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冷笑,说:连你都对付不了,我也不用指挥千军万马了。你半夜里起来,光着身子一沓沓地点银票,忍不住咯咯地笑,还拼命用手捂嘴,当我不知道?以为我打呼噜就没睁着眼睛?烛光下那副贪婪的德性,眼睛发绿,留着口水,披着长发,活像个女鬼。
丁香顿时红了脸,说:爷要信不过我,就都收回去吧,我不过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连人都是你的,只是你家的看门狗而已,要烧要炖都任爷处置。
李鸿章一拍她屁股,说:只要我在,钱对你没用。去,挑一张三千两的票子,再把刘麻子送的那个大金元宝拿来,也值个两千两。
安徽会馆建设了两年半竣工,耗资两万八千两,馆名由李鸿章题写。
李鸿章站在廊下看文祥的求援信,读了两遍,把信一折往袖管里一塞,看一看天,看一看地,一声不响,吩咐李二,明天去北京。
他在北京和文祥一聊,又去拜访威妥玛,两人多年不见,再聚首格外亲热,互相凝视,两人的两鬓都斑白了。
李鸿章问候威妥玛的伤情,威妥玛说有轻微脑震**,额头上留了一道疤,往事如痕。
李鸿章说:淡淡一条微痕,没有破相,反而更有男人的威武。
威妥玛感谢李鸿章对已故丹麦领事密托士家庭的资助,李鸿章说,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在江南制造局还出力不少,是个厚道人。可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你有如此高尚的朋友,就充分说明了你的为人。
威爵士听了大为受用。
两人兴致勃勃地说起上海往事,李鸿章感谢威爵士赠送的名贵礼物,大宝石勋章、精钢贵族剑、地球仪、大钻戒。钻戒至今戴在丁香手指上,十年都舍不得摘下。勋章和剑已送回老家由新老婆保管,地球仪放在自己案头,时时研究。
威妥玛说:阁下,您太念旧了 ,我都忘了。
李鸿章说:往事并不如烟。可惜,地球仪被赵烈文那厮强行扛走,送给曾文正公。文正公的女儿还画了一幅曾公育儿图,几个小孩围绕着一个大球,兴奋地指指戳戳,一个老头子端坐一边,拈(niǎn)着胡子,满脸笑意。
上个月,文正公的灵柩搭火轮船回湘乡,地球仪也带着,放在曾家祠堂里,作为他生前钟爱的物件之一。为了棺材坐洋火轮的事,还引起湖南官绅的不满,认为曾公崇洋媚外,死了也要做洋奴。唉,曾文正公这样的人,在时下的中国太少了。
威妥玛说:一种观念会统治人的思想很久,哪怕已经被证明落后,将被更先进的观念来替代,可人们会怀疑,会担心,不肯轻易尝试,怕捅了娄子不好收拾,这就是习惯。习惯是惰性,这是与生俱来的。很正常嘛,我也是个很有惰性的人。
伦敦有一个震惊的新发明,叫脚踏车,两个轱辘一个把,前轱辘很大,后轱辘很小,轱辘间用一根铁链子连着,两手扶把,两脚踩踏板,车就会跑出去。这东西很昂贵,一辆车子值一个小公寓,是有钱人玩的,很多青年贵族在尝试,老贵族们都嗤之以鼻。我不反对脚踏车,别人喜欢,自有别人喜欢的道理。可我出门还坐马车,马车又稳又舒适,还气派,我爷爷坐马车,我爸爸坐马车,我也坐马车,这就是习惯。
但只要时代向前进,新的东西一定要出来,很多传统不得不改变,有些还能保留,有些就淘汰了,不管你愿意或不愿意,它不随主观意愿为转移,这世界藏着一种看不见的规律。
李鸿章说:你说得有道理。现在看不惯的,不想变的,过个几年,十几年,索性再长点,一代人吧,还是要变的。人总要死的,像倭仁这些老古董所坚持的,看得神圣的,不容改变的东西,将来可能都要推翻,与其让后人笑话、诟(gòu)骂,还不如眼下开明些,脑子活泛些,心胸宽容些,对新东西不要视作洪水猛兽,一切都不忙着下结论。
我打仗多年,淮军装备了很多洋武器,招收了不少洋教官,部队常坐洋船,尝到了不少洋玩意的甜头,所以我才如此坚定地推动洋务。
那些个不做实际事,不负实际责任的人,站在岸上,整天拿着圣贤书教育别人,一副真理化身的模样。哪天我出出他们的洋相,派他们办件具体事,也叫他们多呛几口水,到处碰壁,一事无成,等明白什么叫困难时,我想他们对改变的迫切和我没什么两样了,甚至比我还要激进。
你说的那种脚踏车,劳烦你帮我进口两辆,我无比得好奇。
两人聊了大半天,渐渐绕到正题上,马嘉里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威妥玛说这小伙子本要回伦敦完婚的,现在惨死异乡,新娘子嫁给老鳏夫了,不光马嘉里死了,还有好几个中国随从。贵国应该赔偿一切损失。
李鸿章说:能用钱解决的事终究不是大事。倘若只为钱的多寡,文祥不至于请我来和你交涉,他自己就做主了。肯定是你借题发挥,还提了很多其他要求,想趁此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诸多未决的事项,对否?
威妥玛直言不讳,说:是的。太多积累的事情了,有大有小,若放在其他国家,都属于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情,但放在你们这里就很难。
威妥玛拿出早准备好的文件,满满几页,议题有七条十五款。李鸿章一瞥,头都大了,怪不得文祥叫我来呢。威妥玛拍砖,文祥叫我顶,我又没练过气功。文祥这厮就是个高太尉,惯会踢球。
威妥玛有备而来,李鸿章步步为营,他们以马嘉里为起点,来来往往,居然扯了一个月,谈得唇焦舌干,过程极艰难,太出乎李鸿章的意料了。之前没发现威妥玛那么难缠,也太较真了。
有些分歧在李鸿章眼里不算什么,可威妥玛不干。比如双方国书的书写格式,威妥玛很在意中方的提法,他认为中方在答英国国书中,直呼英国公使的姓名,不称呼爵位和职务,显然是把英国视为和安南、朝鲜一样的属国了,这不公平,中英两国是平等友好的国家,英国不是外夷番邦,中国讲究国体,英国也重视体统。若大清皇帝陛下不重视我们,那中国的官员和百姓便会变本加厉,民间就会发生很多中英冲突。
李鸿章辩称:你对中华文化尚不了然,朝廷上谕有历代形成的规矩,并非针对英国一国,也并不存在歧视,习惯而已。
威妥玛说:还是习惯难改吧。就像我爱坐马车,不爱骑脚踏车。贵国早说过要改革外交,改变旧习,但请不要泛泛而谈,就先从这个小处着手吧。
李鸿章说:那行吧,以后我们文本对等,贵方如何称呼我方,我方也同等对待,彼此不分厚薄。我也是军机大臣,这事可以做主。
李鸿章心里说,还不是文字游戏,难道形式上合了你的心,从此冲突就没有了?不过掩耳盗铃罢了。
威妥玛说:爽快莫过李中堂。在京城总署,这种事十天八天完不了,我一发言,十几位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新官看老官,小官看大官,最后都看恭亲王,恭亲王要是沉默,我这一天就算白来了。他要是一发话,哄然响应,仿佛英雄所见略同。
李鸿章觉得威妥玛说得很有画面感,仿佛身临其境。
关于彼此称呼的谈判,算是所有议题中谈得最顺利的。
之后谈马嘉里的善后,赔偿金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威妥玛还认为马嘉里遇害与云南巡抚岑毓英的放任和教唆有关,应该对其加以惩办。
两人为这事争执了五天。
李鸿章有些踌躇,说岑毓英失职不假,但要说他唆使则不可能,他有什么必要做这种对自己毫无利益的事?前些年,自己在南方平乱,岑毓英和自己通力合作,颇具将才。为了马嘉里,云南方面已撤了一名道厅,一名总兵,一名参将,再撤疆臣,有点为难,北京会说自己过于示弱。
按照李鸿章的想法,这个岑某人保境安民还算凑合,至于外交上则懵懂无知,至今还在那里哓哓(xiāo)不休,评功摆好,不顾大局,好像你有多大委屈似的,毕竟在你治下死了人,酿成外交纠纷,还要我们替你擦屁股,难道一个省比一个国家还重要吗?个人的进退何足道哉?撤了他也好。
李鸿章打定主意,只要不伤国体,不启战端,我当极力斡旋,以弥缝两国关系为要,岑毓英先免职回家,等风头过了,再让他出来。军机处还会为此争执不休,恭亲王会倾向我的意见。
于是李鸿章说:好。
两人把稍容易的条款都一一敲定,最后时间留给最棘手的税收重订政策。威妥玛说英商抱怨,货物在五大通商口岸先缴纳正税,运输到内地各省后,还要缴纳副税,跨几个省,就要纳几个省的副税,层层盘剥,不合理,且各省的地方税则不统一,地方官征税有随意性,有重复收税之嫌,应该更改税制。应在第一口岸完税后,货物便应通行天下,毫无阻遏,你管我运到哪里卖呢,我就是到珠穆朗玛峰,只要我跑得动,反正税款一笔交给你们后就官商两清,至于如何拨付,是你们内部协调的事。
这个提案李鸿章断断不能答应。通商口岸征的是中央税,中央税是全国统筹的,一旦同意英国,那么其他国家纷纷效尤,就等于地方把钱袋子、小金库上交给中央,中央自然高兴,户部尚书翁同龢高兴,李鸿章不高兴。就像丁香说得以后真要喝西北风了,送钱容易要钱难,他要陪着笑脸去求翁同龢,一想到那个常熟小矬子,老奸巨猾的油腻大叔,李鸿章就不能开怀。那是和自己不对付的人,命门落到他手里,岂不给他随意揉捏?即便不是翁同龢当户部尚书,换一个和自己契合的人当,不也是要去求人嘛,求人不如求己,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自己管着直隶,之前又管过两江,太明白里头的奥妙了,省内税又叫厘金,属地方税,他开口就能支取,就像从自己口袋里掏,偶尔款项不济,各省督抚之间还能调一调头寸,解一解燃眉之急。淮军要支饷,江南制造局要造机器,自己酝酿着海防,要造新式炮台,要向普鲁士买大炮,向英国买兵舰,还有留美幼童的学费生活费,哪项不要从自己的口袋里掏?
李鸿章知道天下十八个行省的督抚没有一个会支持威妥玛的,威妥玛自以为是中国通,却不谙中国官情,简直是与虎谋皮。
于是他脱口而出:你不如把我的皮拿去。
威妥玛竟无言以对。
全国的封疆大吏都翘首注视李鸿章,左宗棠也冷眼旁观,他想好了,你李鸿章如果犯神经病,把小金库上交,我就具折参你,大家都到你家里吃饭,闹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谈判休息期间,李鸿章找盛宣怀商量,盛宣怀说:这事不难弄,中堂只须和他如此说,他一定眉开眼笑。
李鸿章一听就先笑了,他找来威妥玛,说:中国很快会向大英帝国购买兵舰,你我是老朋友,我向伦敦内阁推荐你来做中间人,由你来联系船厂,让你为中英两国立功,如何?
威妥玛果然眉开眼笑,不再提重修税制的事了。
中英纠纷暂告一段落,双方在北京总署正式签字。西太后极为高兴,逢人就赞李鸿章公忠体国,机智过人,英国使臣如何咆哮,李鸿章如何沉着,眼瞅着破裂的局面硬是被他缝上了,要是中国再多有几个李鸿章就好了,赞得大家都挺酸的。嗣后,李鸿章在他的日记里写道:与威大使所定各节,京外舆论叹服,总署亦照我拟定文本签字,两宫见人就赞,恭王、醇王均甚佩服。
李鸿章的言辞颇为自负,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派,他有点膨胀了。
李鸿章连续三天陛见两宫,诉说谈判的艰辛,还是圣德巍巍,感化四方,最终威妥玛心悦诚服,敬佩大清气度。两位太后和同治皇帝频频点头。
李鸿章趁热打铁,痛陈洋务的迫切,他说洋务行一年,国家强十年,洋务行十年,国家强百年,他又提出自己的梦想——建设中国海军。
如今不光西洋,日本也在建海军,造铁路火车,添置电报,开煤矿铁矿,自铸洋钱,广借洋债,派子弟赴欧美学习西洋兵法和技艺,并窥视我台湾,大有非分之想。
明治天皇悍然喊出口号,开拓万里海疆,布国威于四方。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日本早不是鉴真大师东渡时的日本了,欧美虽强,远在七万里之外,日本近在门户,其威胁远超西方,绝不可等闲视之。
中国不能再让外船反客为主,独擅江海之利,我们要有自己的海军,乘风破浪,扬威海疆,守战之具既多,便成虎踞龙盘,泰山压顶之势,外敌凛凛而不自安,此为不战而屈人之兵。太后,皇上,时不我待了。
两宫听得眼睛烁烁放光,西太后说好,又为难地说,目前国家财政拮据,大都接济给左宗棠的塞防了,你的海防怎么办?
李鸿章胸有成竹,说:买兵船、修炮台、练兵的费用可由关税、开矿、航运等收入筹集,以官督商办行之,可实现富国强兵的大计。
西太后说:中堂,你一个话题又引出另一个话题,海防的银子可由海关和开矿承担,这我知道,怎么又来了航运了?长江里头的沙船跑了几百年,我那会还小,我阿玛当候补知府七八年,家里坐吃山空。他带着我额娘和我们姐妹,千里迢迢来京城投亲,想走走门路,补上这个缺,坐的就是沙船。漕运载客都靠沙船,一旦泥沙淤积,船就搁浅了。沙船是老行当,不过苦苦支撑罢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贴补你那个无底洞?我倒要听听你的见解。
李鸿章说:太后圣明,具体条呈我会上奏,我先说个大概。南粮北调靠漕运,南北官员客商往来,举子进京赶考,都是走漕运的路。隋炀帝时,长江上通了京杭大运河,大运河连着黄河、淮河、海河,的确惠及天下上千年。
但时过境迁,如今弊端丛生,黄河数年就改道一次,泥沙俱下,河床不断上抬,时时阻塞行船,为疏浚支干河道,修修补补,每年至少耗费二百万两,若以海运代替,这二百万两岂不省了?
东太后笑着说:原来是不喝淡水,改喝咸水了。
李鸿章说:正是。用大轮船淘汰沙船,用我们制造局生产的轮船多走海路,轮船走得快,装载多,运费还便宜。漕粮从南方来京,水运每石(dàn)谷米连同水脚(运输费用)成本高达十八两,而海运只须二两八钱,两者所差六倍。每年江苏、浙江的漕粮有二十万石,还不论其他省,水运改海运,粗略一算,这一项又省了二百七十万两,加上刚才的二百万两,每年国库就多了近五百万两。
李鸿章真会打算盘,他可以和幼童一起去美国藤校读一个经济学博士。
听到钱多,谁不高兴?同治皇帝一拍书案,说:好啊!中堂真是老成谋国。
西太后说:皇上,你坐好。中堂,你这算盘打的,开源节流都在你的运筹中,真是老成谋国,这条分缕析的,让我们娘儿们也开了眼。
李鸿章说:多承太后皇上谬奖,要是两宫以后南巡,想坐轮船看大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