫宣旨。

盛宣怀笑着说不必如此嘛,大家今后都是一家人了,边笑边把银票收了。

世界就是不公平,有的人累死累活,赚点小钱像针挑土,有的人轻轻松松,捞起大钱似浪卷沙。

盛宣怀有点担心,万一李鸿章不答应徐润买官呢,他是不是要把这两千两退了,此刻他很希望徐润心想事成,他们暂时在一条战线上。

唐廷枢带来一瓶上等威士忌,只等盛宣怀拍板就开瓶庆贺,盛宣怀说我只有泡铁观音的小茶盅,徐润说,无妨,无妨,有个意思就行。

三个中国近代史上最精明,最出色的大商家开怀畅饮,亲热得像桃园三结义,每个人都有七窍玲珑心,皮里阳秋、面善心狠,以后处处争权夺利,时时耍弄手腕,哪曾有过一天的和睦。

盛宣怀趁李鸿章在衙署办公时,穿过二堂径直奔后院,院工杂役都朝他打招呼,他微笑着和大家一一问候,春梅正托着一只大白猫往一棵朴树上送,猫躺在她怀里不肯动,春梅就骂它猫懒,猫喵喵地表示不服气。

春梅脑后盘一个高高的发髻,上穿大红锦缎窄袄,下着翡翠绉纱裙,红红绿绿的像一只没去叶子的胡萝卜,一身富贵小媳妇的打扮。去年她开了脸被李鸿章正式收房,如今满头珠翠,一身绫罗,头发乌黑油亮、明眸细眉,身材匀称,皮肤细腻,洋溢着青春少女的活泼和灵气,显然李鸿章喂得一口精饲料,施得一手好肥。

盛宣怀向春梅打招呼,说三嫂好,春梅脸一红,把头一低,把猫抱紧了。盛宣怀说,三嫂还害羞呢,以后盛某还要靠二嫂和三嫂多向大人美言了。

春梅笑了,露出两排白齿,说:你们男人办大事,小女子大字不识一个,话都传不清楚,还能给你美言?你臊我呢。大人正在堂上会客呢,盛老爷怎么不去回禀?反倒闯到后院来拿我们这些下人取乐。

盛宣怀说:拿你取乐,你猜我敢吗?大人和谁聊呢?

春梅说:张老爷、潘老爷,名字我说不清,都是大人的磕头兄弟,中午大人留他俩吃饭,府里上下正着急忙慌地张罗呢,贵客不敢怠慢。

盛宣怀说:必定是张树声和潘鼎新,大人办正事不敢叨唠,我的是小事,禀报二夫人,她就能做主,顺便送你一个小礼物,上海老凤祥银楼的,你要说不喜欢我就带回去给小王。

小王是盛宣怀的一个妾。

春梅眼睛一亮,蹲身把猫扔了,接过盒子,打开看是一只虾须镶珠金镯子,阳光下闪着可爱的光,十分喜欢。往腕子上一套正合适,说二夫人前儿刚赏了我一只翡翠白玉镯,再不敢要盛老爷的赏赐,阖府上下老拿你东西,二夫人教训我们多次了,我们不能不长记性。一边说一边往下褪,却怎么也褪不下来。

盛宣怀说:别别别,为一只三十两的镯子二夫人会骂你?你不是小看她嘛。你尽管安安心心地戴,和你那个翡翠的轮流戴,你是中堂府上的人,要有官家的体面。

丁香在里屋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听声音是盛宣怀,善财童子来了,连忙发话,请盛老爷屋里坐,屋里出来一个小丫鬟撩起帘子。盛宣怀说来了,来了,冲春梅一挤眉,就躬身进去了。

闲聊了几句,丁香说张树声、潘鼎新被老爷举荐,张为江苏巡抚,潘为云南巡抚,原云南岑毓英革职,前儿张潘两人在京陛见请训,太后皇上说了一些勉励的话,今一大早他们赶到直隶向大人辞谢,夜里就要各自赴任去了。

盛宣怀说:我正打上海来,张树声倒要往上海去。

丁香说:今天大人特别高兴,要留老张、老潘多饮几杯,厨房正忙活,除了天津三岔河口的金眼银鱼、河豚鱼白,大人还关照做“西瓜鸭盅”和“翡翠粥”,我只能和你聊几句,就得去厨房盯着,西瓜要再碰出豁口,仔细这些厨子的皮。哎,要么你中午也去陪一陪?老丁、老薛在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