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太后同治皇帝说:会。
东太后一笑,说:皇上,今天你倒很专心嘛。
西太后说:中堂,我顾虑的是漕运都改了海运,沙船都改用轮船,那靠这条大河谋生的人怎么办?沙船船主和船工怎么办?吃码头饭的人怎么办?连漕运总督,仓场侍郎等大小衙门都要裁了吧,一旦断了他们生计,吵上门找你我闹饷怎么办?
李鸿章心里一动,这妇道人家倒是蛮有见识,一针见血,做一件新事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善后,十分力倒有六分力用在善后上。
李鸿章说:自古兴一利,必生一弊。只要利大于弊就要去做。利国利民也不是人人都得实惠吧,总得有人吃亏。朝廷考虑的是百年大计,下的是一盘大棋,为了全盘胜算,失去一角也是不得已。至于善后嘛,到时臣自有办法,总之以勤补拙,见招拆招,总会解决的,太后勿忧。
西太后说:你能者多劳,我自然无忧。你要折腾就折腾吧,曾国藩没了,你就是第二个曾国藩,我们娘仨,以后仰仗你了。
李鸿章诚惶诚恐,立刻磕头,说:臣敢不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说完自己也纳闷,前几年左宗棠在这里说过同样的话,当时自己还暗嘲他,这是诸葛亮对刘备说的,今天自己也脱口而出了。
西太后说:中堂,你刚才说的轮船,还有官督商办,究竟是个什么架子?
李鸿章早有腹稿,说:臣要建一个轮船招商局,由官府监督,招募天下富人入股,官府也出一部分,鉴于官员缺乏经营才干,臣会启用有经验的商人来管理这个局,这不算个衙门,而是个效法外国经营样式的企业,总之是为了赚钱的,赚来的钱,一部分孝敬宫里,给太后和皇上赏赐身边的人,让他们添双鞋,喝个茶;一部分给股东分红和扩大经营;再一部分投入到海防和其它洋务里去。
东太后笑着说:你不要惯坏了这些个太监宫女,我们用度有限,还是不要了。
西太后说:这是中堂的一番心意,我们可不好驳中堂的面子呀,姐姐说是不是?
东太后就不响了。
西太后说:中堂,那你尽快拟稿吧,早奏早行。
轮船招商局的事传开了,非议不断,仇视新生事物和利益受到冲击的广大人士一片激愤。倭仁率先批判:商人从此登堂入室,和我官家平起平坐,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道德沦丧!
国子监祭酒王先谦说:轮船招商局必然给天下坏种大开钻营渔利,巧取豪夺之门。
江西巡抚刘坤一,湖南人,廪(lǐn)生出身,曾领兵纾曾国藩之困,大得曾国藩赏识,留在湘军效力,和李鸿章共过事,两人八字不合,彼此成见很深,刘坤一厌恶李鸿章一贯吊儿郎当,喜欢大言,华而不实。李鸿章也瞧不起刘坤一,土鳖一个,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两人的话被传来传去,他们势如水火。
李鸿章当两江总督时,管着江西,刘坤一就不舒服,不愿屈就李鸿章,李鸿章也不待见他,他的待遇还不如左宗棠,左宗棠好歹有个代号,叫“那个人”,刘坤一只是李鸿章鼻子里的一个“哼”,嗤之以鼻的意思。双方除了公文互递,私下绝无来往。
日后,招商局一系列的举措都招致刘坤一的责难,他不是顽固派,但和顽固派同声共气,时常借攻击招商局影射李鸿章,他对倭仁、王先谦说,即使给自己惹来麻烦,我也不吐不快,以免奸人和市侩中饱私囊,巧诈牟利,让国家受损。他说的奸人和市侩就是盛宣怀、唐廷枢、徐润。
所有有关招商局的非议李鸿章都知道,在和丁香、春香打牌时,他突然冒出一句:树大必有枯枝,人多难免白痴。弄得两人不知所措,还以为骂她们牌技不行。
招商局全名轮船招商总局,总部设在上海外滩滩涂上,用竹篾和土坯搭简易棚,人窝在棚里办公,棚的好处是通风、透光,视线可以直达黄浦江上的轮船。
正确的路线确定后,干部就是决定因素。李鸿章本想走捷径,招收洋行里的中国买办,他们谙熟洋情,知己知彼,若他们肯跳槽过来,必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李鸿章的想法很前卫,挖墙脚是职场的惯例,当时只有他具备如此思维,事后证明,他的想法落实后,招商局迎来了十年黄金发展期。
招商局果然遭到沙船行业的普遍抵制,世界上最遭人恨的莫过于敲人家饭碗,如果不给一条活路,就会官逼民反。
李鸿章找了一个叫朱其昂的人担任招商局总办,朱其昂,上海宝山人,沙船漕运的老大,在行业里滚爬了几十年,俨然一方首富和行业领袖,一呼百应。有钱有地位后,朱老大捐了一个四品道台,戴着暗蓝顶子的官帽四处应酬。
朱老大并不是李鸿章中意的人选,这种传统没落行业里打拼出来的人虽然有一定的号召力和手腕,但思想落后,观念保守,缺乏国际视野,没有管理现代企业的概念,靠江湖做派用只能是南辕北辙。人家吃半熟牛排,老朱吃酱蛋红烧肉,连ABC都不认识,怎么和洋人打交道,整天带一个翻译在身边吗?
与其喝砒霜,不如吸甲醛,两害并存取其轻,李鸿章让一个野路子过渡只是权宜之计。之前,李鸿章为阻挡威妥玛修改税制,不得不把购买英国兵舰的大宗买卖交给他作为交换,如今他把轮船招商局第一任开业总办交给一个在河浜里讨生活的沙船业主,一个和海洋有天然仇恨的人,一个和洋务终生隔膜的门外汉,李鸿章无奈地笑了,他一生都在妥协。
朱其昂领衔中国第一个官督商办,半官半民的企业。他一出山,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几万只沙船和几十万赖此行业生存的民众算是有了着落,大家信得过他,同样的话官府说就没有人信。
朱其昂拍着胸膛放话:有我朱某在招商局,沙船的兄弟们怕什么?漕运不会一下子拨给海运的,我在招商局会调剂你们,你们当中有能耐的,我还要拉来招商局,跟我一起吃官家饭。兄弟们放宽心,闭着眼睛再撑沙船几十年。
这是朱其昂对沙船业的许诺,他也是这样请求李鸿章的,李鸿章也答应了。于是,内河运输和海洋运输共存了几十年,直到清末,运河和大清王朝一起患上脑梗阻。这时国家有了新的,更棘手的内忧外患,运河早没人关注了,沙船彻底淘汰,一只最大的沙船从三千两跌到四百两,都无人问津,内河外海跑的都是冒黑烟的大小轮船。运河上的人家经过时代更迭,观念大变,他们见异思迁,纷纷改行散去,曾经的大难题最终烟消云散,时间是解决一切困难的灵丹妙药。
李鸿章的人生,像托着一根横杆,走在两个悬崖间的钢缆上,在不稳定的平衡中,抖抖豁豁向前进。
唐廷枢,广东香山人,商业奇才,精通英文,没参加过科举,花钱捐了一个道台。他长年跻身于各大洋行,从跑街蹿升到买办,直至英国怡和洋行的总买办,在茶叶、典当、钱庄、盐业等行业广泛投资,四十岁时就积累了几百万两的财富。他还是两家外籍轮船公司的华人董事,参与筹办过一家华海轮船公司,有经营轮船的丰富经验。
徐润,广东香山人,经历和唐廷枢相似,十四岁在宝顺洋行当学徒,天资聪颖,极会钻营,富有市场远见,后来在美国旗昌洋行当买办,成为该行合伙人,之后又出来单干,投资钱庄、丝茶、棉布、绸麻、烟土、油等行业,拥有4艘轮船跑航运,在房地产上更有大手笔,在上海有3000亩地,造了2000间房,富甲王侯 ,不让公卿。
唐徐和李鸿章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乍一听这两个广东人的气派,李中堂不禁咋舌。第一反应是把他们抓起来,人即发配,财产充公。想想李鸿章就笑了,贪婪是人性,连自己也时不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俩都有经营轮船的经验,徐润自己还有船,这一点颇为李鸿章看中。
人才难得,一定要延揽到麾下,为己所用。李鸿章吩咐盛宣怀找唐徐二人说项,盛宣怀心里咯噔一下,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蛰伏的雄心开始萌芽,他早有做大官,办大事的宏大愿望,千载难逢的机会不经意间降临了。若自己能在招商局里伸进一只脚,岂不是迈出登天第一步?
李鸿章说一句,他就站在那里应一句,李鸿章嘱咐完了,他没有转身离去,仍旧站着,他是想等李鸿章对他有什么表示。但李鸿章说,杏荪,怎么还干站着?快去快回。盛宣怀欲言又止,李鸿章只当没看见,挥挥手,盛宣怀无言而退,跨出门槛,一声叹息,神情萧索。
人一旦失去精神,连形象都跟着委顿,李鸿章看着他佝偻着身子慢慢踱出去,不禁好笑,一个年轻人居然像个老头子。盛宣怀的心思李鸿章清清楚楚。当初他求曾国藩去上海,也是盛宣怀这种情绪,他这半生,什么没有经历过,失望总是多于满足,幸福不会轻易降临,人之常情也,急也急不出。
李鸿章对招商局的主要成员早有了腹稿,朱其昂为总办,唐廷枢为会办,徐润为帮办,再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去当帮办,此人要深入招商局局务,但凡局中事宜,他都要及时知悉,这人是谁呢?夹袋里几个候选人,丁日昌、薛福成,还有盛宣怀,到底是谁,走一步看一步吧。
盛宣怀风尘仆仆赶到上海找来唐徐,本来想开门见山,但一想象两人的兴奋劲头,如果他们一口答应,自己必然醋意大生,内分泌会失调。但又怕他们拒绝,如何向李鸿章复命,必遭其指责办事不力。他既怕办成事,又怕办不成事,处在挣扎中,一会说招商局前途无量,一会儿又说前景难测,说话进一步退一步,前后矛盾,他一贯辩才无碍,此时却判若两人。
果然唐徐两人很激动,也很意外,大名鼎鼎的中兴名臣,中外敬仰的李中堂降尊纡(yū)贵找商人合作,千百年来,商人一贯遭受歧视,总和唯利是图划等号,若论社会地位,商人沦为末端,和唱戏的,做鸡的同为一家。哪怕富贵逼人,也感觉抬不起头,难怪胡雪岩、唐廷枢一有钱,第一件事就是捐一个官当当,才觉扬眉吐气。
唐徐两人邀请盛宣怀吃了一顿沪上最好的本帮菜,松江鲈鱼自不可少,两人频频向他敬酒,盛宣怀心不在焉,问十答一,弄得主人尴尬,以为哪里怠慢了他。两人又请他去四马路书寓,找头牌唱曲伺候。当初李鸿章在这里碰到了丁香,此事早在四马路传为佳话,每个头牌都盼着有丁香的命。
盛宣怀平素精力堪称旺盛,最热衷此道,见到尤物就想搂,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此时却味同嚼腊,雅兴全无,推说鞍马劳顿,头很疼,居然不肯过夜,听了两曲弹词开篇,就草草收场,径直回客栈安息,只说改日听二位回话。
吃花酒的钱是唐廷枢出的、吃本帮菜的钱是徐润付的。
两人睡不着觉,一起回到公馆,坐下商议,他们商海沉浮有年,理智多于情感,不会为一件事兴奋或沮丧很久,此时两人像骆驼一样反刍(chú),把盛宣怀今天所有的话都翻出来咀嚼,利弊都在眼前,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徐润是单干,随时可以去,李鸿章承诺他当帮办,年俸八万两,分红另计,开价还算合适,但徐润还有两个小算盘:
第一,自己旗下有四艘船,如果李鸿章同意他的船加盟招商局,就成了官船,有国家漕运托底,再不愁货源了,那真是旱涝保收,一本万利。
第二,请李鸿章保举他一个四品道台,和唐廷枢的一样,唐廷枢捐官花了五万两,如果李鸿章保举,朝廷必然恩准,那自己不但有了体面,还省了这笔巨款。
趁此机会和李鸿章讨要,现在是热炒,李鸿章有求于我,说话最管用,新盖的茅坑三天香。等到了局里,李鸿章是长官,我是属下,时间一长,就成了冷盆,再不能吃相难看地一手要官,一手要钱了。
利字当头,人人都回避不了,何况商人,天生拨算盘珠子的,更得好好算一算账,总之要做到利润最大化,难怪叫徐润,名字里都含着钱。
李鸿章让唐廷枢去招商局当一个会办,年俸十万两,分红另算。唐廷枢坐着怡和洋行总买办的位置,年薪五万两,分红另算,每年不下二十万两。
唐廷枢比较犹豫,招商局一旦开业,必然和怡和、太古、美国旗昌三家形成强力竞争,为抢占更多的市场份额,四家大打价格战势在必行,怡和的诸多章程是他制定的,企业的运作方式,客户资料,以及商业秘密全在自己掌握中,他要跳槽到竞争对手那里,等于把怡和的底牌翻给对手,势必引起怡和的恐慌和仇恨。
商人最讲和气生财,最大限度地结交朋友,他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哪天招商局做不下去了呢,比如经营不好倒闭了,李鸿章垮台了,或者其它什么意料不到的天灾人祸,真到那一天,他还是想回老单位的。他是商人,不是商鞅,商鞅为了强秦,不择手段,不计后果,刻薄残忍之极,把事都做绝,唐廷枢不敢把事做绝,凡事讲究圆融、妥协、面面俱到,最好谁也不得罪。
徐润和唐廷枢直言他的两个附加条件,只要李中堂同意,他就去,都是生意人,谁也别笑话谁精明。唐廷枢笑笑,表示理解。他的处境和徐润还不一样,这是关系他下半辈子的重大决定,要慎重再慎重。徐润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我们一定要达成共识,后天找盛宣怀摊牌。
第二天,盛宣怀去上海道台衙门见周馥,两人同出李鸿章之门,格外亲近。盛宣怀说了此行目的,还谈到招商局正大力招募社会股份。
盛宣怀说:根据招商局章程,共六条二十款,嘿嘿,是我拟的,已经中堂核准施行,第一条就是每股折银一百两,认购三百股者,即为招商局董事,我们预备招股两百万两,这是招商局开业前的头等大事,现由总办朱其昂积极筹办,期待一炮打红,中堂让我听听你对招商局的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