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喜口口声声说爱国,好像很有理,平日里他打儿骂娘,一领到钱粮就烂醉狂赌,从不承担家庭责任,一没钱就搅闹市面、惹是生非、逞凶斗狠,老想着不劳而获,为人不讲信用,借钱不还,吃霸王餐,几乎没有亲戚朋友肯跟他走动,可就是这么个人,老把爱国挂嘴上,冠冕堂皇,谁都驳不倒他。对他来讲,做好人,讲信用,养活家庭要付出汗水和辛劳,这对他很难;而谈爱国,不要任何付出,动嘴就行,这对他很容易。请细想,亲人都不爱,何谈爱国?
塞缪尔. 约翰逊、卢梭、列宁都说过这句话:爱国主义是流氓最后的避难所。
恭亲王极为痛恨,怒骂这厮混蛋,简直是爱国贼,吩咐严办。九城兵马司判全喜重责四十大板,革去旗籍充军。威妥玛头上绑满绷带,像个木乃伊,特意跑来为全喜说请,说不希望激化中英矛盾,只请总署引以为戒,三令五申各地,今后对外国人应以礼相待为是。恭亲王满怀歉疚地说,还是你海量。于是全喜被轻判,戴着枷号游街示众三天,以儆效尤。
李鸿章获悉后,一头冷汗,他每每在正事上倾注全力时便横生枝节,逼得他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处理那些烂事,万一威妥玛真死了,如何善后,计将安出?想想真是后怕,他既恨全喜的无知,也恨威妥玛多事,吃饱了饭在领事馆待着多好,跑出来瞎逛什么呀?
接下来又发生一件事。
马嘉里( Augustus Raymond Margary)死了,李鸿章对马嘉里有印象,他是前上海英国领事馆的翻译,曾用上海话赞美丁香很十三点。
英国占据了缅甸,法国占领了越南,英法都想再深入中国西南腹地,开拓一条新的东南亚交通线路,英属东印度公司请威妥玛推荐合适人选参与云南的地理勘测,薪水优厚,马嘉里自告奋勇,他急需这笔钱好回伦敦完婚,黛西小姐的妈妈向他发了哀迪美敦书,再不把聘礼准备好,就把女儿嫁给开杂货店的老鳏(guān)夫约翰。
威妥玛同意了,马嘉里代表东印度公司向北京总署备案,恭亲王和文祥很犹豫,他们不放心,威妥玛在天子脚下尚且挨揍,云南万里之遥,交通闭塞、山高林密、河谷纵横、气候多变、乍冷乍热,才晴天白日的转眼就大雪漫天。到处是蚊蝇、蚂蟥、毒蛇、虎狼,无所躲藏,更有瘴气弥漫、生番出没,这一带历来被称为“瘴疠之所”,安全毫无保障。
文祥叫马嘉里要慎重,马嘉里顾不得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写下保证书,必守本分,决不滋事,各安天命,生死自负。他再三坚请,总署就发给他和其余一百多人护照,且行文湘、鄂、川、滇、黔各省大员予以保护。马嘉里喜滋滋地赶往云南,勘测队队员按计划纷纷从缅甸、越南入境,在云南腾冲集合,马嘉里作为先锋,率领四名中国雇员先行上路。
他们一路穿越原始森林,满山的飞禽走兽、奇花异草,非人间所有。但怕什么来什么,在户宋河附近碰到生番了,他们从树上河里呼啸着赶来,个个身背竹弓毒箭,满嘴血污,是吃槟榔之类的果子染上的,活像阴曹地府派来的鬼怪。为头的大王,开口索要过山礼,即买路钱。
马嘉里同意支付丰厚的报酬,还打算雇佣生番的骡马,但生番发现马嘉里辎重丰厚,随即起了歹意,上前抢掠,马嘉里只好开枪,对方有一百多人,马嘉里和他的随从都被杀害。此案直到八个月后才被破获,云贵总督岑毓英抓办此案,拿获行凶生番十五名,缴获被掳掠的马匹物资。
威妥玛解去绷带,多次去总署交涉,前后照会十六次,都不得要领,总署的敷衍疲沓作风引起他的强烈不满。他对文祥说,自咸丰十一年至今,在中国办事越来越难,就像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一夜之间回到一岁。说心里话,我并不在乎什么马翻译,总是两国的合作要紧。我生气的是贵国老把我当孩子,今天糊弄,明天欺骗,老说从容商办,叫我稍安勿躁,终究是一事不办。我每次来就是请吃饭,全聚德的烤鸭吃了十几只了,我都快长翅膀了。定好的条约哪一条你们认真遵守过?
这次我坚决要求双方搞个一揽子方案,把今后一切交涉的基本规矩和章程都固定下来,以后就严格照此办理,你要同意,我就不纠结一个马嘉里了。如果贵国再拖延,我只好离京回国,把云南案子交给印度的总督和东印度公司,各通商口岸的事交给我们的海军,让英国海军和你们的水师提督打交道,英商在华所应缴纳的关税我也不帮你们征收了。
文祥感觉此话有威胁味道,只说:快了,快了,你再等两天,不要说气话,你一撂挑子,大家都没法做事了。肇事凶手已经拿获,一定严惩,我们会赔偿抚恤金。事情要做,饭也要吃,不然你饿着肚子如何有精力三天两头跑来吵架?
威妥玛意识到这话是讽刺,脸上不悦,说:我可不想来吵架,被逼无奈而已。
文祥说:我给阁下预备了一个鼻烟壶,用一整块水晶空心雕的,还有名家的内画,画了一个民间故事,潘金莲伸竹竿楼上挑窗,西门庆摇折扇楼下迈步,竹竿似掉未掉,你看两人神态表情,惟妙惟肖,纤毫毕现,其绘画技法巧夺天工,市面罕见,价值不菲。
威妥玛说:我听说过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潘金莲、西门庆真让人感到惋惜。
文祥说:你是这样定义他们俩的?和我们传统的理解不大一样。今天我不请你吃鸭子了,换一种涮羊肉,羊是锡林廓勒盟的,你一定喜欢。
威妥玛说:不要了,还是饿我几顿,让我走不动路,吵不动架。
文祥吩咐切羊肉片,上暖锅。
威妥玛说:那个芝麻酱要调得稠些,香菜要多放些。
威妥玛边吃糖蒜,边欣赏文祥的雅贿,文祥拿一个芝麻烧饼搁在暖锅出气口上,两人各有心事,一声不吭,文祥突然说:我请李鸿章赴京斡(wò)旋此事,如何?
威妥玛眼睛一亮。
威妥玛和李鸿章十年前就相识,感情颇为融洽,后来威妥玛调任北京,李鸿章办江南制造局曾找威妥玛帮忙,威推荐了他最好的朋友,丹麦领事密托士来襄助。密托士出了很大的力,不幸英年早逝,身后萧条,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衣食无着,李鸿章闻讯即送密托士遗孀五百两。
李鸿章此举既解了孤儿寡母的燃眉之急,又答谢了密托士的帮助之情,还给了威妥玛很大的面子,证明威爵爷有识人之明,保举有功。远在北京的威妥玛知道后,深为感动,他对中国官员感观普遍恶劣,独对李鸿章青眼有加,认为李鸿章办事痛快,做人够朋友。
还有一个往事,颇能说明李鸿章的为人和他的朋友圈,他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进士,殿试得中二甲,朝考一等,入翰林院,授庶吉士,当年才二十五岁。状元为张之万,同科进士有李宗羲、沈桂芬、沈葆桢、郭嵩焘、何璟、马新贻(yí)等,都是近代史上能指点江山的人,圈子决定高度,这些高规格的同学互为奥援,同声共气。
该科主考为杜受田,副主考为福济。杜受田是咸丰的老师,咸丰为道光四子,恭亲王为六子,道光想在老四和老六中间选一个接班人,咸丰天生跛脚,走路脚高脚低,文采也输于老六,有些自惭形秽,以为接班无望。
杜受田鼓励咸丰扬长避短,咱不跟老六比文体,咱比境界。
清朝皇室有去承德木兰围场打猎的传统,以维持满洲人的尚武精神。某年围猎,道光突然宣布,朕要立获猎最多的儿子为储君,他仿佛是开玩笑,但君无戏言,大家就暗中较劲,把原本轻松的狩猎季变成了扑朔迷离的宫廷戏。老六格外卖力,满载而归,获得猎人王称号,而老四两手空空,家雀(qiǎo)也没拿回一个。
道光不解,捕猎虽不是老四的专长,也不至于颗粒无收,问他怎么回事,咸丰充满感情地说,春季已至,冰雪消融,正是万物哺育生养之时,儿臣不忍杀生,以伤天时。
道光听后大为感动,说老四真是个仁义之人,由此心许于他。这就是杜受田哀兵取胜的秘笈,既然打不过对手,不如修改游戏规则。李鸿章摊上这么精明的老师,想不学狡猾也难。
副主考福济也是李鸿章的坐师,后为安徽巡抚,李鸿章一度在他帐下,本以为只要自己表现得好,老师会感到欣慰,升迁就能快一些,却不料这个老师是武大郎开店,不喜欢青出于蓝胜于蓝,李鸿章一米八的个子和耀眼的能力让他羡慕嫉妒恨,处处踩李鸿章,还不让李鸿章跳槽,就像夫妻反目,一个要离,一个就是不离,拖死对方算数。李鸿章说,池浅王八却多,我实在无法施展。福济是李鸿章不太喜欢的一个老师,他以福济为反面教材,一生爱才、惜才、护才。
民国时期著名的报人张远济是翰林,戊戌变法失败后,他找李鸿章慷慨说理,李鸿章瞪着他说,你一个小孩子,不要只凭意气议论国是。打发张回去后,马上又找人去嘱咐他,多看书,多陶冶性情,不要乱发议论,等待日后为国家大用。张元济晚年深情地说,我和中堂并无私谊,上官下僚而已,他却如此爱惜我,我感恩至今。
李鸿章和一个同科进士感情最深,他叫杨延俊,江苏无锡人,会试之前,两人随机分在一个号舍,之前素不相识,李鸿章先来,一进屋就发高烧病倒,水米不进。杨延俊后来,一看情形,没跟宿舍管理员说要搬走,而是撂下包袱,放下书本,对李悉心看护,伺候汤药。李鸿章昏昏沉沉问他姓名,杨延俊说你只管养身体,叫我无锡小杨吧。
他照顾了李鸿章三天,李鸿章脚踩棉花下考场三天,发榜高中,发高烧还能高中,找谁说理去?他对父亲说若没有无锡杨兄,我此科必落第,还可能呜呼哀哉。
父子两人分头打听恩人下落,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只有一个线索无锡小杨。终于父亲在一个小客栈里找到杨延俊,杨也中了进士。李文安很感激,再三致谢,杨却平静如水,没有一丁点得意之色,只说,伯父不要客气,若换做我发烧,少荃也会照顾我的。杨延俊不像三国时的许攸,老是对曹操说,阿瞒,若无我,你能战胜袁绍吗?
后来李父专程赶到杨延俊的无锡老家,千恩万谢,弄得杨家人莫名其妙,原来杨延俊从来就没有对家人提及过此事。杨延俊没能进翰林院,以进士身份,作为老虎班,分发到山东当知县,充作下僚,杨李二人洒泪而别,竟成永诀,杨延俊五十不到就病逝在任上。
李鸿章感念其德,悲其早逝,特意找来杨延俊的两个儿子杨宗濂、杨宗瀚,说当初令尊给我一个饼,如今还你们一百个饼。
兄弟俩靠着亲爹的余荫,义父的提携,果然有了出息。杨宗濂在淮军办过团练,当过山西布政使、北洋武备学堂总理,上海机器局会办,又很早涉足民族工业,与周盛波合办天津自来火公司,和弟弟在老家无锡办第一家纺织厂——业勤纱厂。
李鸿章对生者,死者,下属,朋友都有情有义,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就很可以了,他的成功不光靠手腕、权谋。歪门邪道可能得逞一时,却不可能得逞一世,人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看看你身边有多少人能像李鸿章?如果你的双亲,妻儿,朋友都走邪道,那证明你也不是什么好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和人打交道,不要重肤色,要重品德,不管洋人、国人都有好坏,交朋友要捡好的挑,宁咬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损友、恶友、酒肉朋友,三观不合的朋友,一个都不要。
李鸿章正忙着修缮曲阜孔庙和筹建安徽会馆的事情,前几年他镇压捻匪,驻军济宁,绕道去曲阜拜孔,见三孔破败,塌毁很多,尤其孔庙大成殿,台阶碎裂,梁柱歪斜,燕雀筑巢,蛇鼠出没,他看着心里很难受。
三孔的一草一木无不浸**儒家道德的圣化,圣人思想是两千年来,中华民族得以凝聚赓续,虽经跌宕而终不崩塌的精神、文化、心理支撑。
李鸿章和衍(yān)圣公孔祥珂说起重修事。
老孔很为难,说:战乱多年,佃户逃散,田地荒芜,租税难收,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若要一体修缮,开支庞大,还要多承李钦差周济。
李鸿章说:不如先修大成殿,那是圣人门面,人心归属,国家崇尚儒教,自应尽早修葺(qì),以壮观瞻,你看要多少?
孔祥珂说:那就先给两万两吧。
李鸿章说:目前打仗,钱紧,两千两我都捉襟见肘。
孔祥珂于是缄(jiān)口不言。
李鸿章说:我还会回来的。
老孔认真地说:我等你。心里却说,你不用来,钱来就可以。
李鸿章给正门的一副对联点了金字,刷了新漆,据说是纪晓岚写的,联曰:与国咸休,安富尊荣公府第;同天并老,文章道德圣人家。
李鸿章把这事藏在心里的一个角落,此时掏出来正式向朝廷提出,三孔关乎国家体面,乃立国之本,不止修个殿,整个三孔都要修,至少十万两,请朝廷出一半,我直隶出一半。朝廷批示:依议。钦此。
北京的安徽籍京官联名向李鸿章提议,在正阳门、宣武门间有一个李退谷的老宅出售,可以集资买下,重新修造,建一个安徽会馆,请李鸿章领衔为馆主。李鸿章知道这是要他出大头,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慷慨应允,找丁香拿钱。
丁香说:三百两。
李鸿章说:开玩笑,打发要饭的呢?
丁香说:上上下下要吃饭,老家有你老娘,你两个儿子,还有你填房——赵家小姐以及你俩的女儿,我可每月往你老家寄银票呢,爷要是老周济别人,我们迟早喝西北风。
李鸿章说:胡说八道,老家以前由小弟管,小弟死了后,由我大儿子操持,家里富庶得很,大半个合肥城都是我家的,根本不需要你寄钱,糊弄鬼呢?你就是嫉妒我续弦,嫉妒她和你一样年纪,都比我小十七岁。
丁香噘着嘴说:我可不敢,我是什么出身,人家是什么身份?怎么敢相提并论,就是爷想把我扶正,我都不敢有非分之想。
李鸿章一拧她脸,说:楚楚可怜,叫人心疼,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但不要再跟我耍心眼,打擂台,不然我把你屁股上揣两脚,叫你的大脸变肿脸。
丁香欢快地往李鸿章怀里钻。
李鸿章说:把你藏银票的樟木箱从床底下拖出来。
丁香惊慌地抽身,说:爷怎么知道?